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斋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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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会稽王冕元章有高才。其墨梅冠绝古今,断枝残楮,人争宝之。其画梅多自题,有云:“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用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其初见高庙应制题梅诗曰:“猎猎北风吹倒人,乾坤无处不沙尘。北人冻死长城下,谁信江南别有春。”上大赏之。

僧玘太璞,吾姚人,专心禅学,藏经五千四百卷,无不成诵。高皇帝灵爱之。一日,问之曰:“为僧不了,其报云何?”玘对曰:“为僧不了,永堕阿鼻地狱。”上曰:“出何典?”玘曰:“出《藏经》第几卷。”都御史詹同目之曰:“若奈何为此对?”玘曰:“玘释氏,不敢背教,亦不敢欺上也。”上颇闻其语,诘之。玘以实对。上变色曰:“然则吾当受是报也。”玘叩头曰:“天生圣人,为生民主,岂同于凡类耶?”上曰:“此又出共?”玘曰:“出《藏经》第几卷。”上命取经阅之,信然,大悦,谕诸大臣曰:“卿等虽各有才,不若是僧之忠诚也。”临终,沐浴更衣,诣上告诀。上适有事不见。玘望位叩头曰:“臣有生缘无死缘。”即退。上闻知其语,叹曰:“噫,玘死矣!”使人视之,果已卒。遣人谕祭,驿送还乡。

御吏台管勾宇文桂犯罪,搜其衣笥中,得私书百封,皆浙右人奖诱之言。或欲私求进,惟平凉知县王轸之父,托寄轸一书,勉其忠孝,尽心于职。余索少许附子川椒,以养衰老。高庙见之大悦,亲赐玺书奖谕,及白金百两、绢十匹、附子五枚、川椒五斤。是虽圣明旌善之厚,其亦轸父之诚,有以感动之也欤?

林舜举子同善,元省试第七人,任泉山书院山长,因号泉山。设教有方。元亡,变名字远遁。国朝征天下贤良,有司钩致,遣行人多赍金帛。泉山携一谨愿仆同行,途中以金帛授仆而自裁,戒使勿返,盖不欲使其家人知也。子世懋,官至太守,号芹边。孙勤,号朴庵,奉新教谕。皆有诗文行世。学者称为三林先生。朴庵子大酋,国子监丞。大酋大夔,庚戌进士。人皆以为泉山忠节之报云。

元都事苏天爵,类集元名人诗文,如姚牧庵辈亦与,凡七十卷,名曰《国朝文类》。御史南郑王理为序。今牧庵辈全稿不复见,而于此独存。其有功于诸人欤!

予观文公先生之作《资治通鉴纲目》,仿诸《春秋》而立凡例,其义甚精。及观全编,则其间所书,多与凡例不合。心窃疑之,既而考之先生《与林择之书》,有“《通鉴》工夫浩博,始谋之太锐,今甚费心力。须来年春夏间,入近山僧寺中,谢绝人事,作一两月期,毕力了之。盖心力不强,其间稍似间断,便觉条例不贯,故须如此”之语。而他书又谓:“是书实授之门人讷斋赵氏,而成于其手。’乃知先生僧寺之期,竟弗及酬。而讷斋所成,于凡例之旨,先生未必能尽究也。何后学之不幸如此耶?所幸凡例俱存,可以取正。故上虞徐昭文得为考证,以明先生之意。今考证已附入纲目之后,凡例尚未载。累言之于有力,使梓入之,而未遂也。用志之。

钱宰,武肃王这裔,善诗文。高庙征修《尚书》,会选《孟子节文》,宰为诗曰:“四鼓冬冬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归田愿,睡到人家饭熟时。”察者以闻。明日,文华殿宴,上笑曰:“钱宰昨日好诗,然朕曷尝嫌汝?何不改为‘忧’字?”宰惶恐谢罚。未几遣还。高庙待士之隆如此。

元中书左丞余阙,尝名安庆太守韩建之堂曰“大节”,而为之记。大略言其为政简易,及寇至,乃不惧而有临大节而不可夺之操。盖亦溢美之也。及元末乱,余公乃为之守,而居是堂,增城浚湟保障之。囗年,城始陷而公死焉。是其所为大节者,乃自成也。昔赵昂发判池,尝作堂,名“从容”,冀可于此而从容耳。及后元兵南下,赵遽引客至堂,指所匾字曰:“吾必死于是。”古人谓“从容就义难”,此殆先兆也。公名是堂“大节”,而后竟死是堂。岂非亦其兆欤?公之大节,素所蓄积,亦于此而可见也。池与安庆相隔一江,赵夫妇同死,而公亦然。忠肝义胆,交映江浒,长江之辉,一何多耶!

沙漠道途,风物伤感。囗于参议张辉卿《北上纪行》,学士王仲谋《中堂事记》,盖元盛时风景如此。今当不然矣。

陈寿,分宜人。聘某氏,未成婚而寿得癞疾。其父令媒辞绝,女泣不从,竟归寿。以己恶疾,不敢近。女事之三年不懈。寿念恶疾不可瘳,而苟延旦夕以负其妇,不如死。乃私市砒,欲自尽。妇觇之,窃饮其半,冀与俱殒。寿服砒大吐,而癞顿愈。妇一吐不死。夫妇偕老,生二子。家道日隆,人皆以为妇贞烈之报。安成李翰为予言之如此。

宋孝宗因观《文海》,敕宰臣王淮、周必大,谕秘书郎吕祖谦,取有益于治道者,编次成书。书成而疾作。孝宗惊惜。令取阅之,曰:“吕祖谦所编《文海》,采摭精详。”与除直秘阁,赐银三百两,绢三百匹,赐名《皇朝文鉴》。且令必大为序,下国子监版行。有媢疾者,密奏《文鉴》多言田里疾苦之事,是乃借旧以刺今。又其所载奏疏多指祖宗过举,尤为非宜。于是孝宗遂以为载邹浩谏立刘后之疏语讦,别命他官修定,而版行之议遂寝。吕以病归乡里,遂绝口不敢言《文鉴》事。后必大作序,缄以传吕,吕一阅而藏之。盖其所序未能悉其意也。吕曾自言其去取之意云:“国初文人尚少,故所取稍宽。仁庙以后,文士辈出,故所取稍严。如欧阳、司马、二苏诸公之文,俱自成一家,以文传世。今姑摘其尤者一二,以备篇帙。或其有闻于时,而其文不为后进所诵习,如李公挥、孙莘老、李太伯,亦搜求其文载之,使不烟没。或其尝仕于朝,不为清议所与,而其文亦自有可观,如吕惠卿之类,亦取其不悖于理者,而不以人废言。”又尝谓:“本朝文人,比之唐人韩退之、杜子美正少。如柳子厚、李太白,则可与追逐者。周美成《汴都赋》,亦未能侈国家之盛。止是别无作者,不得已而取之。若断自渡江以前,盖以其年之已远,议论之已定,而无去取之嫌也。”其所著如此,人岂能知之乎?晦翁晚年语学者,以为此书编次,每篇有意,每卷首必取一大文字作压卷,如赋则取《五凤楼赋》之类。其所载奏议,皆系一代政治之大节。祖宗二百年规范,与后来中变之意思,尽在其中。读者着眼便见。盖非《经济录》之比也。《文鉴》于此遂传。彼媢疾而沮挠之者,有何益哉!

