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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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明寂然,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餍虎腹,相与入庙,欲捡其囊。先生梦尚未醒,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先生蹶然而起。僧大惊曰:“公非常人也。不然,岂有入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问:“虎穴安在?”僧答曰:“即此神座下是矣。”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进寺朝餐。

餐毕,先生偶至殿后,先有一老道打坐,见先生来,即起相迓曰:“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发。

道者曰:“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先生甚喜,如他乡遇故知矣。

因与对坐,问曰:“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相容,望乞指教。”

道者曰:“汝不有亲在乎。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诬尔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进退两无据矣。”因出一书示先生,乃预写就者。诗曰:二十年前已识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勋。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绝于殿壁,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二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吾知汝行资困矣。”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

先生得此盘缠,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先闻汝溺于江,后又传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先生大喜。

娄公留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先生径往南京省觐龙山公。父子相见,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胜之喜。

居数日,不敢久留,即辞往贵州,赴龙场驿驿丞之任。携有仆从三人,始成行李模样。

龙场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魑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

夷人语言,又皆舌难辨。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已。

夷欲尊事蛊神,有中土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

夜梦神人告曰:“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

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有如骨肉。

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堑,架木为梁,刈草为盖,建立屋宇。

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宽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

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怠之色。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乡。

先生曰:“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胸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俱忘之矣。仆人不堪其忧,每每患病,先生辄宽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

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此吾于格致功夫未到也。忽一夕,梦谒孟夫子。

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

仆从伴睡者俱惊醒。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叹曰:“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

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由思,中不由勉。

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由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逾矩,方是良知满用。

故曰:“无人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忝其间哉。

于是默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水西安宣慰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又馈鞍马金帛,先生俱辞不受。夷人传说,益加敬礼。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岁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功夫,还是两层功夫。

先生曰:“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就如称某人知孝知悌必是已行过孝悌之事,方许能知。

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

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不是划知行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

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置反,以诛刘瑾为名。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

未至,而置已为指挥使仇钺用谋擒缚。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永从之。

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谏诸臣。

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俱依依不舍。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

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皇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岁。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

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百姓有盛气而来,涕泣而归者。由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

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绝。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等讲致良知之旨。进士黄宗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

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湛甘泉恐废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

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不妄由来即性情。

却笑殷勤诸老子,翻从知见觅虚灵。

是年十月升文选司员外。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

弟子益进,如穆孔晖,冀无亨、顾应祥、郑一初、王道梁、谷万潮、陈鼎、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黄绾、应良皆一时之佼佼者,余人不可尽述。徐爱等亦至京师,一同受业。

先生尝言:“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乍闻之亦自骇然,其后思之既久,转觉亲切,不可移动。

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驻扎滁州,专督马政,便道归省。未几,至滁州,门人从者颇众。

地僻官闲,日与门人游遨琊泉之间。月夕,则环龙潭而坐者数百人,歌声震谷。

诸生随地请益先生,就眼前点化,各有所得,于是从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滁阳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别,遂各赁居,候先生渡江。

先生以诗促之使归,诗曰: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亦何益。

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弗得,何必驱驰为,千里远相即。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徐爱等相从,又有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萧惠、饶文璧、朱虎等二十储备人,一同受业。

正德十年,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觐,乃上请告,不允。

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使,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先生因得归省岑太夫人及龙山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赣道,经吉安府万安县,适遇流贼数百,肆劫商舟。

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复进,先生不许。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势,扬旗鸣鼓,若将进战者。

贼见军门旗号,知是抚院,大惊皆罗拜于岸上,号呼曰:“某等饥荒流民,求爷赈济活命。”

先生命将船从容泊岸,使中军官传令谕之曰:“巡抚老爷知汝等迫于饥寒,一到赣后,即差官抚插,宜散归候赈,若更聚劫乡村,王法不宥。”贼俱解散。

既抵赣,即行牌所属,分别赈济,招抚流民。置二匣于台前,榜曰:求通民情,愿闻己过。

因漳贼詹师富、温火烧等连年寇盗,其势方炽,移文湖广福建广东三省,克期进剿。

赣民多受贼贿,为之耳目,官府举动,贼已先觉。先生访知军门有一老隶奸狡尤甚,忽召入卧室,谓之曰:“有人告你通贼,你罪在必死。若能改过,悉列通贼诸奸民告我,我当赦汝之命。

