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堂堂巍巍,壁立万仞,心气自尔和平。强如壮有力者,虽负重任行赤日中,自能不喘,力大气必和也。毋以箪豆竿牍为恩怨,毋以妇人稚子之啼笑、田夫市贩之毁誉为得失,以之守身,以之事亲,以之治人,焉往而生不平之气哉!故曰“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卑下之必生于惨刻也。学道好修之士,自命为豪杰,于此亦割舍不下,奚足以与于仁!王龙溪家为火焚,其往来书牍,言之不置,平生讲良知,至此躁气浮动,其所谓良知者,非良知也。夫子廐焚不问马,故恻怛之心专注于人,人幸无伤,则太和自在圣人胞中,以之事亲则底豫,以之立身则浩然,以之洽人则天下归之,此之谓良知。
吝似俭,鄙似勒,懦似慎。吝者贪得无已,何俭之有!鄙者销磨岁月精力于农圃箪豆之中,而荒废其与生俱生之理,何勤之有!懦者畏祸而避之,躬陷于大恶而不恤,何慎之有!俭者,节其耳目口体之欲,节己而不节人。勤者,不使此心昏昧偷安于近小,心专而志致。慎者,是其身入于非道,以守死持之而不为祸福利害所乱。能俭、能勤、能慎,可以为豪杰矣。庄生非知道者,且曰“人莫悲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吝也、鄙也、懦也,皆以死其心者也。
凡事但适如其节,则神化不测之妙即于此。礼者,节也,“道前定则不穷”,秉礼而已。圣人自有定式之可学,但忽略而不知通耳。陈白沙与庄定山同渡江,舟中有恶少,知为两先生而故侮之,纵谈淫媟,至不忍闻。定山怒形于色,回视白沙神色甚和,若不见其人、不闻其语者。定山以此服白沙为不可及。定山之怒,正也,而轻用之恶少,则君子之威亦亵。白沙抑未免有柳下下恭之意,视其人如鸡犬之乱于前。 不恭者君子所不由,至此而二者之用穷矣。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秉周礼也。白沙已授词林,定山官主事矣,渡江自当独觅一舟,而问津于买渡之艇,使恶少得交臂而坐,遂无以处之于后,非简略之过欤!圣人不徒行,但循乎礼制之当然,而以远狎侮者即此而在。养其性情之和,不妄于喜怒容纳愚贱,以使不得罪于君子,亦即在此。此即所谓圣而不可知也,无往而非礼焉耳。
罗念庵殿试第一,闻报之日,自袖米赴野寺讲学,此贤于鄙夫耳。闻报之明日,即面恩拜命,乃君子出身事主之始,自当敬慎以俟,而置若罔闻,何也?名位自轻于讲习,君父则重矣。诗云,“被之僮僮,夙夜在公。”妇人且虔虔凤夜以待事,而况君子!念庵此等举动,自少年意气,又为阳明禅学所惑,故偏而不中如此。后来见龙溪之放纵,一意践履,自应知当时之非。凡但异于流俗,为流俗所惊叹而艳称者,皆皮肤上一重粗迹,立志深远者不屑以此自见。
生污世、处僻壤而又不免于贫贱,无高明俊伟之师友相与熏陶,抑不能不与恶俗人相见,其自处莫要于慎言。言之下慎,因彼所知而言之,因彼所言而言之,则将与俱化。如与仕者言则言迁除交结,与乡人言则言赋役狱讼,不知痛戒而习为固然,其迷失本心,难以救药矣,守口如瓶,莫此为至。吾所言非彼所欲闻,则量睛较雨,问山川,谈风物可尔。若范希文做秀才时以天下为己任,不容不询刍荛以达天下之情,然必此中莹净,不夹带一丝自家饥寒利害在内,方可出而问世。不然,且姑自爱其口。若恶俗无耻,苦相聒厌,则当引咎自反,我必有以致此物之至,益加缄默,生彼之媿,勿容自恕也。
庄生云,“参万岁为而一成纯。”言万岁,亦荒远矣,虽圣人有所不知,而何以参之!乃数千年以内,见闻可及者,天运之变,物理之不齐,升降污隆治乱之数,质文风尚之殊,自当参其变而知其常,以立一成纯之局而酌所以自处者,历乎无穷之险阻而皆不丧其所依,则不为世所颠倒而可与立矣。使我而生乎三代,将何如?使我而生乎汉、唐、宋之盛,将何如?使我而生乎秦、隋,将何如?使我而生乎南北朝、五代,将何如?使我而生乎契丹、金、元之世,将何如?则我生乎今日而将何如?岂在彼在此遂可沈与俱沈、浮与俱浮邪?参之而成纯之一审矣。极吾一生数十年之内,使我而为王侯卿相,将何如?使我而饥寒不能免,将何如?使我而蹈乎刀锯鼎镬之下,将何如?使我而名满天下,功盖当世,将何如?使我而槁项黄馘,没没以死于绳枢瓮牖之中,将何如?使我不荣不辱,终天年于闾巷田畴,将何如?岂如此如彼,遂可骄、可移、可屈邪?参之而成纯之一又审矣。变者岁也,不变者一也。变者用也,不变者体也。岁之寒喧晴雨异,而天之左旋,七曜之右转也一。手所持之物,足所履之地,或动或止异。而手之可以持、足之可以行也一。唯其一也,是以可参于万世。无恒之人,富而骄,贫而谄,旦而秦,暮而楚,缁衣而出,素衣而入,蝇飞蜨惊,如飘风之不终日,暴雨之不终晨,有识者哀其心之死,能勿以自警乎!
