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耸耸肩(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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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矛盾律(9)

詹姆斯·塔格特在铁路进行的第一步措施是建设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很多人为此负有责任,但对达格妮来说,只有一个名字贯穿了整个的冒险,无论她什么时候去看,它都把其他的名字遮盖掉。它始终出现在五年的挣扎里,出现在浪费的数英里轨道之中,出现在记录着塔格特泛陆运输亏损的一页页数字里,像是无法愈合的伤口里红色的血滴——正如同它出现在世界上每一个证券交易所的记录带里——出现在闪着红色火光的熔铜炉烟囱上——出现在丑闻的头条消息中——出现在记录了百年贵族的羊皮纸文件里——出现在遍及三个大陆的女人闺房内鲜花的卡片上。

那个名字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在二十三岁时,继承了一大笔财富,成为著名的铜业大王。如今,他三十六岁,是地球上最富有、也是最令人吃惊和放荡的花花公子。他是阿根廷一个显贵家族的后代,拥有肉牛农场、咖啡种植园,以及智利的大部分铜矿。他几乎拥有了半个南美洲,分布在美国的各种矿业只是他财产中的九牛一毛。

当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突然买下墨西哥大片荒芜的山地时,他发现了富铜矿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卖掉了他的风险股份。那些股份简直是被人求着卖了出去,他仅仅是从申请的买主中选出他想照顾的那些人。他有非凡的理财本事,没人能从与他的交易中占到什么便宜——如果他愿意,他做的每一笔生意和走的每一步都会继续增加他已经无比庞大的财富。那些谴责他最凶的人,也正是利用了他的才能所带来的机会的头一批人,并想继续瓜分他新的财富。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亲自命名了圣塞巴斯帝安矿,詹姆斯·塔格特、沃伦·伯伊勒,还有他们的那些朋友,是持有该项目最多股份的那一部分人。

达格妮从没发现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詹姆斯·塔格特从得克萨斯修建一条铁路支线,直通到荒芜的圣塞巴斯帝安。看来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一点:他就像一块没有屏蔽的开阔地,迎接着所有吹来的风,而最终的结果完全依赖偶然。塔格特泛陆运输的几个高层主管反对这个项目:公司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重建里约诺特铁路线,不可能两头兼顾。然而,詹姆斯·塔格特是铁路新的总裁,那是他上任的第一年。他获得了胜利。

墨西哥非常渴望合作,这个不承认地产权的国家签署了合同,保证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两百年的铁路所有权。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矿产也得到了同样的承诺。

达格妮坚决反对建设圣塞巴斯帝安铁路,她尽力去说服所有的人,但她只是一个营运管理部门的助理,还太年轻,没有任何权威,她的话也就没人去听。

她自始至终都无法搞清支持这条铁路的那些人的动机。在一次董事会上,她作为一个少数派,像观众一样无能为力地坐在那里,感到屋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回避气氛,笼罩着每一个讲话和每一次争论,仿佛除了她,其他人对他们决定的真正原因早已不言自明。

他们谈论着有关未来和墨西哥贸易的重要性,有关一条繁忙的货运线路,有关独家运输采之不竭的铜矿产品带来的丰厚收入。他们引用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去的业绩来证明这一点,不提任何有关圣塞巴斯帝安矿的矿物的实际资料。这方面的事实材料很少,德安孔尼亚发布的信息十分不具体,不过,他们好像并不需要什么事实。

他们长篇大论地讲着墨西哥人的贫困,以及对铁路的迫切需要。“他们从来没有过机会,”“帮助贫穷国家来发展是我们的责任,一个国家,在我看来,是它的邻国的帮手。”

她坐在那儿听着,想到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不得不放弃的许多铁路支线,多年来,宏伟的铁路的收入一直在下降。她想到了被整个系统有意忽略的那些迫切需要的维修。他们对于维修问题的政策根本就不是政策,而是像他们用橡皮玩弄的一场游戏,可以抻长一点,然后再抻长一点。

“墨西哥人,在我看来,是一个被原始经济所压迫的勤劳的民族,如果没人帮助,他们怎么能够实现工业化?”“考虑投资的时候,我的意见是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人的身上,而不只是单纯的物质因素。”

她想到因为连接杆出现裂缝而在里约诺特铁路线旁停置的机车,想到成吨的石土冲破坍塌的护墙,堵住了轨道,导致里约诺特铁路线的所有交通瘫痪了五天。

“既然一个人必须要把兄弟的利益摆在自己的利益之前,在我看来,一个国家也必须要先考虑它的邻国的利益。”