张显,宋状元。既廷试,高皇帝梦双燕坠地。及胪唱得显宋。大悦,后为国子。

永乐间,李马廷试第一。御笔改为骐。唱名,马不知为己,不敢应。上曰:“马也。”复唱“李马”,乃出拜赐。是改王拱辰之事,复见于昭代云。

予尝观诸豫让曰:“智伯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而窃感曰:“兹让值智伯,然亦智伯之值让也。使让不值智伯,让固不见知。智伯而不值让,亦无让也。”噫!世果无豫让欤?无智伯欤?

高皇帝罢相,政皆独断。惟制诰之事,任之馆阁。永乐间,解缙以草登极诏称旨,以政任之。不久而黜。一日且暮,宁夏报被虏围。上悉召阁下诸老,皆已出,惟编修杨子荣赴命。上不怿,示以奏曰:“尔后进,宁解此囗今当遣何处兵往救?”子荣徐曰:“不须救也。”上曰:“何也?”子荣曰:“臣尝奉使至彼,其城坚,且人皆习战。今其发已十余日,虏必己退。但敕守臣固守,及邻近诸城壁堤备可矣。不必遣兵而重为烦扰也。”上颇回颜,曰:“明日与诸老来议之。”夜半,虏围解报至。诘旦,上召子荣以报书示之,曰:“卿何料之审也?”喜见于色。问其名,曰:“杨子荣。”命去子字,单名荣。即命入阁,与杨文贞、杨文定同事。宠遇日隆。然入谋于内,未尝以宣于外。外人亦不知趋之。故成永乐之治。宣德间仍旧。至正统中,三杨继没。继之者颇揽威权焉。荣后谥文敏。三杨心迹,大抵相同。而文敏才实通敏。机务总至,断决如流。而善承人主意,徐引于正。二杨皆以谏东宫事系狱累年。文敏虽尝谏,上不罪也。说者谓其相业有姚崇之风焉。

尚书毗陵胡公尝言,文皇帝尝遣之出外,面谕之曰:“人言东宫所行得失,卿至南京,多留数日,试观如何,密奏来。字样须大。如晚至即欲观也。”胡至南京,早晚随朝,有令旨令免朝。胡谢不敢。一日,勋臣语哗,侍卫槌之。仍口奏,有旨不问。即退朝,侍卫宣旨,赏之宝钞。朝臣皆称善。胡即录之。泰和杨县与邻居,问之曰:“君被命出使,何得逗留?”胡谬言曰:“锦衣事未就。”居数日,又得所行之善事。至安庆,乃具奏。令所从校尉以疏闻。上大悦。后事还,特授吏部左侍郎。宣宗亦倚任之,令与王抑庵荐巡抚侍郎几员。即相与荐上。上尽用之。吏部愤其侵越,殊不知上特命二人也。

永乐十五年,文皇帝北狩。仁庙时为皇太子,留守南京。有陈千户者,擅取民财,谪戍交阯。皇太子念其尝有功,令且留。上疏申理之。支庶有异志者,使人谮之曰:“东宫曲宥军官,心叵测。”文皇帝大怒。械取陈千户至北京。辞连赞善庐陵梁潜,正字四明周冕,俱处死。仁庙大不安。及即位,录梁之子婺官至布政使,周之子濂官至部郎中。

杨文敏公尝言十事,指斥五府六部三法司积弊。文皇帝密谕曰:“实切时病,但卿言之,人将汝尤。不若令谨密御史言之。”由是文敏以授御史邓真。疏入,众待罪。有诏:“即日悛改。敢怙终者不贷。”众颇闻出于文敏。会祭酒员缺,共举推公。欲疏之也。上知其情,不允。其知遇如此。宜其悉心尽力,而累建夫勋业也欤!

文皇帝初营天寿山。敕皇太子汉、朝(案,太祖子得封者二十三王,未闻有朝王也。似是韩王之误)二王、皇太孙往视。过沙河,却辇步进。皇太子有足疾。中官扶从。时或失足。汉王曰:“前人失足,后人把滑。”皇太孙应声曰:“更后人把哩!”汉王怒目回视久之。天纵圣人,虽一时谑浪之语,而后来武定州武成之略,已具于此矣。洪武初,安南国王陈日煃来降,高皇帝封为安南国王(戕字上有脱文)而戕其宗,诡称胡一元。子胡苍,冒陈氏甥,诳言陈氏绝嗣。来请袭封。文皇帝不逆其诈,特赐封册。苍谋既遂,因怀逆谋。据我思明等数州、宁违等七寨,侵占城土疆,要其贡赋。通授伪印,使之从己。朝廷闻之,议欲加封。会安南王孙奔窜至京陈诉,苍闻之,遣使奉贡,自伏诬妄之罪,请陈归国。文皇帝信之,遣使送还。苍使兵邀杀於途,并贼朝使。文皇帝大怒,拜成国公朱能为征南将军,总兵八十万以讨之。师渡富良江,苍率众号七十万来拒。一战败之。苍走死,复其地为郡县,而置交阯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司以统之。

广宁伯刘江镇守辽东,军政修明。永乐间倭贼二千余人驾海酋数十,逼望海坞登岸。公令都指挥徐刚伏兵山下,百户姜隆率壮士先焚其舟,约以旗举伏起,炮鸣奋击,不用命者以军法从事。倭至,江囗旗举鸣炮,伏尽起合击。倭大败,奔入樱桃园空堡内。进围,开西南一路纵之。倭走,江挥众追逐,斩首千余级,生擒几百人。无人得脱者。事闻,进封。麾下皆进秩。先是,辽东、山东、淮阳、崇明、太仓、金山,浙闽、广多被倭寇害,俱置备倭官军。自江捷后,倭不复敢窥。烽堠虽置人,终老不见警。江之功大矣。

太师英国公张辅征交阯时,一旦黎贼拥兵大至,公下令出战。参将王某以风逆,按所部不出。公勒众力战,大败之而还。明日班赏,因问:“昨日不与战者为谁?”王知公怒之,敛手曰:“昨以风逆,故不敢出。”公曰:“我独不畏死也。封疆之事,几不可失。我既已出,而公不继,朝廷不福,幸而胜耳。脱或不敌而陷于贼,岂非公卖我乎?”命引出斩之。王叱引之者曰:“孰敢引我!”公据囗拔佩刀起,众共拥出,斩于军门。其子某诉之,朝廷颇疑,征还。都御史顾佐请去其兵权以保全之。制可。某知朝廷之意,率其家人于长安门外伺公出朝殴之,朝廷知而不问。

