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矛盾律(25)
“我干吗要在乎他们怎么想?”
“因为这是——一场战斗,必须要明确立场。”“一场战斗?什么战斗?是我手里拿着鞭子,我不会去打赤手空拳的人。”
“可他们是吗?他们有对付你的武器。那是他们唯一的武器,也是致命的。有时间的时候,自己想想那是什么吧。”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就从你现在这么郁闷这个无可原谅的事实。”
里尔登受得了别人对他的责备、辱骂和诅咒,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一种感情就是怜悯。一种冷冷的抗拒感让他重新回到了此时的现实,他竭力不去承认内心中涌起的真实情感,质问道:“你想干什么厚颜无耻的勾当?你的动机何在?”
“这么说吧——是给你些忠告,你以后会用得着的。”“你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个?”
“是希望你能记住它。”让里尔登生气的是,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对这场交谈有了一种享受的感觉,他隐隐感到了一种背叛,感到一种无名的恼火,“你指望我会忘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吗?”他问道,同时心里明白,他的确是已经忘记了。
“我希望你连想都不要想我。”里尔登拒绝承认的情感依然原封不动地隐伏在他的恼火下面,他知道那是一种伤痛。一旦面对它,他就知道自己还会听到弗兰西斯科的声音,“只有我会表示感激……假如你会接受的话……”他能听到这些话,听到这平静的声音奇怪地转换成庄重的语调,并且难以理解地听到了他自己的回答,他内心中有一种东西想要呐喊,是的,承认吧,告诉面前这个人,他承认了,他需要它——尽管他也说不出他需要什么,但那不是感激,而且他明白,这个人所指的并不是感激。
他大声地说,“我没有主动要和你说什么,是你要谈的,所以你得听着。对我来说,人类的堕落只有一种形式——没有目标的人。”
“不错。”
“我可以原谅其他的一切,它们并不恶毒,只是无药可救罢了。而你——你是不可饶恕的。”
“我警告你,这可是违背了宽恕罪恶的教义。”“你的机会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可你用它都干了些什么?如果你懂得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怎么还有脸和我讲话?在你任性毁掉了那个墨西哥项目之后,怎么还有脸见人?”
“你完全有权力来诅咒我,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达格妮站在休息窗的角落旁,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她。一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她就在无法解释和无法抗拒的冲动下跟了过来,知道这两个人之间谈些什么是很要紧的。
她听到了他们说的最后几句话。她从来没想到弗兰西斯科居然也会甘心被骂。他此时毫不抵抗地站在那里,她明白他并不是满不在乎,她太熟悉他的面孔了,看得出他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保持住平静——她看见他脸颊的肌肉隐隐地紧绷着。
“在一切依靠其他人生活的人当中,”里尔登说道,“你是一条真正的寄生虫。”
“我给了你这样认为的理由。”“那你有什么权力来讲什么做人的意义?你已经背叛了它。”“如果你对此感到无礼,我对自己的冒犯非常抱歉。”弗兰西斯科鞠了个躬,转身就要离开。里尔登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乃至他都不清楚他的问题是在否定着自己的怒气,还是在请求让这个人留下来,“你想要了解我些什么?”