她想到了一个人们开始关注的叫做艾利斯·威特的新面孔,辽阔的科罗拉多正濒临死亡,他的行动成为头一滴水,引出了即将喷发的产品洪流。里约诺特铁路线是在被导向一条最终崩溃的道路,而现在,正是需要它使出全部能量的时候。

“物质的欲望并不是全部,还是要考虑非物质的想法,”“一想到我们有一个巨大的铁路网,而墨西哥人民只有一两条短缺的铁路线,我就会羞愧地忏悔。”“自给自足的古老经济理论早就过时了,一个国家想在到处是饥饿的世界上繁荣,是不可能的。”

她想到了很久以前,在还没有她的时候,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刚刚建立,需要能用的每一根轨道、每一根路钉和每一块美金——而可用的却是那么的少。

他们在那次会议上的谈话,还提到了墨西哥政府能够控制一切的效率性。他们说,墨西哥会有一个伟大的将来,在几年后能够成为一个危险的竞争对手。“墨西哥有纪律性。”人们在会上总是以羡慕的语气说。

詹姆斯·塔格特用说一半、留一半的话和模糊的暗示让大家明白,他从来不提姓名的那些华盛顿的朋友们希望看到在墨西哥修筑一条铁路,这样的铁路会对国际外交事务起到极大的帮助,而世界公众的良好反应将使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得到远比它的投资更多的回报。

他们表决通过,投资三千万美元修建圣塞巴斯帝安铁路。当达格妮离开董事会议室,走在空气清冷的街上,她听到两个字清楚而不间断地在她麻木和空虚的心里重复着:离开……离开……离开。她听着,吓呆了。她无法想象自己离开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她感到恐怖,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而是这念头从何而来。她生气地摇着她的脑袋,告诉自己,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她。

两位高级主管辞了职。主管业务的副总裁也辞了职,他的位置被詹姆斯·塔格特的一个朋友取代了。

钢轨铺到了墨西哥的荒漠上——因为轨道破旧,降低里约诺特铁路线车速的命令也下达了。一个带有大理石柱和镜子的加固混凝土仓库建在一个墨西哥村中没有铺设路面、尘土弥漫的广场上——而在里约诺特铁路,由于一条钢轨裂开,一列油罐车冲下护堤,撞进了燃烧的垃圾堆。艾利斯·威特不等法庭决定这场事故是否如詹姆斯·塔格特所说的那样是天灾,就把运油的业务转给了凤凰·杜兰戈,一个毫不起眼、还在拼命努力的小铁路公司,只是,它努力得不错。凤凰·杜兰戈一下子坐上火箭升了天。从那时起,它和威特石油,以及附近山谷里的工厂一起成长起来——它的轨道以每月增加两英里的速度在延伸,一直穿过崎岖不平的墨西哥玉米地。

达格妮三十二岁的时候,告诉詹姆斯·塔格特她想辞职。她在过去的三年里,在没有头衔、功劳和权力的条件下,支撑着业务部门,吉姆的那个朋友已经厌烦了主管业务副总裁的头衔,她再也不愿意把整天、整夜、整小时的时间都浪费在躲避他对她的干扰上。他从不制订任何政策,总是在竭尽可能地阻挠她的主意,最后再把她的主意当做他自己的决定。她给她哥哥下了一份最后通牒——他喘了口气,说:“可是,达格妮,你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做业务副总裁?从没听说过!董事会不会考虑的!”

“那,我就走人。”她回答道。她从没想过怎么去打发今后的生活。要离开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如同截去她的双腿。她觉得只能让它发生,后面就听天由命了。她一直没明白为什么董事会的成员们一致同意任命她为主管业务的副总裁。

是她,最后把圣塞巴斯帝安铁路交给了他们。她接管时,建筑工程已经进行了三年,仅仅铺设了三分之一的轨道,而发生的费用已经超出了批准的总额。她炒了吉姆朋友们的鱿鱼,找到一家承包商,用一年的时间完成了工程。

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现在已经运营,既没有增长的贸易通过边境,也没有任何运铜的火车。每隔很久,才有只坐满几节车厢的列车从圣塞巴斯帝安一路晃荡着下山。据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说,铜矿仍在开发的过程当中。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在此的消耗却从未停止。

现在,她像许多个夜晚一样,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努力思考着用哪条支线,以及多少年的时间,来挽救整个系统。

