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夫人则不能夙矣,而岂无不学之能、不虑之知乎?学而能之,能学者即其能也,则能先于学矣。虑而知之,知虑者即其知也,则知先于虑矣。能学知虑,禽之所不得与也,是人之性也。学虑者以尽仁义之用焉,而始着之能、始发之知,非禽之所与,则岂非固有其良焉者乎?
夫但以不学为能,不虑为知也,则色而能悦,斗而能克,得而能取,人皆能之于习尚之余,而不如禽之胜任也蚤;利而知趋,害而知避,土而知怀,人皆知之于筹度之后,而不如禽之自然而觉。以此思之,人之不学不虑而自有知能者,非其良焉者乎?孩提而始发其端,既长而益呈其效,则爱其亲敬其长者,人所独也,天下之所同也,如禽之不知、能禽之不能也,故曰良也。是故君子以仁义言性,于此决矣。
物之生,皆生之气也;人之生,气之理也。天欲引其生气以滋于不息,则使物之各有其情以相感而相育,故物类能爱其子,而忘其所从生,理不足以相保,而物生虽蕃,不能敌人之盛。惟人有肫然不昧其生之理,藏之为仁,发而知能者亲亲其先焉者也。奚以知人性之必仁哉?以他无所恋慕之日,早有此爱,达之天下,凡为人者皆然也。故曰良也。物之生,皆天之化也;人之生,化之则也。天方行其大化而汇不能齐,则使物之各有所制以相畏而相下,故物类知服于强,而狎其所相习,则不足以有准,而物生固危,不能似人之安。惟人有肃然不敢逾之则,藏之为义,发而知能者敬长其先焉者也。奚以知人性之必义哉?以他无所畏惮之日,早有此敬;达之天下,凡为人者皆然也。故曰良也。
爱之几动,生之理渐以不忘,理有所未安而不忍,于是而学矣,故能学也。敬之情伸,天之则不可复隐,则有所未宜而不慊,于是而虑矣,故知虑也。学虑者,爱敬之所生也;爱敬者,仁义之所显也。不学之能,不虑之知,所以首出庶物而立人极者,惟其良故也。
于是不知性者揣此以言曰:觉了能知者,不学不虑之本体;人之始,一禽之免于彀而已矣,可良可不良者也,无良无不良者也,学虑之知能徒汩其良,而唯无善无恶之为良知。王伯安之徒,舞孟子之文以惑天下而不可胜诘。悲夫!
僧通润者,谓孩提知爱,是贪痴大惑根本。其恶至于如此!司世教者不施以上刑,而或为传之,无惑乎禽兽之充塞也。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四章大贤以人道立人,承先圣之所存也。
夫人之异于禽兽,无不异也。有不异者,则不异矣,故曰几希。君子之为治为教,严此而已。
孟子更端而递言之。盖以天溥物而无心,物群分而不乱。天下之言道者,吾惑焉;跻圣之道于天之化,则且尸天之仁为己之仁,下夷乎物而无以立命。其言性也,吾益惑焉;概物之性于命之同,则是率物之性为物之道,自蔑其性而殆于逆天。古之君子所为尽性修道以立庶民之极者,则唯于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严其别而慎持之耳。
夫人之于禽兽无所不异,而其异皆几希也。禽兽有命而无性;或谓之为性者,其情才耳。即谓禽兽有性,而固无道;其所谓道者,人之利用耳。若以立人之道较而辨之,其几甚微,其防固甚大矣。
自我而外,有物而不知其异;与我为类,有伦而不体其同。不体其同,天几之爱易以衰止;不知其异,相接之宜罔于从违,禽兽胥此矣。明以察而由仁义者,唯人异也,舜所存者此也。其欲无涯,而甘食为甚;其戾无已,而见善不知。逐于欲则日偏而不反,迷于善则怙党而崇私,禽兽则然矣。好恶审而取舍定者,人唯异也,禹汤所存者此也。
偶有踯躅之悲,而旋以忘;小有微明之觉,而恃以逞。忘之而成乎忍,则地异而情殊;恃焉而不思反,则事狎而心玩,禽兽之道然也。欩然不足而周于远迩,唯人异也,文武所为必存也。前不知有古迹之可循,内不知有心思之可尽。不知效法,则熄者无以相续而无古今,不尽思惟。则大义永以斁忘而无纲纪,禽兽之道然也。勤思不懈而继夫往迹者,唯人异也,周公孔子所为必存也。
大矣哉,其立人以事天;严矣哉,其贵人以治物也。私淑君子而承其将斩之泽者,舍此奚事哉!以言乎道,不敢侈言天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匪形之是践,而几乱乎鬼神。以言乎性,不忍滥乎物也。人无有不善者也;以命为无殊,则必同乎牛犬。抑功利,崇仁义,绍帝王之治教以抑强食之兽心;辨杨墨,存君父,继春秋以距争鸣之禽语,其在斯乎!后有作者,勿以禽兽之知为良知,禽兽之能为良能,尚有幸哉!