弗兰西斯科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严肃和尊敬的表情,回答道:“我已经知道了。”
里尔登站在那儿,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端着水晶盘的大厨和正在弯腰去拿点心的普利切特博士将弗兰西斯科从他的视线中挡住。里尔登看了一眼黑黑的窗外,除了狂风,什么也看不见。
他从休息窗前走过来时,达格妮面带着笑容走上前去,明显是想和他讲话。他站住脚步,在她看来却似乎极不情愿。她为了打破这沉寂,连忙说道:“汉克,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给掠夺者当说客的文人?我是不会让他们到我家里的。”
她其实并不是想和他说这些,但是她也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她以前从没有在他面前觉得无话可说。
她看到他的眼睛像正在关闭的大门一般,慢慢地眯成一条缝,“我不觉得不应该请他们参加聚会。”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并不是批评你怎么来选择你的客人,但是……呃,我一直克制着让自己不去知道谁是伯川·斯库德,如果知道了,我会扇他耳光的。”她尽量若无其事地说着,“我不是想惹事,但我可说不好能不能控制我自己。别人告诉我是里尔登夫人邀请了他之后,我简直难以相信。”
“是我请的他。”“但……”她的声音沉了下去,“为什么?”“我从不把什么严肃的事和这类场合联系在一起。”“对不起,汉克,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大度,我可不行。”他没说话。
“我知道你不喜欢聚会,我也一样。不过有时候我想……也许只有我们才能真正享受这些聚会。”
“恐怕我没这个才能。”“不是说这个,你觉得这些人里有谁是真正开心的吗?他们只是被折腾得比平时更愚蠢和更没主见,更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你知道,我觉得只有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特别重要时,才能真正体会轻飘飘的感觉。”
“我不会知道的。”“这只是时不时骚扰我的一个想法……我想起我的第一次舞会……我一直在想,聚会应该是为了庆祝些什么,而庆祝应该是只给那些有东西来庆祝的人。”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他这种僵硬、拘谨的举止令她无法适从,她没法彻底相信,在他的办公室时,他们彼此非常轻松,而现在,他却像是被箍上了一件紧身衣。“汉克,你看看,假如你不认识这些人,那一切看起来不是就很美了吗?漂亮的灯光和衣服,还有想象,就会使它成为可能……”她向房间内看去,没注意到他并没有随着她的目光一起去看,他正在盯着她裸露在外面的肩膀,在那上面,灯光从她的长发间隙透过,留下了一汪蓝色、柔软的影子。“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一切给那些傻瓜?那应该是属于我们的。”
“以什么方式?”
“我不知道……我总是希望晚会是激动人心和精彩的,就像难得的好酒一样,”她笑了起来,那笑声里隐隐有种悲哀,“不过我也不喝酒,这不过是词不达意的另外一个象征吧。”他沉默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也许我们错过了一些东西。”
“我没注意到。”突如其来的,她的大脑突然出现了荒芜的空白,她隐约感到自己流露得太多了,却弄不清楚她都表达了些什么,只是暗自庆幸着他没有明白回答。她耸了耸肩,肩头的曲线微微地起伏着,“那只是我过去的幻想,”她不动声色地说,“只不过是每一两年就冒出来一次的情绪而已,我一看到最近的钢铁价格指数,就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不知道,在她走开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她谁也不看,慢慢地从房间走过,注意到一小群人围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房间里并不冷,但他们坐在那里,仿佛像是从并不存在的炉火中得到了温适。
“不知道为什么,我生下来就怕黑。不,现在不,那只是在我一个人的时候。让我害怕的是夜晚,像这样的夜晚。”
说话的是一个未婚的老女人,神态里显出几分教养和绝望。这群人中的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都是衣着光鲜,脸上的皮肤保养得很光滑,但举止却很紧张和小心,这使得他们的嗓音比正常时候要低一些,让人难以分辨他们的年龄差别,并让他们都显得有一种筋疲力尽的苍老的感觉,和人们到处都能见到的那些有身份的人一模一样。达格妮停下来,听着他们的谈话。
“可是亲爱的,”他们中的一个人问,“你害怕什么呢?”“我不知道,”那个老女人答道,“我不怕像小偷和劫匪那样的事情,可是我晚上就是睡不着,只有看到天泛白的时候才睡,很怪。每天傍晚的时候,我就有种末日的感觉,觉得天不会亮了。”
“我那个住在缅因州的表妹写信也这么说。”一个女人插了句。“昨天夜里,”老女人继续说着,“我睡不着是因为枪声,远处的海边整夜都有枪响,没有闪光,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每隔一阵才响起的枪声,是在大西洋海面上雾气里的什么地方。”
“我今天早晨从报纸上读到了这件事,是海岸卫队的演习。”“才不是呢,”老女人不为所动地说着,“住在海边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是海岸卫队在抓他。”“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在达拉威海湾么?”一个女人惊呼道。“嗯,是的,他们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抓到他了吗?”
“没有。”“没人能抓得住他。”一个男人说。“挪威已经悬赏一百万美金要他的脑袋。”“这个海盗的脑袋,可是值很大一笔钱呀。”
“可是让一个海盗到处跑,这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什么秩序、安全感和计划呢?”
