时光手里的牌
是谁和谁,年轻时候擦肩,到老了还有福分寒暄过往?
我痴想着。
看不见时光手里的牌。
赵警官是我们管片儿的户籍警。
我为父母迁户入京的事情要麻烦她。她总不在。说是奥运过后在轮休。
也许是我总去得不凑巧吧。
好不容易碰上,准备好的材料被打回一半。于是又去央人改。再去会她,她又在轮休。一晃三周过去,终于碰对了我们彼此的作息。兴冲冲地赶了去,找她的人排起了长龙。
排在我前面的,是个戴帽子的老太太;后面的,是一个白发老太太。她们先后和我搭讪,很快就掌握了我的情况。出于礼貌,我也回问。
戴帽子的老太太说,她是来销户口的。老伴走了。老伴比她大11岁。两年前去世的,要是还健在的话,今年就85了。
我和白发老太太唏嘘着,表达着路人甲乙的惋惜。
白发老太太是要申请去香港看定居在那里的儿子。她身边还有个女儿。戴帽子的老太太夸她好福气,放走一个还留着一个。白发老太太却摆手说,为了女儿的婚事,她操碎了心。又说把老房卖了,想给女儿买个大房子找倒插门女婿,可没想到卖房之后的巨款竟然买不起任何一所更加昂贵的新宅子。地方远的倒便宜些,可又担心女儿上下班路上的安全。
戴帽子的老太太问她,闺女多大了啊,这么操心?
她答说,47了。
一时大家皆无语。
冷场片刻后,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两个老太太同时忍不住问对方: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搜索引擎立即在俩老太脑海中启动,终于,答案揭晓—20年前,她们还没退休时,戴帽子的老太太是医院里的耳鼻喉科大夫,白发老太是卫生局的干部。她们是上下级关系,曾经前后脚出现在同一场合;和同一个人说过话,打过交道;知晓同一些人事……她们开始小声地攀谈。
而我的附和成了多余的声音。
这时候,老者的形象在我眼里慢慢变成了黑发的大夫们。
她,那个时候不爱戴帽子,她烫着头发,还不算孤独,有年长的老伴;而她,也不是如今这白发苍苍的模样,她在大夫的记忆里,是“您那时候可真是个美人”。曾经的美人,儿女还均在身边,不需要她跋涉千里去探亲,女儿也正年轻,还有拣择爱情的权利。
过去的荣誉,在真心的赞美中重新闪耀。
我不敢打扰。只是旁听。
她们是我们的将来。
是谁和谁,年轻时候擦肩,到老了还有福分寒暄过往?
我痴想着。看不见时光手里的牌。
戴帽子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把老伴的材料递给赵警官。
怕我等得不耐烦,她对我说,我快。
赵警官接过她的信封看,问了一句:两年前的证明,怎么今天才来办?
老太太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事,她的声音低得只有我和警官能听得见。
她说,咳,舍不得办。
赵警官没说话,手指娴熟地在电脑上操作,然后她拿起剪刀,把老头的身份证剪去了一角。她把这样一个身份证还给了老太太,告诉她,办完了。
老太太举着那个身份证看,这就办完了?
然后半自言自语半对我们说道:“真快。”
轮到我了。
白发老太夸我孝顺。我谦虚道,反正没什么实用,只是给父母的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白发老太一口京腔,对我说:“不介。要是你父母争气,活到九十岁,市政府会每个月奖励一百元。到百岁,则有二百大元等着呢。”
我笑了。借您的吉言,愿我的爸爸妈妈得到奖励。
还有一张材料需要复印,我办妥后折返,白发老太太已经走了。
不知道她是否办得顺利?
后面排队的,年岁不等。
有给新生的孩子上户口的年轻父亲;有为邻居咨询患了重病,想从香港迁回北京享受生活补助的好心人;有坚决摒弃金三顺此等恶俗名字,想改成金珊这样谐音好运气的女孩子;也有带着儿子再嫁的中年妇女,要实现把母子的外地户口都落在在京的丈夫家里的愿望……
赵警官面前,真的是热气腾腾的人间啊。
尽管都是烦琐而具体的手续、表格、证明材料和大红印章。但每一个焦急的,欣喜的,絮叨的,闷声旁观的面孔后,都藏着些故事。
那个年轻的父亲,生活的画卷刚刚全面展开,他有没有做好准备?他是否在预想了所有幸福之余,也有承担不幸和意外的勇气?
那个帮邻居咨询的好心人,他的邻居所幸有他帮扶—空巢家庭里的孤身老人,唯有互相照顾。而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好心人就是那个邻居本人?
叫做金三顺的女孩子,是不是有着许多名不正言不顺的苦恼?是不是遇到了爱情的挫折?还是说,叫了金珊,就会多一些财宝,多一些美好,改善生活里的困窘?
那个带着儿子再嫁的女人,是投奔爱而来?还是为了孩子落户北京,减轻考学压力而选择的两全之策?
……
每个人,每个家庭的一些伤口,一些隐私,在这里,以工作程序的形式不经意地被抖露。
赵警官不动声色地面对着人们的需求。
她公事公办地回答,解释,拒绝和受理。她可以一心四用—接电话,应付插科打诨的同事,回答问题,给正在看的材料纠错。她丝毫不乱,气定神闲地面对着人们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
我等了很久,才再次轮到我。
但为了我的爸爸妈妈的一点点高兴,一点点心理上的需要,也为了这些排队的人们一点点卑微的要求,一点点努力生活的心愿,我愿意对他们所有人说客气话,好话,温暖的话;我愿意静立,无怨言,无恼怒,保持微笑,心怀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