程子有“率牛之性为牛之道,率马之性为马之道”,朱子不取,疑非程子之言,游杨谢吕之所增益也。鸡雏观仁,《近思录》采之。正不须如此说。周子不除牕前草则异是。此自有辨。万物与我共命,蠢动含灵皆有佛性,斯禽兽之教,诱庶民而师之者也。
形色,天性也形色皆天性,不托于虚也。
夫性之在色,犹色之在形。形非虚以受色,而虚以受性乎?成性者天,成形者天也。
尝思天下之言性者,皆有所大愚。彼不自暴其愚,而多为纤微洸瀁之说,我则知其愚之必出于此。
盖其为纤微洸瀁也,抑必有所依焉,以为躯壳之内,心肾肺肠之间,有中虚如橐龠者,是性之所函藏也;抑以为外形之通乎内,内形之通乎外,有中虚如隧道者,是性之所流行也。其愚也必出乎此,特不敢目言之尔。
夫虚如橐龠,虚如隧道,无有而已。所时有者,大气之往来而已。是与身外之虚也无以异,我所不得而有,我所不得用也。即用之,亦待吾之志以帅之,而奚有其成性哉!古之人知此矣,故爪之与发,至不灵者也,全归者必纳之绿中;黥之与舂,非有惨痛之伤也,用法者立以为大戮。夫岂遗性而贵形哉?亦知夫形色之表,抱虚而居其间者,非吾性之都也尔。
妖祥之变有色矣,而不能有形,则无定性,草木之类有形矣,而不能有色,则无觉性。若夫人也,则外形之用,色所发也,而耳目之材,实有其可聪可明之成质;内形之体,形固藏也,而神明之撰,实有其能择能执之成能。然则性也者,即此内外成形至实之体,而非游于虚也明矣。见于面,面非窍之所启也;盎于背,背非几之所通也:施于四体,四体则以实为用,而非以虚为牖矣。人之形则为人之性,犬牛之形则为犬牛之性。若夫虚函如橐龠、疏通如隧道者,犬牛亦同有之。实者异,而虚者亦因以不齐矣。
论者曰:“虚者道也,天也;形色者器也。夫亦思人之奚从而有斯形色哉?”形之密也,天下之至精者无以加,形精而色以入微,是天之聪明所变合,而聪明即留此而与俱处者也。形之恒也,天下之至信者无以加,形信而色以有定,是天之秩叙所裁成,而秩叙即奠此以与相守者也。故就其虚函而疏通者以言仁义,无有也,则以谓性之无仁义也可矣;就其至精而至信者以言仁义,至信者即其仁,至精者即其义,而又奚惑乎!
然则人之死也,形存而性去之,何也?是其形之将毁也,萎败而不足以发色,而性因以亡。愚者犹疑之曰:“性游乎虚而有去来。则其生也孰鼓其橐龠,其死也隧道居然,而岂有窒之者乎?讳此不言,而为纤微洸瀁之说,亦谁与听之!”
释氏以八识随寿暖二性为去来,贤于庄子天籁之说矣。然寿暖者形之不即毁者尔;形将贼,性乃渐隐,寿暖有似乎去来。性无去来,但有成毁。《易》曰:“乾坤毁则无以见易。乾坤,形色也,易,天性也。格物者知之。”
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圣人之哀,发乎性而止乎情也。
盖性无有不足者。当其哭而哀,足于发为生之情;理所不发,而抑奚暇及之!
此孟子体尧舜之微而极言之曰:德纯乎性者,情亦适如其性;如其性者之情,不容已之情也。
夫人之于情,无有非其不容已者矣,而不知不容已者之固可已也,则不已者意以移而已焉矣。其惟圣人乎!
哀乐者,情之大端也。圣人之乐,不以中天下定四海而益也,则不以饭疏食饮水而改也。是以知圣人之哀,不以茕茕在疚、闵予而恤己也,固不以何怙何恃,弃予而怀人也。哭死则哀矣,哀则忘乎生者矣。
聚散者气之恒,天之以宰物也。而其合也和也,其离也伤也,天之于此,有欲为久存而不可得之势,故舒惨相乘之候,必有风雨之变凄恻于两间。欲久存之,而固将亡之,气之所不能平也。圣人应于其候,而悲怛之情兴焉,如天之哀而弗能自抑矣。屈伸者数之恒,物之所自取也。而其伸也畅也,其屈也郁也,人之于此,固有缱绻求盈而不自主之憾,故焄蒿未谢之余,自有怆况之神依依于左右。方且求盈,而终于见诎,情之所不可堪也。圣人通于其志,而迫遽之心茀焉,如物之哀而勿容或释矣。
夫动以天者,于道无所仿也。天所动者斯为道,道以行其不容已者也;祈于道而天之初几以隐。因于物者,于理无所推也。物之变也莫非理,理自有其不容已者也;求诸理而物之感通以阂。今夫念继序之不皇,而感前人之勤止,不终其佑。思日月之逾迈,而悼昊天之未报,追悔其非:此亦可谓仁孝之用心,于道无违,于理必致者矣。而赤子之心,虑所不及,生死之际,情所不遑。以此知人也,非天也,性之所溢出而固可已者也。夫圣人亦惟此而已矣。故我以信圣人之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性自足乎哀而无所待也。
利物足以和义不私利于己,而义在其中矣。
盖利在物,则义在己。义利不两立,而非不可和也。君子辨此夙矣。然非自强之天德安能哉!