“你们知道他昨晚抢了什么?”老女人说,“是我们为法国运送救援物资的一艘大船。”
“他怎么打发抢来的那些货物呢?”“哦,那个呀——没人知道。”
“我碰到过一个被他抢过的船上的水手,他恨不得能立刻把他关进监狱。他说,拉各那·丹尼斯约德长着全世界最纯的金发和最吓人的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假如有人生下来就没长着心的话,那就是他了——这是那个水手说的。”
“我的一个外甥有天晚上在苏格兰海岸边看到了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船,他写信说,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船比英国海军的任何一艘船都好。”
“他们说,他躲在挪威海岸边一个连上帝都找不到的峡湾里,中世纪的维京人就是藏在那儿的。”
“葡萄牙政府也悬赏要他的人头,还有土耳其。”
“他们说,这是挪威的丑闻,他们家是挪威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尽管好几代以前就家道破落了,但仍然是一个贵族,他们家的城堡废墟依然还在。他的父亲是个主教,虽然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并且把他赶出了教会,但于事无补。”
“你们知道吗?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是在这里上的大学,而且就是帕垂克亨利大学。”
“不会吧?”“哦,没错的,你可以查得到。”
“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你们知道,我是很不愿意看到的。我不愿意看到他此时就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们的水域里。我本来以为这样的事只会发生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只能发生在欧洲。可是,这么一个罪大恶极的强盗居然就出现在达拉威,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他还在南塔克特和巴湾出现过,而且禁止报纸对此进行报道。”“为什么?”
“他们不想让人知道海军对付不了他。”“我感觉很不好,太滑稽了,这像是黑暗时代才有的东西。”达格妮抬眼一瞧,发现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正用嘲讽的眼神非常好奇地看着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真是太奇怪了。”老女人声音低沉地说道。“我看了一篇文章,”其中一个女人木讷地说,“那上面说动荡不安的日子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人们变得贫穷是好事,安于贫困是一种美德。”“我想是的。”另一个女人随口附和着说道。
“我们不必担心。我听过一个讲演,它说担心和责备任何人都是没用的,人无法控制自己想做什么,他生下来就是这样的。我们什么也管不了,必须去忍受一切。”
“究竟什么叫有用?什么是人的命运?难道不就是一直去希望,但永远无法做到吗?聪明的人是不会去抱什么希望的。”
“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了……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嗯,谁是约翰·高尔特?”达格妮愤然转身离开了他们,其中一个女人跟了过来。“不过我知道。”那女人轻声地、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谁是约翰·高尔特。”“谁?”达格妮停下来,紧张地问。
“我认识一个人,他和约翰·高尔特认识。这人是我伯祖母的一个朋友,他当时在那儿,看到了一切。你知道亚特兰蒂斯的传说吗,塔格特小姐?”
“什么?”“亚特兰蒂斯。”
“怎么了……我大致记得。”“就是几千年前古希腊人所称的赐福群岛。他们说,亚特兰蒂斯是英雄们灵魂的快乐居所,一直不为外界所知,那个地方只有英雄的灵魂才能进入,因为他们都懂得生活的奥秘,所以他们可以活着到达那里。即使在当时,亚特兰蒂斯也是不为人们所了解的。但希腊人知道它曾经存在过,并试图找到它。他们中有的人认为它在地下,藏在地球的心脏,但大多数人认为它是个岛,是个坐落在大西洋上的光彩夺目的岛屿,或许他们当时想的就是美洲。他们从未找到过它,几个世纪过去后,人们觉得这只是一个传说,尽管他们不相信,却一直在寻找着它,因为他们知道,它就是他们必须要找到的东西。”
“呃,约翰·高尔特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找到了。”达格妮顿时没了兴趣,“他是谁?”
“约翰·高尔特是个富翁,财富多得数不过来。有天晚上,他在大西洋上驾着游艇,正在和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搏斗时,他发现了它。他看到它就在海底深处,在人无法到达的地方,看到亚特兰蒂斯的灯塔在海底闪耀着光芒。那种景象可以使人只看上一眼,就再也不想去看地球上其他的地方了。约翰·高尔特沉了他的船,和全体船员一起沉了下去,他们全都心甘情愿。我的那个朋友是唯一的生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