仁庙在东宫时,天台徐好古为赞善,清介端重。仁庙以师礼待之。诗文皆令改定。尝因其有疾致书,称之为“赞善先生”。遍述其能直言裨益,欲望辅导之意。辞极谦抑。冬至赐酒,又特赋诗致意。徐卒,痛悼不已,自为文以祭。及即位,又为之敕守臣时祭于其家。是固好古之遇,然亦可见仁庙崇儒重道之盛德云。好古名善述,赠太子少保,谥文肃。仁庙冬至赐酒诗云:“清朝盛文治,辅德资耆儒。念彼筋力倦,趋朝谅非宜。赋诗有佳致,教诲多良规。起予德深处,永怀浩无涯。新阳庙初复,况此承平时。酬劳见尊酒,庶以荣期颐。”

北方田野人患胸腹饱胀,用马兰子椎碎,凉水吞下,即泻而愈。

祭酒安成李先生,上仁庙封事忤旨。命侍卫将军以金瓜击之不死,系狱。而仁庙上宾,皇太后意其激怒之,以致大故。欲杀之。宣庙承旨,命就狱械取。欲亲鞫。俄又命锦衣卫指挥王某即出行刑。王甫行而先生至。宣庙退,近臣某就问,先生陈其忠诚之意。宣庙出,近臣备述其言。宣庙悟,命仍就狱。盖王被旨,急趋出,与先生相失于端门左右。候之于长安门久,不知先生已入。急趋回,则先生已获更生矣。使彼时而王值之,或宣庙不退,而先生之情,不得达于近臣,不以闻,则祸必及矣。岂天悯先生忠诚而阴佑之也耶?先生后在国学时,重修国学。英庙临幸,坐彝伦堂,赐先生坐。先生讲《舜典·君臣赓歌》一章,敷陈明切,君臣倾听。英庙大悦,锡予优厚。时先君为太常博士,与行释奠礼,及见之,常道之如此。其所立监规,严肃简要,至今犹遵之云。

汉王高煦,文皇之第二子,建国乐安州。先从文皇帝奉天征讨,善战有功。为文皇帝所钟爱。潜有夺嫡之志。文皇帝亦惑之。赖儒臣杨士奇、杨溥、蹇义、黄淮等前后正救。虽皆下狱,而文皇帝酷爱皇太孙英明,可承大业,故东宫迄得不摇。仁庙正位不久而崩,宣庙继立。王不自安,图为不轨。以指挥王斌、知州朱恒等为谋主。伪命斌为太师,恒为都督。夺民马为战马,放囚徒为卒伍。潜以帛结在京官军为内应,反谋渐露。朝廷疑之。王觉,差百户陈刚赉本指斥乘舆,声言犯阙。皇太后忧之,召杨荣使定计。荣请亲征,皇太后及上俱难之。荣曰:“彼谓陛下新主,必不自行,故敢尔。若陛下亲行,出其不意,而以天威临之,事无不济。若或迟疑而使彼得为计,未可知也。臣请先行,誓不与贼俱生。”皇太后壮之。劝上从其计。荣即起行,昼夜疾驰。至即合围。督军士筑土山。山成而大驾至。众呼万岁,声振城中。汉王知不敌,遂开门出降。诏诛王斌等同为谋者,免汉王为庶人,改乐安州为武定州。

宣德五年,即赐进士。时东宫已建,上欲选进士之尤者,使积学以备官僚之用。敕礼部尚书胡濙选年少美质者三千人。入时,上在斋宫,甚喜,即令考之。濙奏笔札未备。敕内臣给,而亲授题曰:“用人何以得其方。”命杨文定抡次,得三山萨琦八人。先入与列,诏赐袭衣冠带,仍命有司给以灯油房屋皂隶。而敕太和王直率之读书中秘。每赐上膳良酝以劳之。其后复敕通取二年、五年、八年进士,妙选得泰和萧镃、东吴徐有贞等二十人,共二十八人,如永乐间应二十八宿之数。后萨琦为礼部侍郎,西蜀江渊为少师工部尚书,萧镃武成王,玉俱侍郎。徐有贞为武功伯,安成王宣为国子祭酒。上虞陈金、吾姚何瑄皆布政使。咸著声绩云。

朝廷奏事,前一日进奏目,至日廷奏。其有弹劾,多命鞫问。正统辛未,状元彭时谢恩,不敢就枕,反致失朝被劾。上惟命锦衣卫谕之而已。不惟可见圣明仓卒处置之尽善,而爱惜儒臣之心,亦于是为至矣。其日报名谢恩,鸿胪盛气让之。彭应答自若,亦可以验其将远到云。

欧公晚年,论青州青苗事,明切至当。行状不载。韩魏公作墓志,始见之而亦不详。《神宗实录》附传亦不载。叶涛重修,始著其不俟命擅止散钱有放罪之诏。至洪景卢四朝使传,始直书。以是为王安石所诋,而遂决归老之计。只此一事,凡更数贤之手始传。以是而观,古人之美迹,其不得传者多矣。

尹凤岐先生善为诗,遇事有不平者,辄为诗讽刺之,往往为人所传。会制科举贤良方正授八品官。而简太学生年五十以上者悉放还。尹作诗曰:“五十余年老秀才,故乡依旧布衣回。回家早去养儿子,保个贤良方正来。”当道闻之大惭。

正统十四年,先人以太常博士陪郊祀。先一日,英庙已莅斋宫,升坛习仪。赐供事官食。及将祀,宣太常寺官,命英太师摄祭。盖英庙沐浴更衣,体不平也。成化二十三年郊祀毕,宪庙即驾出南天门还宫。卫士皆不知之。盖常郊驾还,皆出西天门也。而其年英庙驾陷,宪庙宾天。上帝鉴临可畏矣哉!

正统十四年进士登科录,凡天字皆作〈艹曳〉字,云出内阁之意。景泰中《幸太学谢表》,有“管窥霄蠡测海之句”,盖亦讳天字也。偶见宋宣和时禁君天等八字,乃知其事盖有所本云。

王抑庵先生典选,或遇事不如意,辄诵古人诗以自解。一给事中欲干选法,则诵曰:“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一御史言其选得不当,则诵曰:“若逢鲍老当筵舞,更觉郎当舞袖长。”其所感深矣。

猎者用绳设机于山径中,野兽过而触之即被束。有二人早行遇机绳束一巨鹿。猎者未知,二人取之。念其设机良苦,系一白鲞于绳以遗之而去。猎者得之惊异,归以语其家人。其子即为神语曰:“吾此山神来招我灵,宜为我立庙。”乡人闻之,共立庙祀山神,祈祷辄应。远近尊奉,共名为“白鲞庙”。既数年,二人还忆其得鹿之处,问奚立庙,祝言其由。二人笑述得鹿遗鲞之事。闻者皆叹。庙遂不神。祠因废。妖由人兴,信哉!

