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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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金明池吴清逢爱爱(1)

朱文灯下逢刘倩,师厚燕山遇故人。隔断死生终不泯,人间最切是深情。话说大唐中和年间,博陵有个才子,姓崔,名护,生得风流俊雅,才貌无双。偶遇春榜动,选场开,收拾琴剑书箱,前往长安应举。时当暮春,崔生暂离旅舍,往城南郊外游赏。但觉口燥咽干,唇焦鼻热。一来走得急,那时候也有些热了。这崔生只为口渴,又无溪涧取水。只见一个去外:灼灼桃红似火,依依绿柳如烟;竹篱,茅舍、黄土壁、白板扉,哰々犬吠桃源中,两两黄鹂鸣翠柳。崔生去叩门,觅一口水。立了半日,不见一人出来。正无计结,忽听得门内笑声,崔生鹰觑鹘望,去门缝里一瞧:元来那笑的,却是一个女孩儿,约有十六岁。那女儿出来开门,崔生见了,口一发燥,咽一发干,唇一发焦,鼻一发热。连忙叉手向前道:“小娘子拜揖!”那女儿回个娇娇滴滴的万福,道:“官人宠顾茅舍,有何见谕?”崔生道:“卑人博陵崔护,别无甚事,只因走远气喘,敢求勺水解渴则个。”女子听罢,并无言语,疾忙进去,用纤纤玉手,捧着磁瓯,盛半瓯茶,递与崔生。崔生接过,呷入口,透心也似凉好爽利。只得谢了自回,想着功名,自去赴选。谁想时运未到,金榜无名;离了长安,匆匆回乡去了。倏忽一年,又遇开科。崔生又起身赴试。追忆故人,且把试事权时落后,急往城南,一路上东观西望,只怕错认了女儿住处。顷刻到门前,依旧桃红柳绿,犬吠莺啼。崔生至门,见寂寞无人,心中疑惑。还去门缝里瞧时,不闻人声。徘徊半晌,去白板扉上题四句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题罢,自回。明日放心不下,又去探看,忽见门儿呀地开了,走出一个人来。生得须眉皓白,鬓发稀疏。身披白布道袍,手执斑竹拄杖。堪为四皓商山客,做得磻溪执钓人。那老儿对崔生道:“君非崔护么?”崔生道:“丈人拜揖,卑人是也。不知丈人何以见识?”那老儿道:“君杀我女儿,怎生不识?”惊得崔护面色如土,道:“卑人未尝到老丈宅中,何出此言?”老儿道:“我女儿去岁独自在家,遇你来觅水。去后昏昏如醉,不离床席。昨日忽说道:‘去年今日曾遇崔郎,今日想必来也。’走到门前,望了一日,不见。转身抬头,忽见白板扉上诗,长哭一声,瞥然倒地,老汉扶入房中,一夜不醒。早间忽然开眼道:‘崔郎来了,爹爹好去迎接!”今君果至,岂非前定?且请进去一看。”谁想崔生入得门来,里面哭了一声。仔细看时,女儿死了。老儿道:“郎君今番真个偿命!”崔生此时,又惊又痛。便走到床前,坐在女儿头边,轻轻放起女儿的头,伸直了自家腿,将女儿的头,放在腿上,亲着女儿的脸道:“小娘子,崔护在此!”顷刻间,那女儿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须臾就走起来。老儿十分欢喜,就赔妆奁,招赘崔生为婿。后来崔生发迹为官,夫妻一世团圆。正是:月缺再圆,镜离再合,花落再开,人死再活。

为甚今日说这段话?这个便是死中得活。有一个多情的女儿,没兴遇着个子弟,不能成就,干折了性命,反作成别人洞房花烛。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说这女儿遇着的子弟,却是宋朝东京开封府有一员外,姓吴,名子虚。平生是个真实的人,止生得一个儿子,名唤吴清。正是爱子娇痴,独儿得惜。那吴员外爱惜儿子,一日也不肯放出门。那儿子却是风流博浪的人,专要结识朋友,觅柳寻花。忽一日,有两个朋友来望,却是金枝玉叶,凤子龙孙,是宗室赵八节使之子,兄弟二人,大的讳应之,小的讳茂之,都是使钱的勤儿。两个叫院子通报,吴小员外出来迎接,分宾而坐。献茶毕,问道:“幸蒙恩降,不知又何使令?”二人道:“即今清明时候,金明池上,士女喧阗,游人如蚁。欲同足下一游,尊意如何?”小员外大喜道:“蒙二兄不弃寒贱,当得奉赔。”小员外便教童儿挑了酒樽食罍,备三匹马,与两个同去。迤逦早到金明池。陶谷学士有首诗道:“万座笙歌醉后醒,绕池罗泬翠烟生。云藏宫殿九重碧,日照乾坤五色明。波面画桥天上落,岸边游客鉴中行。驾来将幸龙舟宴,花外风传万岁声。”

