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面鱼(1)
作者:两天
破旧的小巴满载乘客,突突地行驶在乡间公路上,车后扬起一路尘土,像烈日下一头不堪重负,喘着粗气的老牛。
车里的广播在播天气预报,预报员温柔地告诉收音机前的听众们未来几天本省的旱情依旧得不到缓解,今年的旱情已经达到百年一遇的程度。夏棠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旁边是一筐蔫巴的母鸡。母鸡的主人倚着车门,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呛鼻的草叶烟味熏得夏棠嗓子火烧火燎地疼。天已经够干燥的了,还要受这份罪,夏棠拉过背包,拿出包里的水瓶,打开瓶盖,一仰头,喝尽了瓶里最后几滴水。
这次她受堂兄夏梧之邀,于清明假期回乡探亲扫墓。夏梧原本还邀请了夏棠的父母,但遭到了谢绝,尤其是夏母,更是在电话里直接告诉夏梧,只要奶奶还活着一天,她就绝不回老家。
夏棠自然也受到了母亲的劝阻,可她执意要回乡,还为此和母亲吵了一架。之所以一意孤行,其实有个旁人未知的理由:当日夏梧给她打电话,提起回乡之事,夏棠本已在电话中婉言拒绝了。可挂断电话后许久,又收到了他的一条短信。这条短信令夏棠疑窦顿生,又担心不已:
“你还是回来吧,家里最近邪乎得很,可奶奶不肯搬走。”
车到了玉水村村口,夏棠背上行李包下了车,一下车就看见等候在那里的夏梧。夏梧是一名医生,父母皆逝,目前和怀孕九月的妻子美兰一起经营一家小诊所。他面色暗黄,身形瘦削,看似弱不禁风,可提起夏棠重重的行李包往肩上一甩,跟背一包气球似的轻松。
刚入村口没多久,夏棠就看到了令她触目惊心的一幕:一座灰泥砖砌成的两层小楼,一楼塌了一半多,艰难地支撑着硕大的二楼。灰砖、铁网、电线、黄泥都陷在屋后一个直径几米的大坑内。几道粗大的裂缝环绕四周。小楼危如累卵,随时将倾。
“地震吗?”
“不,是地陷。”夏梧说着,腾出一只手指向村里各个地方,“地里、路上、屋里、后院,轰隆隆的一声,眼看着刚踏过的地面整块往下掉。浅的齐腰深,深的看不到底,整天提心吊胆,说不定下一次就在自家床下。”
几道冷汗顺着夏棠的脊梁滑落。夏棠略略回头,看眼脚后白晃晃的路,放轻了脚下的步子。
夏棠突然想起夏梧的短信里说家里最近邪乎得很,又结合这频频发生的地陷,明白了他所指为何,便小声问,“村里对这地陷有什么说法吗?”
这一问明显问到了点上。夏梧鼻子一抽,面部一拧,像是揪到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他沉默片刻后才能开口说话,声音颤抖不止,如同撕开隐伤的惊弓之鸟。
“村里的老人们说,这是人面鱼在地下啃噬土壤的结果。”
“人面鱼?”夏棠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堂兄惧色不减,方相信自己的确是听到了“人面鱼”三个字。人面鱼,不知道又是哪个村夫野老胡诌出来蛊惑人心的民间物种。就算这世上真有所谓“人面鱼”,她也不知道这鱼不好好的待在水里,钻地底下啃土地做什么。她笑笑,语气一下敷衍不少:
“真有这样的奇鱼的话,我捉两条回去卖钱。”
谁知夏梧听了扭头睁大眼睛看着她,仿佛她才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隔了半晌才犹豫地说道:
“怎么……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一句话像一盆凉意十足的浆糊,将夏棠从头浇到脚,令她既清醒又迷糊,就像从熟睡中惊醒时,分不清究竟是真的醒了,还是刚开始做一个睡醒的梦。她半张着嘴望着夏梧,胸腔里有很多东西在躁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梧见她此状,慌忙将行李包换了个肩膀背,说着这包不轻啊,都装了什么好东西,不等夏棠回答,又加快了脚步:“快点,奶奶肯定等急了。”