里约诺特铁路一旦重建,就可以补救其他的损失。在她查看报表上一笔又一笔的亏损时,她不去想在墨西哥冒险的、漫长而毫无意义的痛苦,她想起了一个电话。“汉克,你能帮帮我们吗?你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给我们钢轨,同时给我们最长的付款期限?”一个平静、沉着的声音回答着:“当然。”

她想到这,便有了一个支撑点,俯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上时,忽然发觉注意力更容易集中了。至少可以指望一件事,在需要的时候不会泡汤。

詹姆斯·塔格特穿过达格妮办公室前的接待处,半小时前在酒吧伙伴们那里获得的信心依然满满。打开她房门的时候,这信心却消失了,他像一个被拽去受惩罚的小孩,充满了对今后的怨恨,走到她的桌前。

她正低头在看着文件,台灯照着她蓬乱不整的头发,肩头撑起的白衬衣,松垮得显出她瘦削的身体。

“什么事,吉姆?”“你想从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上收回什么?”她抬起头,“收回?怎么回事?”“我们在那儿运行的是什么样的日程表,是什么样的火车?”

她笑了,那笑声是快活的,并稍稍有些疲倦。“你真该经常读一读送到总裁办公室的那些报告。”

“你什么意思?”“在过去的三个月,我们一直是在运行那个日程和那些火车。”“一天一班客车?”“——是在上午。另外每隔一天晚上有一班货车。”“天啊!在这么重要的支线?”“这么重要的支线连那两列车都支付不起了。”“但墨西哥人希望从我们这里得到真正的服务。”“这我敢肯定。”

“他们需要火车!”“来做什么?”

“来……帮他们发展当地的工业。如果我们不给他们运输的话,你怎么能指望他们发展呢?”

“我没指望他们发展。”

“那只是你的个人意见,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力开始压缩我们的日程。为什么,仅仅运铜一项业务就足够支付所有的费用了。”

“什么时候?”他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个人要说出伤害力十足的话时那种满意表情,“在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管理那些铜矿的时候——你从不怀疑它们会成功的,对不对?”他一边强调着那个名字,一边看着她。

她说:“他或许是你的朋友,但——”“我的朋友?我觉得他是你的。”她沉着地说:“过去十年不是。”

“太糟糕了,对吧?可他还是一个地球上最聪明的经营者,从没在任何一个冒险当中失手——我是说,生意冒险——况且他也把自己上百万的钱砸到了那些矿里,所以我们能够信任他的判断。”

“你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已经变成了一个一钱不值的混混?”

他哑然失笑,“就他的人品来说——我一直觉得他就是那样的。但你没听我的意见,你的看法正好相反。噢,天啊,多么截然相反呀!你肯定记得我们为此事的争吵吧?我是不是应该摘出几句你说他的那些话呀?你干的某些事,我只能猜测出来。”

“你希望谈论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么?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他的脸显现出失败的恼怒——因为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你绝对清楚我是为什么来的!”他厉声叫道,“我听说了一些关于我们在墨西哥的火车的事,简直难以相信。”

“什么事?”“你在那儿用的都是些什么货色?”“我能找到的最次的。”“你承认这一点?”

“我已经在呈交给你的报告中声明了这一点。”

“你真的是在用烧木头的火车头吗?”“那是艾迪替我在路易斯安那的一家废弃的火车头仓库里找到的,他连那家铁路公司的名字都没法记住。”“你就用这个来做塔格特的火车?”“是的。”

“这是哪门子的好主意啊?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直视着他,平静地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在圣塞巴斯帝安铁路那里,除了垃圾,尽可能地什么都没留下。我转移了一切可以转移的——转换器,车间工具,甚至打字机和镜子,都从墨西哥转移出去了。”“究竟为什么?”“这样,那些强盗把铁路掠夺为国有的时候,就抢不走太多东西。”他已经暴跳如雷了,“你这么干是没好下场的!这次你是逃不掉了!居然敢干出这种低级、令人不齿……就因为那些恶毒的谣言,而我们有两百年的合同和……”

“吉姆,”她慢慢说道,“我们的整个系统里已经再挤不出哪怕一节车厢、一辆机车或一吨煤了。”

“我不会允许的,我绝不允许对一个需要我们帮助的、友好的民族用这种蛮不讲理的做法。物质的贪婪不是一切。再怎么说,就算你不能理解,也还是有非物质的考虑因素!”

她拽过一个记事本,拿起铅笔,“好吧,吉姆,你想让我在圣塞巴斯帝安铁路上运行多少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