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什么是汉语诗歌节奏(11)
法语诗歌外在节奏与意义节奏相统一这一点,与汉语诗歌节奏类似,只是其统一的程度没有后者高。法语诗歌主要以意义和语法结构划分节奏单位音段,当然这种音段同时也是一个意义节奏单位,所以我们说法语诗歌的外在节奏与意义节奏是相统一的。但如前所述,法语诗歌在格律上划分音段是较粗略的:它的十二音诗最多分为四个音段,一般只分为两个或者三个音段;八音诗和十音诗都只分为两个音段;音段之间包含的音数较多,差别也较大。这样我们看到,法语诗歌是在外在节奏单位划分得很粗略的情况下,才与意义节奏基本统一的。而汉语诗歌则是在其外在节奏单位划分得较精细的情况下,才与意义节奏基本统一的。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汉语诗歌格律节奏与意义节奏相统一的程度较法语诗歌高。但总的说来,在这一点上汉语诗歌节奏和法语诗歌节奏没有太大的差别。汉语诗歌节奏与法语诗歌节奏的主要差别在于,前者比后者整齐均匀得多。这是汉语诗歌节奏的第二个基本特点。
二 整齐均匀
由于汉语一字一音并且具有一定的意义,汉语诗歌就能够根据语意而以顿歇划分出等时性很强的音组,从而构成相当整齐均匀的节奏。古代四言诗由两个双音顿构成,非常整齐。古代五言诗由两个双音顿和一个单音顿构成,七言诗由三个双音顿和一个单音顿构成,单音顿读得长一点,其后顿歇久一点,也相当整齐,并于整齐中略带一点变化,更符合美的规律。格律体新诗每行的顿数和音数整齐一致;或者顿数整齐一致而音数略有出入;或者诗行的顿数音数虽不整齐一致,却能上下对称;因此,其节奏也可以是相当整齐均匀的。汉语音节结构整齐,界线分明,响亮、圆满,也增强了汉语诗歌节奏的整齐均匀性。
属于音节节奏的法语诗歌只能做到诗行音数的整齐一律,诗行中每音段所包含的音数却出入较大,通常是一至五音不等,所以它的节奏比较起来就缺乏整齐性。英语诗歌在诗行的音数、音步数以及音步所包含的重轻音数上,都可以做到整齐一律,因此它的节奏也可以是相当整齐的。但由于英语音节的构成较复杂多样,英语诗歌节奏不可能具有汉语诗歌节奏那样的整齐均匀性。试比较两句汉语诗歌和两行英语诗歌。先看李白枟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枠中的两句:
故人/西辞/黄鹤/楼,
[ɡùrén xīcí huánɡhè lóu ]
烟花/三月/下扬/州。
[yānhuā sānyuè xiàyánɡ zhōu]
再看英国诗人W.布莱克枟老虎枠中的两行:
Tīgěr!/Tīgěr!/būrnǐg/brīght
[崔taig待崔taig待崔b待礑ni礗brait]
ln-thě/fōrěst/ōf thě/nīght.