六科之署,旧在尚宝寺西。永乐间灾,暂于午门外直房署事出入便易。正统间营造不复重建。因之至今。

京城西一古庙久废,相传为“白虎庙”。一老夫与其妇二人寄居。一夕,夫妇俱梦一白衣老人谓曰:“吾乃此庙白虎灵神也。本身在后檐地内三尺之下,汝可出之。吾有大灵,人有疾在首者,扪吾之首;在腹者,扪吾之腹;在手足者,扪吾手足,皆能使愈。香火之钱,皆可赡你老也。”觉与邻家言之。相与掘地三尺,果有虎首。老夫鬻衣具酒饭,饲众出之。乃燕中白玉石所为,高可八尺,形状雄壮,俨然如生。用水涤之,举置庙中,适有卖面者痧肚叫号。老夫扶入,令扪虎腹,邻有解治痧者砭之,须臾而愈。继有乘马者及门而坠,伤手痛甚,不能上马。老夫扶入,令扪虎足,众为抚摩,须臾少止,上马而去。共以为神。邻巷醵钱致奠,人遂辏集。一日收香火钱千余。三日之后,门巷填塞挤排,墙覆压死二人。兵马司以闻,有旨“取入大内留三日”。计旧庙不可容,令置城隍庙门。以疾来扪者益多,虽通宵不绝,有五六里之外乘舆而至者。委顿死者多,而验者绝少。人亦不沮。至三月余始懈。则虎受扪摩,白渐变而黄,乃相谓曰:“白虎已为黄虎,今不神矣!”无复扪者。其虎至今犹存,亦怪矣哉!

京中有鬻有夫鬻豆芽菜。一妇人用钱买菜求益,夫不与。妇人引手就其筥取之,袖中银一锭,落于其筥。夫持归以告妻曰:“吾今可以免卖菜矣。”妻略不视,曰:“尔得之而喜,彼失之者宁不戚乎?今吾将娩,彼戚而致死,诅咒及吾,吾亦且死矣!纵得十锭何补?”夫感其言,遂还之。妇为其夫所咎,果将自经。得之甚喜,劳以酒饭,以银一两遗之。其夕鬻菜妻产一男。夫出求火。妻见一白衣人从地中出,长尺许,光彩照室,惊怪。以衣投之,即没。夫意其宝,掘之,得银一缶。报于失银者。其妇亦产一女,归于其男。相与同为贸易,皆致富。鬻菜妻亦贤乎哉!

松江曹至得常言其祖云西善诗画,而家饶于财。尝筑一屋,以锡涂之。月夜携客饮宴其间,号曰“瑶台”。盖元制不备,富家侈僭,大率类此,不独一云西也。

范仲淹、高季迪,皆姑苏人,皆尝咏卓笔峰。范诗曰:“笠泽研池小,穹窿架石峨。仰凭天作纸,写出太平歌。”高诗曰:“云来初泼墨,写过还成字。千载只书空,山灵恨何事?”二人之气象,于此盖可见矣。

兵部侍郎王伟,尝戏谓刘洗马定之曰:“太仆马多,先生须一一洗之。”刘应声曰:“只为诸司马不洁,太仆之马,则易易耳。”问者大笑。

太监王振,代州人,有才识,能驱驾人,见知于宣庙。英庙在东宫时,使事之,仍责之以授书授字。振庄严自持,英庙亦严惮之。及登极,未亲政事。议于阁下,而决于太皇。多令传旨,以此渐干政事,而敢肆然。宫中之事,一皆统之。经筵讲日,英庙幸西海子不至。振即言于太皇。太皇急遣人召还深谴,久之始释,而下诸从行内侍于狱抵罪。自此上或起居必皆谘之。行幸各宫,亦责保傅报知。或不循序,即劝上回马车,曰:“恩泽欲均,不可偏也。”一日,退食入侍,问萧声,吹箫者以振至走匿。振追之,叱曰:“尔事皇上,当进正言,谈正事,以养圣德。而乃以此淫声惑上听乎?”杖之二十。又一内侍给上梳栉久,乞恩。上欲授以奉御。以谕振,振曰:“官所以待有功。此贱技微劳,赏以金帛可也。”卒不与。其闲邪纳诲,以成英庙盛德,不为无补。惜其因三杨既没,政悉揽归于己。招权纳赂,凌忽大臣,杀戮谏官,驯致土木之祸,而为世大戮矣!

翰林修撰安福刘〈王永〉鲠直有文。时太监王振招权纳赂,刘忧之。因灾异上十事,其一言北虏当备,其一言太常当用儒臣,其一请上揽乾纲,不可使之下移,暗斥振也。振虽衔之,而无以罪。下其章,令百官各省。未几,编修董璘请任太常,下锦衣卫狱。镇抚马顺希振旨,抑令连刘被收。刘知不免,大骂:“目为赵高!”振怒,令顺于狱杀之。振遂大横,肆意诛戮。朝臣重足而立。遂北征致陷大驾。言者讼刘之冤,且谓“所言皆有先见”。制赠翰林院学士,谥忠愍,附祀于庐陵六贤祠,位次于文天祥。振方炽时,吾邑成器伤刘之死,设位于龙泉绝顶,为文以祭之。人名其地为“祭忠台”。刘二子钺、釪俱第进士。钺官至广东参政,釪云南按察使。釪子须礼部郎中,洵乡贡进士。人闻,以为公忠烈之报云。

正统十四年八月,也先犯边,太监王振欲立功固宠,且欲车驾过代州,就幸其家,力主英庙亲征。尚书王直等谏,俱不听。即出,遇贼不利。引还至土木,为也先所薄。止营,营中无水。止三日,军马多渴死。不得已启行。也先急攻,不战而溃。驾遂陷。皇太后下诏立皇子见深为皇太子,命郕王为辅摄政。九月,也先攻破紫荆关,直犯都城。廷臣请于皇后,共立郕王,是为景皇帝。遥尊英庙为太上皇。乃号令都人城守。也先见吾有备,引去。遣使许归大驾,遂得迎复。廷臣议令大学士商辂迎于紫荆关,请英庙诏谕群臣,恭事皇帝以治天下,还居南宫。后有献燕帖木儿谋者,景皇帝黜之。岁壬申,皇子见济生,欲立为皇太子。于谦、王文等且号令廷臣置给事中林聪争之不得,竟下诏立见济为皇太子,而封见深为沂王。不逾年,皇太子薨。岁丙子十二月,景皇帝不豫,众请复旧太子,不纳。于谦等亦无赞成之意。明年正月十七日,太监曹吉祥、总兵官石亨、张輗、张軏、都御史徐有贞等共谋,集兵叩南宫门,请上皇升舆,径入右顺门。侍卫都督范广御之,战死。遂升殿,谕百官以皇帝不豫,众请复位意。百官皆呼万岁,事遂定。亨等欲邀功,斩于谦、王文,谪陈循、江渊等戍边,放商辂等归田里,废景皇帝为郕王。后三四日,英庙御文华殿,诸文武有功之臣在列,英庙喜见于色,曰:“弟弟好矣,能吃粥矣。事无与于弟弟,小人坏之耳。”英庙之言如此。废黜之事,非其意矣。他日追复,岂尝有微言欤!

