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矛盾律(15)
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要飞跑,觉得应该奔跑,不,不是在这条街,是在炽热阳光里的绿色山边,在塔格特山庄的脚下,紧靠着哈德逊河的路上。每当艾迪喊着:“那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就会那样地飞跑着,两人一起向着山下的路上开来的汽车冲下去。
在他们的童年时代,他是唯一一个每次到来都会引起轰动的客人,那是最轰动的。跑着去迎接他已经成为他们三个人互相比赛的一部分。在通向那条路一半距离的山边,有一棵桦树,达格妮和艾迪总是想赶在弗兰西斯科开足马力上山同他们会合之前,拼命跑到那棵树旁。在每一个夏天他到来的日子里,他们从没能赶在他前面跑到那棵桦树,每次都是弗兰西斯科抢先一步赶到,超过它很远以后,他们才到。弗兰西斯科总是赢,就像他总是能赢得所有的东西一样。他的父母是塔格特家的老朋友。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从小就在周游世界的旅行中长大,据说,他父亲希望他把整个世界视为他今后的地盘。达格妮和艾迪从不清楚他是在哪里度过冬天,但每年的夏天,他都会在一位严厉的南美家庭教师的带领下来塔格特山庄住上一个月。
弗兰西斯科觉得选择塔格特家的孩子做他的伙伴再自然不过了:他们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王冠的继承人,正如他是德安孔尼亚铜业的继承者一样。“我们是这个世界仅存的贵族——金钱的贵族,”他十四岁的时候,曾这样对达格妮说过,“假如人们能够明白的话,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可是他们不明白。”
他有他自己的等级制度:对他来说,塔格特的孩子并不是吉姆和达格妮,而是达格妮和艾迪。他很少主动去留意吉姆的存在。艾迪曾问过他:“弗兰西斯科,你是那种很高层的贵族,对不对?”他回答说:“还不是。我的家族所以能延续这么久,是因为我们当中没人可以把自己当成是天生的德安孔尼亚,我们是要努力成为一个德安孔尼亚。”他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好像是希望那声音能够穿透听者的脸,能够让听者恍若加冕。
他的祖先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在几百年前就离开了西班牙,那时西班牙还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而他是当时西班牙最显赫的人物之一。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宗教裁判所的大人不同意他的思想,并在法庭宴会上要求他改变。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用酒杯里的葡萄酒泼了那个大人一脸,然后在被抓住前逃掉了。他抛下了他的财富、他的财产、他的大理石宫殿,还有他心爱的姑娘——漂洋过海,去了一个新的世界。
他在阿根廷的第一处房产是坐落在安第斯山脚下的一间简陋的木屋。火热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钉在木屋门板上的德安孔尼亚家族的银色族徽,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则在他的第一个矿里挖铜。他手持锤子,每天从日出到天黑,成年累月地敲打着岩石,帮忙的只有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从他们祖国的军队中跑出来的流亡者、监狱的逃犯,以及饥饿的印第安人。
离开西班牙十五年后,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派人去接他心爱的姑娘,她也一直在等待着他。她到来的时候,看见了那个银色的族徽高悬在一个大理石宫殿的入口处,看见了宏伟山庄里的花园,还有远方山上一处处满是红色矿石的矿坑。他抱着她进了家门,看上去,他比她上次见到时还要年轻。
“我的祖辈和你的祖辈们,”弗兰西斯科告诉达格妮,“他们一定会很喜欢对方的。”
达格妮的童年一直是生活在未来之中——在那个她渴望发现的世界,她不必再有轻蔑或厌烦的感觉。不过,她每年都会有自由自在的一个月,在这一个月当中,她可以生活在现在。当她飞跑着冲下山迎接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时,便是从监狱中的释放。
“嗨,鼻涕虫!”“嗨,费斯科!”