”老隶叩头,悉吐其实,备开奸民姓名。先生俱密拿正法。

又严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时报官,如或隐匿,十家连坐。所属地方一体遵行。

又以向来远调狼达上军,动经岁年,糜费巨万,骄横难制,有损无益。

乃使各省兵备官,令府州挑选本地真正骁勇,每县多者十人,少者七八人,大约江西福建二省,各以五六百名为率,广东湖广二省以四五百名为率。

其间有魁杰出群,通晓韬略者,署为将领。所募骁勇,随各兵备官屯扎训练。无事拨守城隘,有事应变出奇。

到任十余日,调度略毕,即议进兵。兵次长富村,遇贼大战,斩获颇多。

贼奔至象湖山拒守。我兵追至地名莲花石,与贼对垒。会指挥覃桓率广东兵到,与贼战,小胜,遂进前合围。

贼见势急,溃围而出。覃桓马蹶,为贼所杀。县丞纪庸亦同时被害。

诸将气沮,谓贼未可平,请调狼兵,俟秋再举。

先生阳听其说,进屯汀州府上杭县,宣言大犒三军,暂且退师蓄锐,俟狼兵齐集征进,密遣义官曾崇秀觇贼虚实。

回言贼还掳象湖,只等官军一退,复出劫掠。先生乃责各军以失律之罪,使尽力自效。

分兵为二路,俱于二月二十九晦日,出其不意衔枚并进,直捣象湖,夺其隘口。

众贼失险,复据上层,峻壁四面,滚木石,以死拒战。先生亲督兵士奋勇攻之。

自晨至午,呼声震地,三省奇兵从间道攀崖附木,四面蚁集,贼惊溃奔走。

官军乘胜追剿,贼兵大败。先生乃分遣福建佥事胡琏、参政陈策、副使唐泽等,率本省兵攻长富村,广东佥事顾应祥、都指挥杨懋等,率本省兵攻水竹大重坑。

先生自提江西兵往来接应。不一月,福建兵攻破长富村巢穴三十余处,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巢穴一十三处,斩首从贼詹师富、温火烧等七千余名,俘获贼属及辎重无算。

漳南数十年之寇,至是悉平。以二月出师,四月班师,成功未有如此之速者。

先生驻军上杭,久旱不雨,师至之日,一雨三日,百姓歌舞于道。先生因名行台之堂曰“时雨堂”,取王师若时雨之义也。先生谓习战之方,莫要于行伍,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

每每调集各兵,二十五人编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总甲。

二百人为一哨,置哨长一人,协哨二人。囗百人为一营,置营官一人,参谋二人。

一千二百人为一阵,阵有偏将。二千四百人为一军,军有副将。偏将无定员,临事而设。

小甲选于各伍中,总甲又选于小甲中,哨长选于千百户义官中。

副将得以罚偏将,偏将得以罚营官,营官得以罚哨长,哨长得以罚总甲,总甲得以罚小甲,小甲得以罚伍兵,务使上下相维,如身臂使指,自然举动齐一,治众如寡。

编选既定,每伍给一牌,备列同伍姓名,谓之伍符。每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藏本院谓之队符。

每哨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哨长,一藏本院,谓之哨符。

每营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营官,一藏本院,谓之营符。

凡遇征调发符比号而行,以防奸伪。又疏请申明赏罚:“兵士临阵退缩者,领兵官即军前斩首,领兵官不用命者,总兵官即军前斩首。其有擒斩功次,不论尊卑,一体升赏。

生擒贼众勘明,决不待时。夫盗贼之日滋,由招抚之太滥,由兵力之不足,由赏罚之不行。

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又议割南靖、漳浦之地建立县治于大洋波。

又添立巡简司,协同镇压。兵部王琼以先生之言为然,复奏俱依拟,赐县名曰清平,改巡抚为提督军务,给旗牌,假便宜,仍论平漳寇功,加俸一级,先生益得发舒其志。

再说南赣西接湖广、桂阳,有桶冈、横水诸贼巢,东接广东龙川,有头诸贼巢。

横水贼首谢志珊、桶冈贼首蓝天凤、头贼首池仲容,俱僭号王,伪署官职,拥众据险,出入无常,屡调狼兵进讨,不能取胜。

谢志珊自号征南王,闻督府方讨漳寇,乃大修战具,并造吕公车若干,欲乘隙先破南康,乘虚入广。

时湖广巡抚都御史陈金,疏请三省之师,夹攻桶冈。先生曰:“桶冈、横水、左溪诸贼,荼毒三省,其患虽同,而事势各异。

论湖广,则桶冈为腹心之疾,率江西,则横水为腹心之疾。今不去江西腹心之疾,而欲与湖广夹攻桶冈,失缓急之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