正统己囗八月二十三日,郕王御午门左,言官及诸大臣共劾王振误国之罪。有令旨:“朝廷自有外置。”众心愤郁,叫号不已。长史仪某造膝前免冠密言,众皆免冠。郕王见众情怒,命籍没王振等家。众长号不闻,膝行益前,将及御座。给事中王竑忽于众中跃起,捽马顺至前,曰:“奸臣党在是!”郕王起退,方阖门,顺已死于诸臣拳足之下。诸卫士因大言索王、汪二长随。内缚二人送锦衣卫狱,甫出门,卫士共箠杀之。盖二长随因戒严箠挞卫士及都人,众皆怨之故也。其后乃以犯阙罪竑,非其罪矣。

正统己巳,也先兵临城时,人情汹汹。廷中倡迁都之议。太监金英以上意谕众曰:“死则君臣一处耳。敢有以迁都为言者必诛之!”御史徐谦亦上疏极论,下其章申戒。人心乃定。

土木兵溃归,一卒曰:“兵败时,已蹂躏于人马之下。忽见一神人提起之曰:‘尔非此中人?豆腐闸儿人也。’不觉得脱。然不晓豆腐闸。”(下有脱文)此卒后死于闸畔云。

正统十四年,京师小儿嬉戏,群环一小儿,而匿一小儿于外,一小儿呼问曰:“正月里狼来咬猪么?”众曰:“未。”按月问之,皆曰:“未。”至于八月,则外之小儿破群而取环之小儿而去,诸小儿逐之以为乐。在在皆然。其后果为土木之应。景泰末,忽童谣云:“鹭鸶冰上走,那里讨鱼寨?”其后卒为于谦之应。盖祸之将至,兆已先见,特人不能知耳。

景泰元年九月廿六日,礼部具奏:“也先遣使来言,欲送车驾还都。请遣使奉迎。”景皇帝:“欲与虏绝,而卿等每以和请何耶?”吏部王直曰:“虏之诚伪,虽未可知,而奉迎臣子之事,义自当举。今虏有言而不知举,其如天下后世之公论何?”景皇帝不怿,曰:“当时大位是卿等推戴,非出朕心。”兵部于谦进曰:“大位已定,孰敢有议?但王直之言,理合如是,不可失耳。”景皇帝始释然曰:“从汝,从汝。”言已而退。太监兴安自内出,盛气谓诸臣曰:“只说遣使,今群臣孰可行者?其孰为辅弼?孰为文天祥耶?”王直怒曰:“群臣皆朝廷臣子,惟朝廷用。孰敢不行?”兴安语塞。乃推给事中李实。国书惟言报礼,而不及奉迎之事。实等惊疑,而质之于用事诸臣。兴安诃之曰:“汝等奉黄纸干事,尚有何言?”盖深讳言复也。实见也先慨许奉还,及后将至紫荆关,诏廷臣集议还宫之礼,及议防变方略。都御史王文曰:“孰以为真来耶?黠虏变诈,不过用以索金帛及土地耳。岂真有心送来?”众畏缩不敢言。兵部于谦曰:“防变方略,乃在我与总戎。”遂皆退。惟给事中叶盛等至礼部,问之,尚书胡濙曰:“君辈以王公言而疑奉迎大礼,遂不讲耶?言彼自言,仪注已送阁下议矣。”当时特以也先累促奉迎,而诸老力主应之。内外当事之人,实无奉迎意也。天造草昧,怀愍徽钦,无一时得还。而我英庙銮舆安返,天盖将复隆八年之治,以绵我国家千万年之业而保之佑之。虽也先凶丑,不敢有加。岂区区所能沮挠也耶?

景泰元年,迎复上皇报至。阁老高公于禁门内得一帖,大约言:“上皇为宗社故失陷,今虏人悔祸奉还,礼宜从厚。主上当避位再让而后受命。不尔恐取天下后世之议。”末云“书奉修史先生”。礼部胡公欲封进之,都御史王文不可。于谦依违未上。给事中叶盛以闻,有旨封进。县令锦衣卫捕治甚急。指挥龚荣自首,诏下狱。内旨叵测,门、谢二镇抚谋于大臣,坐以应奏不奏不应之罪,制可。盖其辞理俱直,而公论不容废也。

正统驾陷之后,人心遑遑。自给事中王竑击死马顺,一时科中如林聪、叶盛、金达辈,皆夙夜谋虑举正庶务。而景泰皇帝亦倚任之,言无不从。先是举劾必受密旨。或自欲举,亦先一日具春坊帖上闻,次日乃廷陈之。至是都督杨俊镇守有罪,叶盛等豫草疏,欲俟其还劾之,使人伺于鸿胪寺。俊廉知,昏暮始至寺报名。及将入朝,盛等方知。即率同列怀春坊帖叩门投之,时驾将发,阍者不纳之。盛诃曰:“吾辈有急事欲廷举,苟有误,罪在尔也!”阍乃为通,遂廷论之。俊竟抵罪。自是上下震恐,百度皆正,边鄙复宁。诸人之力也。

景泰元年,广宁伯刘安、都督佥事郭登守大同。也先遣人奉上皇至城下,召守臣出见议事。刘邀郭同出,郭曰:“虏情叵测,安知其不以夏人之诱扬廷者诱之我乎?吾二人之身,城之存亡攸系。脱或怀诈,吾二人命不足惜,如此城何?”擐甲登城,北面拜曰:“臣非敢不出,但此城臣冢,不敢离耳。”刘竟自出,因得迎复上皇。命加封侯,从而入京。给事中叶盛等劾之,诏复原职。英庙复位,进刘爵,郭罢废。至成化间,始得复用,人莫不多郭之守正云。