起初,他们都恨极了自己的绰号。她曾经生气地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鼻涕虫‘的意思是火车头炉膛里的大火。”“你从哪里知道的?”“从站在塔格特熨斗旁边的那位先生那儿。”他讲五种语言,英文说得不带一点口音,是那种准确、有教养,又故意夹杂着俚语的英文。作为报复,她叫他费斯科。他大笑着,既开心又有点恼火,“如果你们这些野人非得糟蹋你们这座伟大城市的名字,至少别糟践到我头上来呀。”不过,他们慢慢地都喜欢上了他们的绰号。
那是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二个夏季开始的,当时他十二岁,她十岁。那个夏天,费斯科每天清晨都会失踪,没人能发现其中的缘故。他天还不亮的时候就骑车跑掉,然后按时回到露台,坐在午餐用的白色水晶制成的餐具面前。他很有礼貌,非常准时,还有一点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达格妮和艾迪问他的时候,他大笑着,拒绝回答。在一个凉意袭人、天刚蒙蒙亮的清晨,他们曾想跟踪他,但最后只得放弃,如果他不想被人跟踪的话,没人可以盯得住他。
过了一阵子,塔格特夫人开始担心起来,决定搞清楚。她一直没弄明白他是怎么绕过了童工法去工作的——他与调度员私下谈好——负责替他在距此十英里外、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一个分点跑腿。那个调度被塔格特夫人的亲自登门拜访惊呆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替他跑腿的居然是塔格特家的客人。当地铁路的员工们都管这孩子叫弗兰克,而塔格特夫人也不愿意把他的全名告诉他们,只是说他的工作没有被父母许可,必须立即停止。那个调度员很不愿意他走,说弗兰克是他们用过的最好的一个跑腿的。“我绝对想留下他,也许我们可以同他的父母做个交易?”他请求说。“恐怕不行。”塔格特夫人含糊地搪塞过去。
“弗兰西斯科,”她在回家的路上问,“如果你父亲知道的话,他会怎么说?”
“我父亲会问我活儿干得好不好?他就想知道这个。”“行了,我可是认真的。”弗兰西斯科非常得体地看着她,他的彬彬有礼是出自几个世纪积淀下来的教养和礼仪熏陶,但他眼里的某种东西令她对他的礼貌仍有所怀疑。“去年冬天,”他回答说,“我在一条运送德安孔尼亚铜矿产品的货轮上当服务生,跟船一起走了。我父亲找了我三个月,但我回来后,他就是那样问的。”
“这么说,你的冬天就都是这么过来的了?”吉姆·塔格特插嘴道。吉姆的笑里有种胜利的味道,是找到了让他感到轻蔑的理由的胜利。
“那是去年冬天,”弗兰西斯科愉快地说,语调还是一样的天真和随意,“前年的冬天我是在马德里过的,在阿尔巴公爵的家里。”
“你为什么想在铁路工作?”达格妮问道。他们站住,互相看着对方:她的眼睛里有一丝钦慕,他的则是捉弄,但那不是恶意的捉弄——而是含笑的致意。“去尝尝那是什么滋味,鼻涕虫,”他回答说,“还有就是让你知道,我在你之前就已经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工作过了。”达格妮和艾迪利用冬天去学一些新的花样,希望能让弗兰西斯科吃惊,并且能赢他一次,却从来没成功过。他们给他一种他没玩过的游戏,告诉他如何用球棒去击球,他盯着他们看了几分钟,然后说:“我觉得我明白了,让我试试。”他用球棒把球打得越过整个球场,从另一端的橡树梢上高高地飞了出去。
在吉姆得到一艘汽艇作为生日礼物时,他们全都站在码头上看教练教吉姆驾驶。他们以前谁都没开过汽艇。外形像子弹一样的汽艇,闪着白色的亮光,在水面上笨拙地摇来晃去,留下一长串颤抖的波纹,发动机突突地哽咽着,坐在吉姆身边的教练得不断地从他的手中抢过方向盘。吉姆突然莫名其妙地仰头冲着弗兰西斯科大喊:“你觉得能比我开得好吗?”“我能。”“你试试!”