[ in礖i 崔f礎rist待v礖i nait]
前两句汉语诗歌每句七言四顿。从音标看,音节的结构整齐,都是辅音在前,元音在后,辅音都与元音相拼而发音,并都以元音和响亮的辅音“n”和“ng”结尾;音节之间界线分明,没有连读的现象,因此读起来字音清亮圆满,干净利落。由这样的字音组成整齐均匀的音组,显示出有规律的顿歇,那节奏便具有独特的整齐均匀性。两行英语诗歌每行也是七个音节(但不是七个字母),也包含四个节奏单位,只是这节奏单位不是音顿而是音步(四个扬抑格音步,其中最后一个是不完全音步)。由这样的音步构成的诗行的节奏当然也是整齐的。但从这两行诗的发音看,除了由辅音及相邻的元音相拼而发出响亮的声音外,音节前的某些复辅音和音节末尾的辅音包括复辅音,还要单独发出来,成为一些微弱不明的音响。如第二行就有三个:“〔st〕”、“〔v〕”和“〔t〕”。这样,每行诗虽名为七个音节,实际上除发出七个较响亮的声音外,还要发出若干含糊不清的音响;加之还有连读的现象(用符号“ ”标出),自然缺少像汉语诗歌节奏那样的单纯而鲜明的整齐均匀感。
此外,汉语诗歌的外在格律节奏与内在意义节奏的统一性,会在读者的心理上产生一种合力,大大加强节奏的整齐一致感。英语诗歌的有规律的重轻音的推进构成外在音响的节奏,但词语的意义节奏常常与它并不是同步的,后者多少会减弱前者的整齐均匀性。
汉语音节不但音义统一,而且在外形上也一律用大小同样的方块字来表示,而不是由若干字母拼写而成。于是,顿数和音数整齐或者相对整齐的汉语诗歌,就可以组成方正的或者对称的外在形态,在空间上也产生整齐均匀的节奏感,这种视觉的节奏与上述听觉(音顿)节奏和意义节奏配合一致,使汉语诗歌节奏的整齐均匀性无与伦比。印欧语系诸语言的诗歌节奏则不可能具有这样的整齐均匀性。
其实,汉语中本来就存在着节奏整齐均匀的特点,突出的表现是汉语中上万条成语,绝大多数都是四言两顿,即“二二”形式。它们是人们在长期的语言实践中,把历史事实、典故或者作品的语句加以凝缩、精炼而成的。相反,有时人们又把本来较短的词语加以添凑,如把“一字师”凑成“一字之师”,把“看书报”添加成“读书看报”,其目的也都是为了求得节奏的整齐均匀,语句的顺口顺耳。此外,我们打广告,挂招牌等,也都力求文字和节奏的整齐均匀。中国人写对联的传统,更是利用汉语的字句能够构成整齐均匀的节奏这个特点。可见汉语本身就具有节奏整齐均匀的特点,汉语诗歌只是把这种特点集中地艺术化地体现出来了。
三 简单而又复杂
作为汉语诗歌基本节奏的音顿节奏,既有简单性的一面,又有复杂性的一面;汉语诗歌节奏作为一个整体,则更具有复杂性。
上章说过,顿歇节奏本身是一种基本的也是简单的节奏。它由事物的有规律的运动与静止造成,如果在它上面再加上某种特征,如重轻,或者长短,或者疏密,它就发展成为一种较为复杂的节奏。汉语诗歌音顿节奏既然是一种顿歇节奏,它也就具有这种简单性:它主要由语音本身及其顿歇的反复回环造成。我们还说过,汉语诗歌的音顿节奏也可以看成是从音节节奏发展而来的,那正是因为音节节奏虽然是以诗行计算音数而得名,其实质却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语音上的间歇停顿来显示节奏性的。因为音节节奏的诗歌一般以意义来分行、分段,在语音上也就表现为以顿歇来分行、分段(但有的还同时以重音来划分,如法语诗歌等)。这即是说,音节节奏也是靠音节的发音及其间歇停顿造成的,因为音节中其他的语音特征不大明显,或者虽然明显(如汉语的声调特征),但造成节奏的作用不大。从这个意义看,诗的音节节奏自然是一种基本的和简单的节奏。我们说古代汉语诗歌也可以算一种音节节奏,这不单是因为它的诗句要计算音数,还因为它主要是以顿歇来划分节奏单位音顿的。只是由于汉语诗歌中的顿歇十分突出且很有规律性,我们才将它与一般的音节节奏区别开来,更准确地称作“音节· 顿歇”节奏即音顿节奏。
