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楣月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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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屋出售

我们不断地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人们,在陌生里重新开始。

但是,我却没有全部舍弃

仅仅是因为,在那些旧物中,能看见令人敬畏的时光。


回到家里,我一直在找三毛的书。

书名已经忘记,是她后期写的。书里收录了她的一篇文章,唤做《吉屋出售》。

却没有找到。

那是17岁的年纪,三毛的书几乎读遍。而今最难忘的,不是《闹学记》,亦不是《撒哈拉的故事》,竟是《吉屋出售》。那是三毛与荷西在非洲西海岸曾经共有的一所房子,在那里,他们生活了三年。那是三毛躲避内心,躲避宝岛的避风港;也是她织梦的田园。之后,荷西去世。这里成为三毛的伤心之地。先开始,她不回去。后来,她鼓足勇气,标出“吉屋出售”。


有泪有笑有珍藏之所,可不尽是吉屋么?


许多年后,我陪父母回到故乡。

父母年过七十,前些年已随我定居京城。老家太原的这所房子,闲置多年。他们原本每年都要回来住一段时间,但随着年龄的增大,六个多小时的路程,渐渐地跑不动了。

父母一再提出卖掉旧房,不再回来了。

于我,却总有许多不舍。

太原的这个家,是我们历经七次搬家,余下的一些生活记忆。

七次搬家,分别是四川南坝基地的三次,桥头的一次,太原的三次。每一次短程,我们优胜劣汰,筛选着物件。而由南至北的大迁徙,我们扔掉了大部分关于四川的记忆—父亲的铁锹,妈妈的被单,我的小人书,很多很多家具。

那一箱子小人书,几乎都要被我翻烂,时至今日,我还能想起其中很多画法和字句。马上游走的秦琼,用兵如神的韩信,他们的神情,铠甲和席卷的历史云烟,尽悉蕴涵在那回首怒目的一瞬间里了;《海港》里的大吊车,蕉下客探春的一蹙眉,那阶级的情,钗钏的苦,都启蒙着懵懂的眼睛和心。那是我能够想象这世界的全部凭证啊。

走的时候我死活想带,但父亲不让,非要把这些我视若珍宝的书送给他同事在农村的小孩子,财迷如我,反抗无效,竟在每本小人书里都写了20多个自己的名字。为此,还险些挨了一顿打。

近三十年的时光里,我们一直在离开,一直在告别,一直在扔东西,一直在舍弃。


现在的这所房子里,已所剩无几。

因为不住,电话停了,有线电视费也不交了,老冰箱在前年也停止了工作,这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冰箱的地方,真的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热水器在我们这回回来,仅用了一次之后彻底宣告报废。下水道也因日久失修而散发出刺鼻的异味。躺在木板床上,盖着妈妈缝制的厚棉被,那红色缎面的被子上飞着凤凰,热而且沉,睡觉的时候会因为压得重做噩梦。

这所房子,因为我们的继续北迁而停滞下来,不再更新。

但打开衣柜,拉开抽屉,进到地下储藏室,那些半旧的衣服,曾经覆盖小身躯的小毯子,写着诗句的旧课本,好友给我织的老款毛围巾,还有快要散了棋盘的弹子跳棋……落了尘烟的每一样东西,在午后的光芒里,显现出不真实的感觉,它们竟都会令我心跳半天,不敢久视。

这里是无人看守的生活陈列馆。打开它们,就看见过去。它们有生命,是我们无法挽留的岁月的标本,带着特有的卫生球和樟脑丸的味道,在那里静默地等待着这场离别。


妈妈问我,这些布,能带吗?

我看着那些花花绿绿,或清新或朴素的布匹,我知道那来自七十年代初的木城镇,那是布票盛行的时代,是女人们关于家庭,关于生活,关于美好未来的所有憧憬。

那也是我幼年时期偷偷打开的宝藏,是我描摹青春最早的一扇窗。

节俭的母亲,竟然从来不曾用过这些布。

她以为她会慢慢地消耗它们,会常常因为它们的更迭而光鲜亮丽。

但不及使用,布票作废了,岁月倏忽而逝,花布们没有发挥作用,人已经老去。

这里面错位了的,到底是谁呢?