朴之为说,始于老氏,后世习以为美谈。朴者,木之已伐而未裁者也。已伐则生理已绝,未裁则不成于用,终乎朴则终乎无用矣。如其用之,可栋可楹,可豆可俎,而抑可溷可牢,可杻可梏者也。人之生理在生气之中,原自盎然充满,条达荣茂。伐而绝之,使不得以畅茂,而又不施以琢磨之功,任其顽质,则天然之美既丧,而人事又废,君子而野人,人而禽,胥此为之。若以朴言,则唯饥可得而食、寒可得而衣者为切实有用。养不死之躯以待尽,天下岂少若而人邪!自鬻为奴,穿窬为盗,皆以全其朴,奚不可哉!养其生理自然之文,而修饰之以成乎用者,礼也。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遄死者,木之伐而为朴者也。
唯直之一字最易蒙昧,不察则引人入禽兽,故直情径行,礼之所斥也。证父攘羊,欲直而不知直,堕此者多矣。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隐字切难体会。隐非诬也,但默而不言,非以无作有,以皂作白,故左其说以相欺罔也,则又何害于道哉!岂独父子为然乎!待天下人,论天下事,可不言者隐而不言,又何尝枉曲直邪!父而攘羊不可证,固不待言,即令他人攘羊,亦自有证之者,假令无证之者,亦无大损,总不以天下之曲直是非揽之于己,而违其坦然自遂,付物之是非于天下公论之心。即至莅官听讼,亦以不得已之心应之。吾尽吾道,不为人情爱憎起一波澜曲折,此之谓直。隐即直也,隐而是非曲直原不于我一人而废天下之公,则直在其中矣。
子之于父母,去一媚字不得。臣之于君,用一智字不得。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四肢之于安佚,小人之媚人也在此。而加以色之温,言之柔,其媚乃工。舜尽事亲之道,此而已矣。辱之不避,斥之不退,刑戮将加而不忧,知必无可为之理而茫昧不知止,可谓不智矣。巳而以之穷困,以之躯不得全,妻子不保,不智之尤也。宁武子、刘子政、段太尉、方正学之所守,此而已矣。自非君父,则媚者小人之术,不智者下愚之自陷于阱矣。以处人之道事君父,以事君父之道事人,学术之不明,而害性情之正。故人不可以不学。语学而有云秘傅密语者,不必更问而即知其为邪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待可教而后教耳。及其言之,则亦与众昌言,如呼曾子而告一以贯之,则门人共闻,而曾子亦不难以忠恕注破,固夫子之所雅言也。峦室传心之法,乃玄禅两家自欺欺人事,学者未能拣别所闻之邪正且于此分晓,早已除一分邪惑矣。王龙溪、钱绪山天泉传道一事,乃摹仿慧能、神秀而为之,其“无善无恶”四句,即“身是菩提树”四句转语。附耳相师,天下繁有其徒,学者当远之。
无誉者,圣人之直道,而曲成天下之善即在于此。誉则有过情之言,因而本无此坚僻之志者,以无知者之推祟而成乎不肯下之势,则力护其名而邪淫必极。如阳明抚赣以前,举动俊伟,文字谨密,又岂人所易及!后为龙溪、心斋、绪山、萝石辈推高,便尽失其故吾。故田州之役,一无足观。使阳明而早如此,则劾刘瑾、讨宸濠,事亦不成矣。盖斥奸佞、讨乱贼,皆分别善恶事,不合于无善、无恶之旨也。翕然而为人听推奖,乃大不幸事。孔子自颜子无言不说,子贡力折群毁外,他弟子皆有疑而相助之意,不失其訚訚、侃侃、行行之素。固当时人才之盛,亦圣人之熏陶学者,别是一种气象,自不至如蠭之绕王,薨薨扇羽也。况德未立,学未成,而誉言至乎!闻誉而惧,庶几免夫!