音顿节奏的简单性的一个重要的表现,是它在实践上容易掌握。顿歇一般是由意义决定的,因此,诵读汉语诗歌时一般只要依据诗句意义节奏单位的意顿,即词或词组的意思,便可以见出它的音顿规律来。古代汉语诗歌的音顿规律是固定的,如五言诗一般读为三顿,七言诗一般读为四顿,我们照着那种模式读就行了。
格律体新诗也有某种程度上的固定的音顿节奏形式,例如四顿九言和三顿八言的形式等。但总的说来它的形式不是固定的,往往一首诗就具有一种音顿节奏形式。读这种诗时,就需要我们去寻找和发现它的音顿规律。不过这并不困难,一般只须读上两三行诗,根据诗行中意顿(词语的意思)的排列组合,即可发现诗行的音顿规律。如果一首诗并不是每行顿数整齐,而是在某种对称中做到相对整齐,我们则须多读几行,才能判断它具有怎样的音顿规律。在这种时候,诗行和诗节在视觉上的形态可以帮助我们:诗行和诗节在视觉上的对称性已经暗示了音顿节奏形式的对称性,这是因为汉字是整齐的方块字以及格律体新诗的音顿的构成有规律这两点所决定的。
对英语诗歌重轻节奏的把握,由于不能借助于意义节奏和诗行视觉上的排列形式,相对说来就要困难一些。英语诗歌重轻音的律步常用的有抑扬格、扬抑格、抑抑扬格和扬抑抑格四种,一首诗究竟用的何种律步,常常不是一下子就能确定的,有时需要读好几行诗乃至好几节诗,并用不同的律步去试探,去摸索,去逐步发现它的节奏形式。
汉语诗歌的音顿节奏也有它较为复杂的一面。节奏单位音顿划分得较细;音顿后的顿歇可以有大顿、中顿、小顿和微顿的不同,并且可以做到有规律的安排;这些顿歇既可以是声音的完全的停顿,也可以用一点拖音来表示:这些便是汉语诗歌音顿节奏复杂性的表现。由于汉语音节具有一定的意义并都以元音和响亮的辅音结尾,古代汉语诗歌音顿末一音,特别是句尾音顿末一音,还可以有意识地拉得较长,带上歌吟的性质,五七言体诗尤其如此。汉语诗歌节奏单位音顿的等时性本来可以是很强的,由于这种拉长声音的吟咏,它就不一定等时了,这也是汉语诗歌音顿节奏复杂性的一种表现。
汉语诗歌音顿节奏的复杂性,还表现在不同节奏形式的诗体具有不同的节奏调子。如古代双音顿结尾的四六言诗的调子,不同于单音顿结尾的五七言诗调子,格律体新诗也有类似的情况。又如诗中的五七言句子的节奏感和调子,不同于词曲中某些五七言句子的节奏感和调子,如此等等(详见中编和下编)。
如若把汉语诗歌节奏作为一个整体看,它就更复杂了。汉语诗歌节奏不是单一的,而是复合的。它以音顿节奏为基础和主体而结合着其他形式的节奏:在古代,它结合着平仄节奏;在现代,则可以结合重轻节奏。此外,汉语由于元音和辅音界线分明,元音响亮,汉语诗歌的韵也很突出,它的形式是与格律节奏和意义节奏配合一致的,因而具有很强的节奏作用,完全可以看成是汉语诗歌节奏这个综合体中的一种独特节奏形式(详见中编第五章)。汉语诗歌中还有独特的双声、叠韵和重言等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节奏作用。整个汉语诗歌节奏就是这样一个多样统一的综合体,它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这种复杂性,是我们难于认识汉语诗歌节奏本质的一个原因。
注 释
[1].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和五十年代后期,中国学术界对汉语诗歌的节奏进行过两次集中的研讨,结果都是意见纷纷,莫衷一是。语言学家王力曾参加后一次研讨,他在后来的一篇文章中就说:“在中国诗中,关于什么是节奏,还是一个有争论的问题。”[王力.枟祝酒歌枠的形式美[ J] .新港. 19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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