船靠岸后,两人从船上走下来,弗兰西斯科溜到方向盘后面。“等等,”他对站在岸上的教练说,“让我瞧瞧。”然后,教练还没来得及动,汽艇便像从枪里发射出去一样,蹿向了河中央,他们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船已经闪电般地远去。在它渐渐消失在远处阳光里的时候,留在达格妮画面当中的是三条直线:船的尾迹,发动机的轰鸣,以及方向盘后面驾驶者的目标。
她注意到了父亲在看着快艇远去时脸上奇怪的神情。他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看着。她想起,曾经有一回也见到过他这个样子。那一次,是他在检查弗兰西斯科制作的一个复杂的滑轮系统。弗兰西斯科那时十二岁,自告奋勇去做一个可以到达岩顶的升降机。父亲在教达格妮和艾迪在哈德逊河边的岩石上跳水。弗兰西斯科计算用的纸片还扔在地上。父亲把它们拾了起来,看了看,问道:“弗兰西斯科,你学了几年代数?”“两年。”“谁教你做的这个?”“哦,那是我琢磨出来的。”她不知道,在她父亲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粗略的偏微分方程式。
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的继承者们是清一色的、可以接承衣钵的长子。在家族的传统里,如果哪个继承人死了,他就是家族的耻辱,因为他所继承的德安孔尼亚的财富无法再继续增加。随着家族的世代相传,这种辱没门庭的事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位阿根廷的传奇人物曾经说,德安孔尼亚的一只手具有和圣人一样的魔力——只不过这力量不是用来疗伤,而是用来繁衍。
德安孔尼亚的继承人们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却发誓要超过他们所有人。时间的手仿佛已经用细网将家族的各种品质一一筛选,把那些不重要、不连贯、羸弱无力的东西摒弃在外,只留下了纯粹的才智。机会终于有一次,成就了一个并非偶然的存在。
弗兰西斯科可以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出色,而且是轻而易举的。他的举止和意识中没有自诩,从不想和谁攀比。他的态度并不是:“我能比你做得更好,”而只是,“我能做。”他所指的做是做到极致。
无论父亲为他制定的严格教育计划对他的要求多么苛刻,无论他被要求去学哪一门功课,弗兰西斯科都可以像消遣一般,轻松地把它精通掌握。他的父亲对他爱得简直近乎崇拜,但却小心地隐藏起来,正如他知道自己是在培养这个才华横溢的家族中的一个旷世奇才,却要隐藏起他的这份骄傲。
人们说,弗兰西斯科会是德安孔尼亚家族的巅峰。
“我不知道德安孔尼亚家族奉行的是什么样的座右铭,”塔格特夫人曾经说过,“不过我可以肯定,弗兰西斯科会把它变成’为了什么?‘。”这是他对别人建议他去做的任何事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他像火箭一样,不停地在夏季的日子里飞行,但是如果有人在任何时候拦住他,他都能说出他在那个时刻的目的。有两件事情对他是绝不可能的:静下来不动,或者毫无目的地瞎跑一气。
“我们找找看”,或者,“我们做做看”,无论干什么,这就是他给达格妮和艾迪的动力,是他唯一的享受方式。
“我能做到。”他在装自己做的升降机时说道。他攀在岩壁上,手臂在熟练的节奏中挥动着,把金属楔钉砸进石缝当中,血滴从他手腕的绷带处渗落,他全然不觉。“不行,我们不能轮换,艾迪,你还太小,用不了锤子。你只管把野草弄走,替我把道路清出来,其余的我来做……什么血?哦,没事,就是昨天割的口子。达格妮,去房子里给我拿一块干净纱布来。”
吉姆在望着他们。他们从不带上他,却常常看到他站在远处,用一种特别强烈的目光注视着弗兰西斯科。
他很少当着弗兰西斯科的面说话,却会嘲弄地笑着挤兑达格妮,“瞧瞧你一直拿出的那副样子,装成一个多有主见的铁女人!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没骨气的破布头儿。你就听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废物的吆喝,简直是恶心。他能随意摆布你,你连一点自尊都没有。看看你一听到他车喇叭响就跑过去等他的德性!你干吗不替他擦皮鞋?”“因为他还没叫我去擦。”她回答说。
在当地,弗兰西斯科能赢得任何一场比赛的任何项目,但却从不参加比赛。他完全可以在少年山地俱乐部称霸,他们则迫切希望把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继承人招收进去,他却对此一直不理睬,总是离他们远远的。达格妮和艾迪是他仅有的朋友,他们彼此之间分不清是谁拥有了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论怎么样,他们都觉得很开心。
他们三人每天早晨出发,进行他们自己的探险。一次,塔格特夫人的朋友、一位年迈的文学教授看到他们在旧车场的废品堆上拆报废的汽车,他停下来,摇着头对弗兰西斯科说:“你这种地位的年轻人应该把时间用在图书馆里,吸取全世界的文化精髓。”“那你觉得我正在干吗?”弗兰西斯科问道。
周围没有工厂,但弗兰西斯科教会了达格妮和艾迪偷乘塔格特的列车到远处的镇子里去,他们翻过那里的围栏进到厂院里,或者趴在玻璃门上,像其他小孩看电影那样,看着那些机器。“等我去管德安孔尼亚铜业的时候……”弗兰西斯科会说。他们从来不必对后面的话再多解释,他们都明白彼此的目标和动力。
铁路收票员时不时能抓住他们,接着,远在百里以外的铁路站长就会把电话打给塔格特夫人:“我这里有三个小流浪儿,说他们是——”“是的,”塔格特夫人就会叹息一声,“他们是,请把他们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