尝闻命筮者曰:义则问,志则否。以志之或淫于利也。
然则天之以利为德,惟天任之,而非君子之所可事也乎?夫利之为言,行与不行、得与不得之谓也。有涂于此,而两不能容:我行,物斯止矣;我止,物斯行矣。有物于此,而交倚为用:我之得,物所失也;物之得,我所失也。行不行、得不得之间,义之所自以合离者也。君子豁然知利之为物所待也,即为己之所自裁也,不讳言利而以物为心,抑岂离所行所得者以为义哉!
除天下之大害,则勖其戎昭果毅,致武以争利钝之交,无所恤也。若其害止于一身,则安之于命,而命即为义之所自定。夫天之以肃杀戢蕃芜之患而恣老物之息者,亦此义也,胡不和也!兴天下之大利,则勤于康功田功,秉时以导利源之溥,无或逸也。若其得止于一己,则孤尚其志,而志即为义之所自持。夫天之以西成敛品物之实而厚生民之养者,亦此义也,胡不和也。
故一介之取,濒穷厄而不系其心,千乘之辞,屡流离而不生其怨。而苟可以利一国利一乡乃至利一夫之不获者,理所可推,恩所可及,则君子而谋细人之务,日孳孳焉劳之劝之,不吝其勤,以为非是而不惬,惟其胜己有权而用物有制也,自强不息之道然也。
呜呼!利之为用大矣哉!非勤弗获也,非恒弗能继也,终日干干而美利乃集焉。然而小人专之以自居,则干之利天下者,岂为一人设哉!阴柔之情间于中,疲役以怀安饱而自弃其天,凶之府也,幸免者枉耳。是故《易》不为之谋也。
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凶且夫古今遐迩得失利害,皆人之所常有事也,孰知夫常者之非有常乎?孰知夫非有常者之固有常乎?
逐乎小喜而遗乎大忧,犹可言也;喜者在此而忧者即在此,不可言也。
以大常洁度之,愚哉逐物求益者之莫能免也。夫人之立心,未有不求益者,未有不避击者;君子以之受天之佑而远人之怨,小人以之丧其廉耻而叛其君父,乃自其大常者而洁度之,则适足以为天下笑。请言其愚:以为益也,芒芒然而求之,而不知击者之随之也;逮其击而又避之若恐不及,又不意击者之转为益也。以为击也,悻悻然而避之,而不知击者之固益也;见为益而又求之若恐不得,又不知益者之更深其击也。
四顾而视天下,有以之而益者矣,则从而效之,然而于己不效,而复得击矣。是何天下幸而己不幸也?怨天尤人,而击之者愈甚。偶然而遇之于吾身,困以得益矣,则又从而为之,然而于前幸获,而今则击矣。是何前日之利而今遽变也?振掉失守,而其受击也更烈。呜呼!以为可常而孰知其不常。于此不知,而欲知善恶吉凶之理数固有之大常也,其可得哉!
夫邪正之途,成败之轨,祸福之归,纲常名教之所存,礼乐文章风会之所自定,有规之一日者矣;有规之数岁者矣;有规之终身者矣;终身之余,上有前古,下有后今矣。非立心之迂也:一日者亦前古后今之一日,则合前古后今之益以治一日,而一日之益乃以不迫而不穷。勿恒者曰:“吾利当前耳,古今不相及,而恶用知之”!乃不知击之者非前古后今而在此一日也,有度之一身者矣;有度之一家者矣;有度之天下者矣;天下之故,天地屡变,万物屡迁矣。非立心之诞也;一身者固天地万物中之一身,则酌天地万物之益以裕一身,而一身之益乃以无怨而无恶。勿恒者曰:“只阅我躬耳,变迁任乎数,何容心焉”!乃不知击之者非天地万物而自贻于身也。
不求益,何从击之?不避击,或益之矣。澹定以绝小功小利之相诱,执持以保不僭不忒之有素,益所为长裕而不设也,非勿恒者之所及久矣。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于心而层累言之,其势殊矣。
盖人心本受命于道,而不能不为人心也,故危微之势成。
且心,灵明之谓也,而有合有分,有源有流,于是而有殊势焉。天之降命用其合,成乎形质而分矣。形质之所以成为其源,既成而分则流矣。知其统于心,而抑知其势之殊,于是而其几以显,且知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