天地既命我为人,寸心未死,亦必于饥不可得而食、寒不可得而衣者留吾意焉。圣贤之言,皆不可令、不可衣者也。今之读书者,以之为饥之食、寒之衣,是以圣贤之言为俗髡、妖巫之科仪符咒也。哀哉!
王介甫以经义易诗赋,其意良善,欲使天下之为士者自习于圣贤之言,虽未深造,而心目之间常有此理作镜中之影,以自知妍媸而饰之。自王守溪以弱肉强食之句为邱琼山所赏拔,而其所为呼应开合、裁翦整齐之法,羣相奉为大家。不知天地间要此文字何为。士风日流于靡,盖此作之俑也。子曰,“辞达而已矣。”有意不达,达而不已,拙也。无意可达,惟言是饰,是谓言不由衷。王守溪、薛方山之经义,何大复、王元美之诗,皆无意可达者也。为士于今日,不能不以此为事,能达其意,如顾泾阳可矣。黄石斋之文狂,黄蕴生之文狷,殆其次乎!
「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恶也。自苏明允以斗筲之识,将孟子支分条合,附会其雕虫之技,孙月峰于国风、考工记、檀弓、公羊、谷梁效其尤,而以纤巧拈弄之;皆所谓侮圣人之言也。然侮其词,犹不敢侮其义。至姚江之学出,更横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为要妙,窜入其禅宗,尤为无忌惮之至。读五经、四书,伹平平读去,涵泳中自有无穷之妙。心平则敬,气平则静,真如父母师保之临其上,而何敢侮之有!
陶渊明“读书但观大意”。盖自汉以后,注疏家琐琐训诂,为无益之长言,如昔人所诮“曰若稽古”四宇释至万余言,如此者不得逐之以泛滥失归。陶公善于取舍,而当时小儒惊为迥异。乃此语流传,遂为慵惰疎狂者之口实。韩退之谓“尔雅注虫鱼”为非磊落人,而其讥荀、扬择不精、语不详,则自矜磊落者必至之病。读书者以对父母师保之心临之,一謦欬、一欠伸皆不敢忽,而加以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之情,将顺于意言之表,方可谓畏圣人之言。以疎慵之才而效陶公,自命为磊落,此之谓自暴。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苟仁未熟而欲孤行,其好恶也必僻,则必有所资以行吾好恶者。与君子处,则好君子之好,恶君子之恶。与小人处,则好小人之好,恶小人之恶。又下而与流俗顽鄙者处,则亦随之以好恶矣。故友善士者,自乡国天下以及于古人,所胃“以友辅仁”也,谓引吾好恶之情而扩充吾善善恶恶之量也。
君子之怀刑者,常设一圣王在上、且有司奉法惟谨之象于衰乱之世,则其所必不可为者见矣。乱世末俗之所谓不可为者,有可为者也,其所可为者,多不可为者也。出乎刑者入乎礼,岂惴惴然趋利避害之谓乎!
“毋友不如己者”,安所得必胜己者而友之!必求胜己,则友孤矣。恒人之病,乐友不如己者以自表暴,而忌胜己者不与之友,故切以为戒。人之气质,互有胜劣,动静敏迟,刚柔俭博,交相为胜。忌其相胜,则取近已之偏者而与友,近己之偏则固不如己矣。以其动振己之静,以其静节己之动,以其刚辅已之柔,以其柔抑己之刚,以其敏策己之迟,以其迟裁己之敏,以其俭约己之博,以其博益己之俭,则虽贤不如己而皆胜己者矣。凡见为如己者,皆不如己者也。从己之偏,己既有一偏之长矣,彼无能益而相奖以益偏,此之谓不如己。
守其所见而不为违心之行,亦可谓之信,忘乎己而一于理之谓诚,故曰:“言不必信”,一于理也。朱子谓“众人之信,只可唤作信,未可唤作诚。”盖流俗之所谓诚者,皆不必之信。天下之物理无穷,已精而又有其精者,随时以变而皆不失其正,但信诸已而即执之,如何得当!况其所为信诸己者,又或因习气,或守一先生之言,渐渍而据为己心乎!
人之所为,万变不齐,而志则必一,从无一人而两志者。志于彼又志于此,则不可名为志,而直谓之无志。天下之事,无不可行吾志者,如良医用药,温凉寒熟俱以攻病,必欲病之愈者,志也。志正则无不可用,志不持则无一可用。婞婞然一往必伸者,介然之气也。气则有伸有屈,其既必迁。以此为志,终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