夏棠也不再计较,暂时按下了胸中躁动的东西。
远远的就看见奶奶杵着手杖侯在门外。等夏棠走近,奶奶一把搂过她哭起来。夏棠看到奶奶的背佝偻成一座小山,鼻子一酸,母亲为何还要揪住往事不放,奶奶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啊。
奶奶拉着夏棠进了屋,颤巍巍地给她倒水,嘴里不停念着“别的做不动了,也只能倒倒水了”。夏棠接过水杯,舌头已干成磨砂纸的她立刻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味道有点异常,有一股陈水味儿。
“没有更多的水了。”奶奶满怀歉意地说。
给夏棠预留的房间还是她和父母以前住的那间。夏棠想起以前从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刚好可以看到后院里的那棵海棠树的树尖,不知道它长多高了。她兴冲冲跑到窗前,却愣在那里——窗外不是她记忆中那棵生机勃勃,像一把巨大的粉红色雨伞的海棠树,而是一只又瘦又黑,枯萎干巴的鸡爪,死不瞑目地伸向天空,质问老天为何要夺去它的生命。
“死了两年了,干死的。”夏梧在夏棠背后幽幽地说,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干枯的鸡爪下有一个人,蹲在那里挖着什么。夏棠趴在窗户上仔细看了看,一点也想不起他是谁,只好叫来堂兄。夏梧告诉她,那是奶奶从外面请来的法师。
“法师?什么法师,哪儿来的,来干什么?”夏棠一股脑儿问了一堆问题。
“来除掉村里作怪的人面鱼。”夏梧走过来,和夏棠一起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树下那人。
“荒谬!”
晚饭时间,夏棠才见到了这位“法师”的真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性,容貌清俊,内向寡言——一看就是骗钱的。他叫顾又清,听着就跟“路由器”似的。八十多岁的奶奶毕恭毕敬地尊称他为“顾法师”,他居然大言不惭地应承了,气得夏棠想把筷子甩他脸上,幸好夏梧在桌下死死拉住她。不过夏梧可以拉住她的手,可管不住她的嘴。夏棠盯着顾又清,冷笑着问:
“不知法师做这一次法要收多少钱呢,是否接受刷卡?”
夏梧急得狠狠掐了她一把。顾又清倒是一点也不生气,看着面前的盘子,平静地说道:
“不收钱。”
“是吗?可别到事成之际狮子大开口,不收一大笔钱不收工啊。”
顾又清抬起头,迎上夏棠咄咄逼人的目光,眼中清澈如溪,淡泊如湖,道:
“我的目标是鱼,不是钱。”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那什么人面鱼夏棠就觉得可笑。唬弄老人家也就罢了,想唬弄她,可没那么容易。夏棠双手交叉支着下巴,悠悠地对顾又清说:
“哦。法师捉住了人面鱼,请一定要给我们看看,也让我们都开开眼。”
本以为顾又清会支支吾吾,找个借口来搪塞,谁知他竟一脸坦然,毫无愧色,继续道:
“人面鱼若暴露在空气中,会立刻化为一滩黑浆,只有在水下用利刃直接砍下它们的人面,才能保存其面。你想看,就得和我一起下水。”
想用下水来吓退她?真是个昏招。夏棠水性极好,在水里比在陆地上还要自在。
“没问题,我一定紧跟着法师。”夏棠微笑着说。顾又清低下头,一言不发,似乎在回避夏棠的视线。
入夜了,躺在新铺的床上,夏棠用手机上网搜索地陷的相关结果。一大堆艰涩的地质学名词十分具有催眠效果,夏棠没搜到什么有价值的结果就昏昏欲睡了,索性关了手机,合目而眠。外面一片寂静,寂静得反常,没有乡间应有的蛙鸣虫叫,猫吟犬吠。夏棠越躺越清醒,觉得自己睡在一片坟场之中。
早上起床下楼,夏棠看见大肚子的美兰正将两个用来装纯净水的大空桶往外搬,便急忙赶去帮她。美兰先是不让,可实在拗不过坚持的夏棠。夏棠正奇怪这两个大空桶用来做什么,美兰就笑着说道:“一会儿镇上的消防队开车来供水,我们打了个招呼,家里多了两个人,今天可以打两桶,整整两桶!”
