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是時徵役繁數,重以疫癘,民戶損耗,統上疏曰:「臣聞君國者,以據疆土為強富,制威福為尊貴,曜德義為榮顯,永世胤為豐祚。然財須民生,強賴民力,威恃民勢,福由民殖,德俟民茂,義以民行,六者既備,然後應天受祚,保族宜邦。書曰:'眾非後無能胥以寧,後非眾無以辟四方。'推是言之,則民以君安,君以民濟,不易之道也。今強敵未殄,海內未乂,三軍有無已之役,江境有不釋之備,徵賦調數,由來積紀,加以殃疫死喪之災,郡縣荒虛,田疇蕪曠,聽聞屬城,民戶浸寡,又多殘老,少有丁夫,聞此之日,心若焚燎。思尋所由,小民無知,既有安土重遷之性,且又前後出為兵者,生則困苦無有溫飽,死則委棄骸骨不反,是以尤用戀本畏遠,同之於死。每有徵發,羸謹居家重累者先見輸送。小有財貨,傾居行賂,不顧窮盡。輕剽者則迸入險阻,黨就群惡。百姓虛竭,嗷然愁擾,愁擾則不營業,不營業則致窮困,致窮困則不樂生,故口腹急,則奸心動而攜叛多也。又聞民間,非居處小能自供,生產兒子,多不起養;屯田貧兵,亦多棄子。天則生之,而父母殺之,既懼幹逆和氣,感動陰陽。且惟殿下開基建國,乃無窮之業也,強鄰大敵非造次所滅,疆埸常守非期月之戍,而兵民減耗,後生不育,非所以曆遠年,致成功也。夫國之有民,猶水之有舟,停則以安,擾則以危,愚而不可欺,弱而不可勝,是以聖王重焉,禍福由之,故與民消息,觀時制政。方今長吏親民之職,惟以辨具為能,取過目前之急,少複以恩惠為治,副稱殿下天覆之仁,勤恤之德者。官民政俗,日以彫弊,漸以陵遲,勢不可久。夫治疾及其未篤,除患貴其未深,原殿下少以萬機餘間,留神思省,補複荒虛,深圖遠計,育殘餘之民,阜人財之用,參曜三光,等崇天地。臣統之大原,足以死而不朽矣。」權感統言,深加意焉。
以隨陸遜破蜀軍於宜都,遷偏將軍。黃武初,曹仁攻濡須,使別將常雕等襲中洲,統與嚴圭共拒破之,封新陽亭侯,後為濡須督。數陳便宜,前後書數十上,所言皆善,文多故不悉載。尤以占募在民間長惡敗俗,生離叛之心,急宜絕置,權與相反覆,終遂行之。年三十六,黃武七年卒。
陸瑁字子璋,丞相遜弟也。少好學篤義。陳國陳融、陳留濮陽逸、沛郡蔣纂、廣陵袁迪等,皆單貧有志,就瑁遊處,迪孫曄,字思光,作獻帝春秋,雲迪與張紘等俱過江,迪父綏為太傅掾,張超之討董卓,以綏領廣陵事。瑁割少分甘,與同豐約。及同郡徐原,爰居會稽,素不相識,臨死遺書,讬以孤弱,瑁為起立墳墓,收導其子。又瑁從父績早亡,二男一女,皆數歲以還,瑁迎攝養,至長乃別。州郡辟舉,皆不就。
時尚書暨豔盛明臧否,差斷三署,頗揚人闇昧之失,以顯其訁適。瑁與書曰:「夫聖人嘉善矜愚,忘過記功,以成美化。加今王業始建,將一大統,此乃漢高棄瑕錄用之時也,若令善惡異流,貴汝潁月旦之評,誠可以厲俗明教,然恐未易行也。宜遠模仲尼之汎愛,中則郭泰之弘濟,近有益於大道也。」豔不能行,卒以致敗。
嘉禾元年,公車徵瑁,拜議郎、選曹尚書。孫權忿公孫淵之巧詐反覆,欲親征之,瑁上疏諫曰:「臣聞聖王之禦遠夷,羈縻而已,不常保有,故古者制地,謂之荒服,言慌惚無常,不可保也。今淵東夷小丑,屏在海隅,雖讬人面,與禽獸無異。國家所為不愛貨寶遠以加之者,非嘉其德義也,誠欲誘納愚弄,以規其馬耳。淵之驕黠,恃遠負命,此乃荒貊常態,豈足深怪?昔漢諸帝亦嘗銳意以事外夷,馳使散貨,充滿西域,雖時有恭從,然其使人見害,財貨並沒,不可勝數。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越巨海,身踐其土,群臣愚議,竊謂不安。何者?北寇與國,壤地連接,苟有間隙,應機而至。夫所以越海求馬,曲意於淵者,為赴目前之急,除腹心之疾也,而更棄本追末,捐近治遠,忿以改規,激以動眾,斯乃猾虜所原聞,非大吳之至計也。又兵家之術,以功役相疲,勞逸相待,得失之間,所覺輒多。且遝渚去淵,道裏尚遠,今到其岸,兵勢三分,使強者進取,次當守船,又次運糧,行人雖多,難得悉用;加以單步負糧,經遠深入,賊地多馬,邀截無常。若淵狙詐,與北未絕,動眾之日,脣齒相濟。若實孑然無所憑賴,其畏怖遠迸,或難卒滅。使天誅稽於朔野,山虜承間而起,恐非萬安之長慮也。」權未許。