蒙古可汗脱脱不花,元之后也。其部落也先,初甚微。知勇善战,日渐强大。脱脱不花因命为太师。及土木得利,遂怀篡逆。因众部落会朝,执脱脱不花,以弓弦缢杀之,自立为可汗。平章某言于也先曰:“主人衣新衣矣,幸以故衣赐臣。”盖觊乎太师。也先不许,而以封其弟。平章某不平,而形于言。也先知之,鸩其子。子饮而觉,啮指血染箭,令仆持报平章。平章厉兵,俟也先兵众出猎袭之。也先势不敌,从数十骑遁去。既又恐其下叛,夜与亲信数人,走至一部落乞浆,一妇人以酪饮之,遂去囗囗。妇言状,夫疑其伪,追及之,果也先,杀之。盖其父尝为也先所杀,每图报之,而求之(下阙、上阙)。下当传之子,请立皇子见济为皇太子。景皇帝大悦,即辇金银,驾之太监兴安私室,使主其事。安辞,请下其奏于廷臣议。都御史王文即曰:“当立。”众唯唯,因具疏令群臣议。署给事中林聪曰:“皇太子已立,无过当置何地?”文怒瞋之,林不得已,亦署。见济竟立。以翰林院官兼官职,他官不与,文特以林兼清纪郎以愧之。御史王传希文旨,构林为甥某官某营美地。诏多官讯之。文抑使承受赂,林不承。乃入以大臣专擅选法,律斩。狱上,尚书胡濙移疾请告。景皇帝命太监王澄视之。濙对曰:“臣本无疾,因林聪以微罪坐死,被惊故尔。今其事何如耶?林聪好人可惜。”澄还言之,景皇帝悟。免死,降国子学录。英庙复位,升佥都御史。初立储诏下,其文有曰:“天降下民作之君,父有天下传之子。”尚书何文渊宣言于朝曰:“此文渊语。”阁下先生不解,道:“此盖欲以徼宠也。”及英庙复位,何已致事,心上自疑祸及。一日,驿报陈都御史将至。何意朝廷将有处分,即自经死。已而至者,乃旧都御史陈泰,降广东副使,便道还乡耳。夫林守正俟命,而卒获夫福。何以要誉徼宠,而卒取夫祸?为人臣者,可以鉴矣。

土木丧败之后,节庵于公整饬官军,捍御也先,朝廷赖之。景皇帝优礼有加,故与王文有易置东宫之举。及东宫薨,前星不耀,少卿夏时正以为忧,谓于之子冕曰:“久怀一事,欲白尊翁,而未得间。幸先为我言之。”冕以告公。一日,夏往谒。坐惟言乡曲之事,茶进七次,且欲退。于止之曰:“君前与冕言将有见教,今盍言之?”夏拱手曰:“东宫久虚,中外之人,皆仰丈人树之。”公愀然不乐,戒曰:“事不循法,予之责也。树储国之大事,阁老及诸勋旧当任其咎,责不在我。”夏曰:“丈人恐不得辞其责也。”公愈不乐,夏趋出。节庵特以景皇帝遇之之厚,重违其意。使时而用夏言以正救之,未必有他日西市之祸。而公不之悟,何哉?

台州章某,聘某氏,未成婚,纳妾某氏,有娠。而某得疾且死。某氏闻,请往视。父母谓未成婚尚可别议,不许。某氏坚欲往。某一见而即逝。某氏为棺殓之,挽妾守丧。妾生子纶,亲教读书,通《四书》大义后,遣就外传。竟第进士,官至某部侍郎。先欲疏请复立旧太子,恐贻母忧,未果。某氏闻之谓曰:“吾平日教尔何为?汝能谏死职,虽为官婢,无所恨也。”纶虽以疏入,忤旨。谪戍某地。某氏怡然。纶后获复官终养。某氏尝自为诗见志,人共传诵。诗曰:“谁云妾无夫?妾犹及见夫方殂。谁云妾无子?侧室生儿与夫似。儿读书,妾辟纑。空房夜夜闻啼乌。儿能成名妾不嫁,良人瞑目黄泉下。景泰某年,东宫见济薨。礼部郎中章纶、御史钟同请复建前太子,而同复及宫闱之失。上怒,下锦衣卫狱,俱杖一百。钟死章免。英庙复位,章进阶,录子钱通政司知事。

内阁撰敕,皆从该衙门具事。实景泰六年正月奖励,独石守臣一敕,不依兵部所具,而以请兵责之。不知请兵者宣府,非独石也。以此而掌丝纶,岂谓囗乎?

景泰丙子,顺天府乡试吉水刘公俨为考试官。阁老陈循、王文皆有子入场托之。刘不为录。二人令其子录其文以讼。上命翰林院取中式卷与相较。翰林院以二卷与中式在后之卷相等,试官批无点,特拘解额而不及录为对。上特命顺天府给公据赴礼部会试。先是庐陵罗崇岳中顺天府乡试第一,以冒籍发回本贯入学读书。人因为之语曰:“学中有榜上有名字秀才,礼部有榜上无名字贡士。”传以为笑。明年正月,英庙复位。王文被刑,陈循谪戍,而此命遂格不行。夫刘之守正,固不可尚,而科举祖宗良法,亦自不容紊也。后刘卒,众议以此谥之为文介云。

忠国公石亨,以有南城之功,颇干朝政,多纳贿赂。御史杨瑄等欲言之。亨闻,先诉于上。上怒,下锦衣卫狱,谪戍远边。亨益自恣,有纳赂者,即称南城有功,以请官赏。上厌之,以问少保李公贤,公曰:“非惟此辈望不见南城之人无功,虽有事于南城之人,亦无功也。”上曰:“何谓无功?”曰:“陛下复位,中外同欲,囗囗特能倡之耳。其何功之有?”有愀然不宁者累日。由是陆杲尽廉其不法事以闻,而竟以得罪云。

太监曹吉祥事英庙最久,后有南城之功,官其侄曹钦为某官,使掌降虏之充军者。英庙既任锦衣卫指挥陆杲,构总兵石亨之罪致死。钦致疑,欲行苗刘之事。会遣卒戍也,钦夜享虏骑,期以旦日举事。有亡告总兵官孙镗者。镗急以闻,而微服至宣武门,令骑追戍卒曰:“刑部囚反狱,可具甲回捕之。”至则令之曰:“曹钦作反,同吾剿之。有功升赏,不用命者即斩。”众方声“诺”,而钦骑已杀陆杲及都御史寇深攻西长安门矣。赖内已觉,赖卫士筑门不得入。镗挥众攻之,钦东走。杀恭顺侯吴于表背巷口。焚东华边门,大雨火灭。钦已败走归其家,赴井死。骑犹据其室以拒。有旨攻入其家,得其财者即以充赏。卒争夺尽杀其骑,而肆吉祥於市。