我看着残留在那上面的三十多年前卖布人标示的划粉,有些恍惚了。

掩饰住自己的心惊肉跳,我对母亲说,带吧。


我知道这一切都会消失的。

也知道人会离开。我们都会离开。

物与人也都在迁徙,搬家。

我们不断地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人们,在陌生里重新开始。

但是,我却没有全部舍弃。

仅仅是因为,在那些旧物中,能看见令人敬畏的时光。


在任何新居的一隅,我都情愿打扫出一处僻静之所,存放它们,凭吊它们。

如果,再没有这样的角落,我情愿,把它们埋藏在心里。


我也在找一个小丑娃娃。那是个红袄绿帽大嘴的玩偶。

我不喜欢玩具。最多的玩伴就是书。

妈妈却在我长年考学时期,给我买了个玩偶—一摁这个小丑圆咕隆咚的脑袋,它就会像鸭子一样叫。妈说考学艰难,怜惜我心苦,就买个玩具,来逗乐我。虽然简单丑陋,却也是个安慰。

我有时候想起那几年的日子,总能记起这个丑八怪。它令我多年以后,都会浮现微笑。

妈妈说,那丑娃娃已经坏了,不能叫了。不知道扔到哪里了。

我却有耐心要找找它。

也许我不会找到它。也许找到它我也不会带走它。也许它最后的去处是废品收购站。

如果在废品收购站,你看见那些散落的玩偶,路人只会认它们作垃圾,而于那些相关的人们,它们都是故事,都是情感的寄托。


而每次回到这个院,父母都会听到一些“坏”消息。大多就是他们的老同事老了,病了,或者死了。老得惊人,病得沉重,死得早了一些。

他们的唏嘘,让我更加接近老病人生。

或许因为是独生子女的原因,兄弟姐妹之间的情感于我是陌生的,但长辈的生活,却总让我提前接触。父母壮年时的情景,我历历在目,而今,他们的感叹,我又声声入耳。

有人传,说这个院子风水不好。我听了,跟父母讲,不要以讹传讹。风水再好的地方,会没有老病死吗?无论哪里,人都会经验荣枯。这是自然,亦是无常啊。

看阿姜查尊者的开示说,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老病死的兄弟姐妹。在这一点上,人人平等。

我知道这么说,又没有了温情脉脉,但唯其如此,才能减轻伤怀对父母的伤害。

阿姜查尊者还说,无常有个别名,叫做生命的不确定性。

繁荣不确定,会走向枯萎;而枯萎也不确定,会重新繁荣。

繁荣时,不过分惊喜,枯萎时,不过分伤感,对不确定性的充分认知,会令我们超越悲喜。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彻底超越悲喜。

但我愿意以不确定性的说法,作为自己立足的支点。这是一种慰藉和启示。让我不至于沉溺。


其实,过年的时候,我听到了另一个消息—那是父母在四川的老同事,叶落归根回东北后,已于去年开春悄然谢世。我隐瞒了这件事情,是不想专门来说,让老人伤神。

有叔叔辈的人寄来他们的照片,看着那位可亲的长辈,我也痴痴地在想:大家天各一方以后,当初的道别,今天看来,就是最后一面啊。

记得我们曾说过,我们会再见,会保留,会珍存,可最终,连我们也都会不在。


这次回乡,距离上次只有两年之隔,但许多街道我已经不认识了。一些面容有了巨变的人蛰伏在别离后的生活里,而新的一代一代人进入主流。我们在不断的洗牌当中,排列,站队,分流,失散。

其实我们什么都带不走。物件,东西,陪伴我们,见证我们,也跟随我们从这里去向那里,而最后,那里,也将不会是我们的家。而那些爱、相聚、温暖的记忆,随着记着的人的慢慢消失,也将会隐没在浩瀚的时空深处。


我们都是老病死的兄弟姐妹。这句话,细品之下,反倒有了更多的释然。

还应该加上那个字,生。

“老病死”,在给我们看“灭”的过程,而“生”,在给我们看“起”的过程。

生灭法里,人和人,人和物,因缘而聚,因缘而散。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珍惜对待,分开以后,就海天辽阔,人物两不知了。

这一所房子,这一些纪念,它们只为我们仅有的几个人所知,爱护过,眷念过。这便够了。


再见了!我们的青春。再见了!我们共有的纪念。

吉屋出售,还有过客将会到来。

屋子会粉刷一新,旧家具会尘归尘,土归土,下水道会疏通清洁,电话铃声会再一次愉悦地响起,对讲机也会恢复正常功能,有人会在这里上网,也有人会在这里出生,宾朋会满座,家宴会再度开启,还有哭闹喜乐的人生在这处所继续上演。

也好。

待到人物两空,又将是一个清凉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