瑁重上疏曰:「夫兵革者,固前代所以誅暴亂,威四夷也,然其役皆在奸雄已除,天下無事,從容廟堂之上,以餘議議之耳。至於中夏鼎沸,九域槃互之時,率須深根固本,愛力惜費,務自休養,以待鄰敵之闕,未有正於此時,舍近治遠,以疲軍旅者也。昔尉佗叛逆,僭號稱帝,于時天下乂安,百姓殷阜,帶甲之數,糧食之積,可謂多矣,然漢文猶以遠征不易,重興師旅,告喻而已。今凶桀未殄,疆埸猶警,雖蚩尤、鬼方之亂,故當以緩急差之,未宜以淵為先。原陛下抑威任計,暫甯六師,潛神嘿規,以為後圖,天下幸甚。」權再覽瑁書,嘉其詞理端切,遂不行。
初,瑁同郡聞人敏見待國邑,優於宗脩,惟瑁以為不然,後果如其言。
赤烏二年,瑁卒。子喜亦涉文籍,好人倫,孫皓時為選曹尚書。吳錄曰:喜字文仲,瑁第二子也,入晉為散騎常侍。瑁孫曄,字士光,至車騎將車、儀同三司。曄弟玩,字士瑤。晉陽秋稱玩器量淹雅,位至司空,追贈太尉。
吾粲字孔休,吳郡烏程人也。吳錄曰:粲生數歲,孤城嫗見之,謂其母曰:「是兒有卿相之骨。」孫河為縣長,粲為小吏,河深奇之。河後為將軍,得自選長吏,表粲為曲阿丞,遷為長史,治有名跡。雖起孤微,與同郡陸遜、蔔靜等比肩齊聲矣。孫權為車騎將軍,召為主簿,出為山陰令,還為參軍校尉。
黃武元年,與呂范、賀齊等俱以舟師拒魏將曹休於洞口。值天大風,諸船綆絏斷絕,漂沒著岸,為魏軍所獲,或覆沒沈溺,其大船尚存者,水中生人皆攀緣號呼,他吏士恐船傾沒,皆以戈矛撞擊不受。粲與黃淵獨令船人以承取之,左右以為船重必敗,粲曰:「船敗,當俱死耳!人窮,奈何棄之。」粲、淵所活者百餘人。
還,遷會稽太守,召處士謝譚為功曹,譚以疾不詣,粲教曰:「夫應龍以屈伸為神,鳳皇以嘉鳴為貴,何必隱形於天外,潛鱗於重淵者哉?」粲募合人眾,拜昭義中郎將,與呂岱討平山越,入為屯騎校尉、少府,遷太子太傅。遭二宮之變,抗言執正,明嫡庶之分,欲使魯王霸出駐夏口,遣楊竺不得令在都邑。又數以消息語陸遜,遜時駐武昌,連表諫爭。由此為霸、竺等所譖害,下獄誅。
硃據字子據,吳郡吳人也。有姿貌膂力,又能論難。黃武初,徵拜五官郎中,補侍御史。是時選曹尚書暨豔,疾貪汙在位,欲沙汰之。據以為天下未定,宜以功覆過,棄瑕取用,舉清厲濁,足以沮勸,若一時貶黜,懼有後咎。豔不聽,卒敗。
權咨嗟將卒,發憤歎息,追思呂蒙、張溫,以為據才兼文武,可以繼之,自是拜建義校尉,領兵屯湖孰。黃龍元年,權遷都建業,徵據尚公主,拜左將軍,封雲陽侯。謙虛接士,輕財好施,祿賜雖豐而常不足用。嘉禾中,始鑄大錢,一當五百。後據部曲應受三萬緡,工王遂詐而受之,典校呂壹疑據實取,考問主者,死於杖下,據哀其無辜,厚棺斂之。壹又表據吏為據隱,故厚其殯。權數責問據,據無以自明,藉草待罪。數月,典軍吏劉助覺,言王遂所取,權大感寤,曰:「硃據見枉,況吏民乎?」乃窮治壹罪,賞助百萬。
赤烏九年,遷驃騎將軍。遭二宮構爭,據擁護太子,言則懇至,義形於色,守之以死,殷基通語載據爭曰:「臣聞太子國之本根,雅性仁孝,天下歸心,今卒責之,將有一朝之慮。昔晉獻用驪姬而申生不存,漢武信江充而戾太子冤死。臣竊懼太子不堪其憂,雖立思子之宮,無所複及矣。」遂左遷新都郡丞。未到,中書令孫弘譖潤據,因權寢疾,弘為昭書追賜死,時年五十七。孫亮時,二子熊、損各複領兵,為全公主所譖,皆死。永安中,追錄前功,以熊子宣襲爵雲陽侯,尚公主。孫皓時,宣至驃騎將軍。
評曰:虞翻古之狂直,固難免乎末世,然權不能容,非曠宇也。陸績之於揚玄,是仲尼之左丘明,老聃之嚴周矣;以瑚璉之器,而作守南越,不亦賊夫人歟!張溫才藻俊茂,而智防未備,用致艱患。駱統抗明大義,辭切理至,值權方閉不開。陸瑁篤義規諫,君子有稱焉。吾粲、硃據遭罹屯蹇,以正喪身,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