都御史东莞彭公,守吾郡时,郡入仓之费,以斗计赋益之。佃官田户大病,多至於逋。公许以亩益,佃官田户大便,皆复其业。郡之西五十里有西小江,源出金华、诸暨。先朝阻钱唐江筑堰拥水入之,恒不竭,民得其利。永乐间堰决,水竟入钱唐江,不复至西小江。惟钱唐江潮,上入林浦,下入三江,水减于昔,西舟入郡不通,因设钱清南北二坝,以通舟楫。潮水浑咸,日渐于浅。旧浮桥船十五,比渐减,存三之一。今则桥下亦浅,易为梁矣。公相其形地,筑林浦坝以遏江潮于上,而于三山侧曰马山,置闸以潴鉴湖之水。水不复耗。而钱清二坝除去,亦可以舟,农商俱利。先鉴湖水逼钱唐江,筑塘以潴水,立水口牌,而置闸以泄水。或时久囗,水过于闸而泄,不泄则上腾为决。公视水浅深,而决塘以泄之。稍舒即筑,迄无水患。公既去,水至决塘如故,而筑多失期。水即失潴,又复失利。浮梁戴公继守,度为石堰,高视水囗而桥其上,以通往来。水益即泄,而又无失潴之患。遂为吾郡永远之利。彭以绩成,迁山东布政使,寻进侍郎。会有旨谕诸大臣以辽东之事,自王翱总督以后,累见更改。令选总督必得如王翱者,共以彭荐。上悦,即日拜都御史遣之。公视诸将多新进,不闲军旅,未可用,俱遣屯田。而独严逻卒,谨烽堠。虏疑不敢大入,而时复鼠窃。诸将累请出师,公俱不许。众议藉藉,公乃阅之。坐作进退,皆失其度。公开教之。明日又阅,稍稍如度。公问诸将:“何如?”皆曰:“愿受教习之。”公怒曰:“渠辈累请出军,而戎事尚未习若此!若徇渠所请,岂不败事乎?”皆重杖之,令习一月。再阅之,则军成矣。公又言曰:“今竟何如?”诸将拜服。公即授以方略,遣之出塞。军士踊跃启行。虏闻之,使人请降。使者言多张皇,且言地多乔木,骑恐难入。公笑曰:“木可去否?”即令军万人,各持一斧一炬,使人去木近根之皮三寸以爇之,数日木皆枯死,炬焚之矣。虏惧,遂皆乞降。辽有红罗山甚高,其外即虏。虏尝登山覸望,乘不备,即入寇。公于上筑垣守之。虏不敢复望山。山产人参。先时采者多为虏所掠,不敢往采。从虏市之,价甚贵。垒成,人皆往采,参价为贱。朵延不能掠,走依塞上,求入避难。诸将请纵之入,坑之。公曰:“乘其危而取之不武,且取轻于癿家斯兰,不许。仍谕朵延,止于塞上,给之以粮。仍谕鸦家斯兰释之。朵延深德囗囗,请为外捍。自是边尘不惊。息军屯田,积谷至百万余石,公私给足。累以老疾辞,诸将辄表请留不遂。最后潜表恳请,上悯之,赐归。诸将大恸,虏闻之亦涕泣。继公者因公多积,兴役深入,虽有所杀获,而虏寻报之,得不偿失。边鄙多事,而辽东虚耗矣。

太监怀恩,自愤其被刑,笃志力学,每以唐张承业自待。宪庙知之,任之以政。始协商辂、姚夔争皇太后襄事,忤慈懿皇太后意。既为汪直馋构,安置凤阳。今上即位,召还。都人望之,如宋洛中之望司马公来也。至则赞营大行襄事,裁抑内府幸滥。未几卒,人皆惜之。先从学士云间钱先生溥及太常吾邑陈先生贽授书,后二人归老,常有问遗。其得政日,钱特至京请谒。怀今守正阳门外内侍馆之,日给之资,仍以百金为寿,而辞不见。太常有孙询,任刑部主事,请见亦辞。一日奉命谳狱刑部。事毕,询司寇陆公,召见询,问太常终事,叹曰:“吾师有孙矣!”明日,命家人招询至家,设盛具享之,而终不见。其尽礼守志如此,虽士人未易及也。

安南国逐占城王而夺其地,使其臣提布台据之。占城王子古来逃避海岛,使人讼于朝,且请封。上命给事中冯义、行人张谨赍册以封之,而谕广东布政司移檄诘其据地之状。二人至,占城犹据于提布台,而不得见古来。提布台遂以计取册,二人授之。冯卒于道,张还。诏系狱治之,而更为册,复遣给事中李孟阳、行人某往封。李奏不诘安南之罪,取还提布台所取之册及地,恐复不受诏命,特与礼部议之。李执前议。尚书周某曰:“天使复临,彼小邦必不敢复抗。”李曰:“万一敢抗,将若之何?”周无以答,上竟是李奏,令驻广东,俟安南报而后发。未几,古来避难,来依海滨。上命都御史屠公便宜处之。乃逆古来于广州封之。而遣人送之国。安南不敢拒,以其地还之。

都御史陈钺,以太监汪直得幸,以陈自强之计说之,使立功于异域以自固。直然之,请巡辽东。夜出兵袭杀女真五百余人,论功升钺户部尚书。直等惧兵部尚书马文升发其奸,诬以启边衅。强不锦衣卫,狱臣鞫之无实。送都察院,直怵之以威,竟坐谪还边戍。既而女真怀忿,寇三万等处,屠杀官军二千余人。钺隐其四之三,御史强珍以实闻。诏都御史林聪往覆。林畏直,以“钺奏未尽,而强奏亦颇张皇”为对。诏谪强戍,而钺不问。钺既得志,尚书王钺慕之,因说直北虏可袭,愿任其事。直胁总兵官许宁袭之。宁曰:“祖宗旧法,虏来则御。不得掩袭,以启边衅。三万之寇,已可鉴矣!乌可复蹈其辙?”直怒曰:“虏在近地,不行进讨,朝廷蓄养汝辈奚为囗吾将闻之于上。”即命驾行。宁惧得罪,驰还,候暮发兵。四鼓至虏营,俘斩老弱妇女四百余人,少壮者得马皆走。钺辈恐其交战,乘暗鸣金退军。马牛羊虽蔽野,不暇取也。论功封钺为威宁伯,直蒙厚赏,中外皆恶之。诸内侍共教优人之为净者,盛饰如直之状,高视阔步,叱咤呼喝,傍若无人。副末前诘之曰:“你是何人?敢如此肆志!”净曰:“你不知我是汪直囗爷爷爱我信我,我要杀人便杀人,要活人便活人。如何不肆志?”副末曰:“看你这厮模样,有甚本领?爷爷爱你信你?”净曰:“我有计较。”副末曰:“你敢是张良?”净笑跪曰:“不及不及。但我会杀人。”末曰:“你敢是韩信?”净得跪曰:“不及不及。但我有摆布。”副末曰:“你敢是萧何?”净复笑曰:“不及不及。”副末曰:“你不及,如何得爷爷爱信?”净曰:“你不知我两只手有两个月。”副末曰:“天只有一个,你如何有两个月?”净曰:“不是两个月。”因举左手月:“这是陈钺。”又举右手月:“是王钺。”宪庙大笑,因疑直。会虏愤威宁之役,深入边鄙,大肆屠戮,婴孺亦残灭。言官论直辈起衅之罪,俱坐贬谪。方直得志之日,杨文敏公之孙建宁指挥杨信,恃富杀人。事觉,遣人挟重赀至京行赂。主于其弟给事中仕伟。直伺知之,收仕伟家于狱。夜二鼓,领卒至其家,执讯其妻而征其贷。刑极惨酷。林侍讲陈音与邻,闻之,大言曰:“太平盛世,岂宜夤夜讯人?”直闻而释去。当是时,逢直一怒,立见齑粉。而陈不之顾,人皆壮之。