三人绕池游玩,但见:桃红似锦,柳绿如烟。花间粉蝶双双,枝上黄鹂两两。踏青士女纷纷至,赏玩游人队队来。三人就空处,饮了一回酒。吴小员外道:“今日天气甚佳,只可惜少个侑酒的人儿。”二赵道:“酒已足矣,不如闲步消遣观看士女游人,强似呆坐。”三人挽手同行。刚动脚不多步,忽闻得一阵香风,绝似麝兰香,又带些脂粉气。吴小员外迎这阵香风上去。忽见一簇妇女,如百花斗彩,万卉争妍。内中一位娘子,刚则十五六岁模样,身穿杏黄衫子,生得如何:眼横秋水,眉拂春山,发似云堆,足如莲蕊。两颗樱桃分素口,一枝杨柳斗纤腰。未领略遍体温香,早已睹十分丰韵。吴小员外看见,不觉遍体苏麻,急欲捱身上前。却被赵家两兄弟拖回,道:“良家女子,不可调戏。恐耳目甚多,惹祸招非。”小员外虽然依允,却似勾去了魂灵一般。那小娘子随着众女娘自去了。小员外与二赵相别自回。一夜不睡,道:“好个十相具足的小娘子,恨不曾访问他居止姓名。若访问得明白,央媒说合,或有三分侥幸。”

次日,放心不下,换了一身整齐衣服,又约了二赵,在金明池上寻昨日小娘子踪迹。分明昔日阳台路,不见当时行雨人。吴小员外在游人中,往来寻趁,不见昨日这位小娘子,心中闷闷不悦。赵大哥道:“足下情怀少乐,想寻春之兴未遂。此间酒肆中,多有当垆少妇。愚弟兄陪足下一行,倘有看得上肯的,沽饮三杯,也当春风一度,如何?”小员外道:“这些老妓夙娼,残花败柳,学生平日都不在意。”赵二哥道:“街北第五家,小小一个酒肆,到也精雅。内中有个量酒的女儿,大有姿色,年纪也只好二八,只是不常出来。”小员外欣然道:“烦相引一看!”三人移步街北,果见一个小酒店,外边花竹扶疏,里面杯盘罗列。赵二哥指道:“此家就是。”三人入得门来,悄无人声。不免唤一声:“有人么?有人么?”须臾之间,似有如无,觉得娇娇媚媚,妖妖娆娆,走一个十五六岁花朵般多情女儿出来。那三个子弟,见了女儿,齐齐的三头对地,六臂向身,唱个喏道:“小娘子拜揖。”那多情的女儿,见了三个子弟,一点春心动了,按捺不下,一双脚儿出来了,则是麻麻地进去不得。紧挨着三个子弟坐地,便教迎儿取酒来。那四个可知道喜!四口儿并来,没一百岁。方才举得一杯,忽听得驴儿蹄响,车儿轮响,却是女儿的父母上坟回来。三人败兴而返。

迤逦春色凋残,胜游难再,只是思忆之心,形于梦寐。转眼又是一年。三个子弟不约而同,再寻旧约。顷刻已到。但见门户萧然,当垆的人不知何在。三人少歇一歇问信,则见那旧日老儿和婆子走将出来,三人道:“丈丈拜揖,有酒打一角来。”便问:“丈丈,去年到此,见个小娘子量酒,今日如何不见?”那老儿听了,簌地两行泪下:“覆官人,老汉姓卢,名荣。官人见那量酒的就是老拙女儿,小名爱爱。去年今日合家去上坟,不知何处来三个轻薄厮儿,和他吃酒,见我回来散了,中间别事不知。老拙两个薄薄罪过他两句言语,不想女儿性重,顿然悒怏,不吃饮食,数日而死。这屋后小丘,便是女儿的坟。”说罢,又簌簌地泪下。三人噤口不敢再问,连忙还了酒钱,三个马儿连着,一路伤感不已。回头顾盼,泪下沾襟,怎生放心得下!正是:夜深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那三个正行之际,恍惚见一妇人,素罗罩首,红帕当胸,颤颤摇摇,半前半却,觑着三个,低声万福,那三个如醉如痴,罔知所措。道他是鬼,又衣裳有缝,地下有影;道是梦里,自家掐着又疼。只见那妇人道:“官人认得奴家,即去岁金明池上人也。官人今日到奴家相望,爹妈诈言我死,虚堆个土坟,待瞒过官人们。奴家思想前生有缘,幸得相遇。如今搬在城里一个曲巷小楼,且是潇洒,尚不弃嫌,屈尊一顾。”三人下马齐行。瞬息之间,便到一个去处。入得门来,但见:小楼连苑,斗帐藏春。低檐浅映红帘,曲阁遥开锦帐。半明半暗,人居掩映之中,万绿万红,春满风光之内。

上得楼儿,那女儿便叫:“迎儿,安排酒来,与三个姐夫贺喜。”无移时,酒到痛饮。那女儿所事熟滑。唱一个娇滴滴的曲儿,舞一个妖媚媚的破儿,搊一个紧飕飕的筝儿,道一个甜甜嫩嫩的千岁儿。那弟兄两个饮散,相别去了。吴小员外回身转手,搭定女儿香肩,搂定女儿细腰,捏定女儿纤手,醉眼乜斜,只道楼儿便是床上,火急做了一班半点儿事。睡到天明,起来梳洗,吃些早饭,两口儿絮絮叨叨,不肯放手。吴小员外焚香设誓,啮臂为盟。那女儿方才掩着脸,笑了进去。吴小员外自一路闷闷回家。见了爹妈,道:“我儿,昨夜宿于何处?教我一夜不睡,乱梦颠倒。”小员外道:“告爹妈,儿为两个朋友是皇亲国戚,要我陪宿,不免依他。”爹妈见说是皇亲,又曾来望,便不疑他。谁想情之所锺,解释不得。有诗为证:铲平荆棘盖楼台,楼上笙歌鼎沸开。欢笑未终离别起,从前荆棘又生来。那小员外与女儿两情厮投,好说得着。可知哩,笋芽儿般后生,遇着花朵儿般女娘,又是芳春时候,正是:佳人窈窕当春色,才子风流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