妖僧继晓,有宠于宪庙,为之建永昌寺于西华门西。太监梁方主其事。规制甚备。先是三官殿费用巨万,刑部主事莆田林俊恐复重费,草疏极言“寺观之建,於国无益。继晓妖妄不可亲近。今西北大歉,民力不堪,不可重费,以益民困。”言甚切至。疏成,锁吏阁中使书。每遇继晓及梁言名空之,书成使填。吏大骇,叩头泣曰:“此疏果入,彼此均死。公激于义,死或所耳。何吏累也?”俊曰:“死罪吾承,不尔相及。”吏泣不已,妻觉之。俊御家素严,不敢谏,令其仆告于俊所厚侍讲吴希贤,力谏止之。俊曰:“吾志已定,不可回也。但事定之后,烦君为传耳。”因货其所乘马,区处家事毕,赍赴通政司投之。语通政使张某曰:“请屏人视。”张阅之竟,叹曰:“君能言人所不能言,吾辈愧之。然雷霆之下,恐未易处。尚再思之。”俊曰:“吾思已三,奚云再也!”张度其不可回,令其同年参议张某谏之。俊不应,置疏于案而去。疏入,诏下锦衣卫。狱臣杖之。俊曰:“俊备员部署,见事有害于国,不得不言。具上以谪俊,罪诚当死,赐即死,奚事杖也?”狱臣壮其言。具上,以谪姚州判官。后军都督府经历张黻争之,亦坐谪师宗州知州。南京兵部尚书王恕极言二人之谪非罪。有诏召还复职,改调南京。俊疏出,见者莫不为之吐舌。而俊慨然无所顾虑,虽被谪,继晓亦坐是寻窜。寺不成建,则俊之志亦已伸矣。

今上在东宫时,宪庙命太监覃吉侍。时诏德官宠盛,吉心常危惧。东驾出入起居必俱,饮食必尝始进,未敢顷刻少离。朝廷之政事,大臣之臧否,至诚启告。淫声奇色,皆不得近。以故圣德日新,天下仰赖。虽圣神天纵,生知安行,然保护辅导,不无涓埃之助。吉诚笃寡欲,不营私利,卒之日,检其橐,惟赏赐银百余两。宪庙及上皆悼惜之。恤赐白金百两使治丧。上既即位,常思念之。王恕、马文升、怀恩皆特旨召用,不由外朝论荐,盖皆吉之所推誉也。孰谓阍寺果无人乎!

关西都御史员缺,冢宰三原王公荐某官萧祯及某官某人堪之。内批不允,而命别选二人。公执奏曰:“陛下不以臣为不才,任臣铨选,则臣之所举不效,臣之罪也。且陛下安知萧祯等之不可用?而拒臣也?是必左右近官,别有所主,而图以与之也。承顺风旨,以固此位。臣诚不能,臣之所知祯与某,陛下既以为不可用,是臣不可用也。愿乞骸骨归老。”上优诏慰之,竟用萧祯,果称其任。说者谓公是举有过于赵普补牍之勇果云。

吾邑滑寿字伯仁,号樱宁。工古文词,善医校正《灵枢》、《素问》错简者。著《难经本义》、《读素问钞》、《十四经发挥》、《读伤寒论钞》、《诊家枢要》、《痔痿篇》、《医韵引彀》等集。其治人疾,不拘拘于方书,而以意处剂,投无不立效。秋日,姑苏诸仕人邀游虎邱山。一富家有产难,挽回,诸仕人不可。先生登阶,见新落梧桐叶,拾与之曰:“归急以水煎而饮之。”未登席,报儿产矣。皆问:“此出何方?”樱宁曰:“医者,意也。何方之有?夫妊已十月而产者气不足也。桐叶得秋气而坠,用以助之,其气足。宁不产乎?”其神效多类此。今南京太守宗源,其嫡孙也。

吾邑石川王贵学,元提举景善之子,读书能诗。为仇家所诬,谪戍关西。与子仕伊,别于南京,贻之诗曰:“石头城西笛呜咽,他乡父子生离别。泪珠滴囗琅玕痕,囗枕平分海天月。尔祖生吾吾生伊,立身立志家欲齐。患难相仍二十载,家危不绝如线微。尔今独归心亦苦,归见尔妻并尔母。弟妹仓皇立两傍,含泪还应问尔父。尔发奈何?万里一身行负戈。朔风吹浪卷作云,飞霜坠地如雪多。雪深一尺秦川道,关西之山极天表。生来从役当复归,死即埋没随百草。儿弗忧,吾何愁?丈夫四海当遨游。常念行人远行役,天寒早乌貂裘。乌貂裘,久已敝,补缀成衣应尔妹。遥怜寒夜碧窗前,一线一针一行泪。”人传诵之。今其玄孙克承恩任监察御史。

戚澜字文瑞,任翰林院编修。负才使气,醉尤甚。人皆惮之。丁内艰,服阙赴京。夜行峡山江,见神人七人,皆乘马炬列前后。舟人皆恐,文瑞拜曰:“尔桑将军兄弟耶?来应欲吾文耳。吾当为之。”遂皆不见。及登驿舟渡钱唐,忽起而揖逊曰:“尔宋朝官,乃坐我翰林编修上耶?”舟人无所见,皆怪之。至邸而卒。盖其神已乱也。后广东丘阁老先生夫人入京,舟次高邮,梦一伟衣冠人告曰:“我戚编修,贤夫阁老之故人也。明日大风舟行必覆,故来相告。”夫人戒勿行。舟人以天方霁,欲发,夫人苦止之。及风果作,舟行者皆覆。丘闻,为文遣人祭奠于其家。其文略曰:“友道之废久矣!曰友曰朋,如兄如弟。指金石以为期,刑鸡犬而投誓。腰首稍殊,情态顿异。囗半臂才解,遇诸途遽转面而过。宿酲未醒,囗囗囗囗囗囗囗。”其所感深矣。

贵州思南有曰甑峰,居大山中,其形似甑,故名。山盘亘铜仁思州石阡,数百里内无人。居人亦多不能到。所产草木多异状。有兽曰“宗彝”。状狝猴,巢于树。老者直居上,子孙以次居下。老者不多出,子孙居下者出。得果即传递至上。上者食,然后传递至下,下者始食。上者未食,其下者不敢食也。先儒谓先王用以绘于衮者,取其孝也,盖以此。予弟尚宝文渊谪思南,闻土人言。其死者亦尝见之,求其生者,不可得也。

汉祖歌风台咏者甚多,惟宋张安道一篇可赏。其诗曰:“落魄刘郎作帝归,台前一曲大风词。才如信越犹菹醢,安用思他猛士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