能多打一桶水就让怀胎九月的堂嫂这么高兴,不知她已经多久没用上一开龙头既来的自来水了,既如此,为何要死守着这里不走呢,夏棠只觉心疼。
夏梧的诊所里来了个急诊病人,所以此时挪不开身。夏棠自告奋勇去打水,美兰和奶奶都在说水桶太重,死拉住不让她去。夏棠自顾自套上鞋,肩上扛一个,臂弯夹一个,带上两个桶就出了门。美兰和奶奶还在后面喊她慢点,她只管跟着村民往前走。村民们都上下打量着这个拿两个大桶的细皮嫩肉的城里姑娘,在她背后议论纷纷。
镇消防队的水车就停在村口,那里已经有不少村民在排队了。大家提着大大小小的桶,伸长了脖子看供水的进度,再挨个看打完水的村民的水桶,审视他们的水桶是不是比别人的满。
轮到了夏棠,夏棠报上夏梧的名字,负责登记的消防兵问她搬水的人在哪里。夏棠摇摇头说:“就我一个人。”
“你一个女孩子搬不动的!快去叫你家里的男人来。”
夏棠试了试,水桶是很重,但一次搬一桶没问题。“一桶一桶搬,我能行。”
消防兵帮着把一桶水放到夏棠肩上。夏棠的肩猛地一沉,险些失去重心栽倒。她站稳脚跟,扶住水桶,往回走去。
“另一桶我来。”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没等夏棠回头,顾又清已经扛着另一桶水走到了她的前方。桶里满满的水摇晃波动,可他步子轻盈,竟像是扛着一个空桶一般。他还刻意停下来等夏棠,待夏棠跟上说道:
“不用谢。”
他那悠闲的口气分明就是在讽刺夏棠的无能。夏棠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没让你来帮忙!”
顾又清扭回头,在前面健步如飞,夏棠在后面吭哧吭哧地跟着。肩上的水桶越来越重,脚下的路走不到头,夏棠咬紧牙,就是不向顾又清求助。
一轮火伞当空,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枯黄,刚插的秧死在地里,断送了农民一年的希望,只有田埂下一隅阴影里,还有几株黄绿的杂草苟延残喘。夏棠的嘴唇再次干裂了,磨得上嘴皮疼,一疼就忍不住去舔,越舔越干。
忽然,一阵凉风习习吹来,是那种夹带着水汽的凉润之风。夏棠的鼻子贪婪地捕捉着风中细微的水分子,脚步也停了下来。顾又清也站住,望着风吹来的方向。风已经过了,他还站在那里不动,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猛的,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放下水桶,循着风来的方向大步跑去。
“喂!”
夏棠大叫一声,见他几乎是扔下水桶,生怕水流出来,只得赶忙放下自己的水桶,跑过去把他的水桶扶起。还好还好,盖子旋得很紧,水没有漏出来。顾又清在发什么疯,连水也不管了。夏棠面临两个选择:追上去一看究竟,还是守着两桶水等他回来。夏棠没费什么功夫就做出了决定——追上去!
往顾又清跑的方向追过了一个小山丘,就看到顾又清停在山后,将手指往嘴里一伸,又掏出来举向空中。夏棠认出他这是在测试风向,便也照做了一次,可一点风也感觉不到。顾又清已经收回手指,朝东北方向继续跑去。夏棠诧异不已,只得跟上。
又翻过了一座小山,穿过一片同样枯黄的竹林,夏棠渐渐体力不支,顾又清终于停了下来。夏棠走向前,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连喘气都忘了——在他们面前,居然是一片直径四十多米,约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微型湖泊。
水源!夏棠眼中,这片小湖就如同一颗晶莹璀璨的无价宝石。她一看身旁立了大功的顾又清,心里倒翻了五味瓶,千言万语化作肩膀上轻轻一拍。夏棠来到湖边,跪下,捧起一瓢水,准备洗个脸。
“别喝!”
顾又清高声大喊,冲上来一个巴掌打掉夏棠掌心的湖水。夏棠扶着被打疼的手喊:
“我知道不能喝!我就是想洗个脸罢了!”
顾又清蘸了点水尝了尝,表情大变,说道:
“这水有古怪,不能用,咱们走。”
夏棠也要依葫芦画瓢地去蘸点水来尝,顾又清一把抓住夏棠的手腕,力道大得能捏碎了夏棠的骨头。
“我说过了,别喝。”
夏棠挣脱出来,手腕已经发红了。她生气地说:“那你倒说说有什么古怪呀。”
“这片竹林就挨着湖边生长,却依旧枯萎凋零,湖水清澈,却没有半尾鱼影,必是湖水的问题!”
夏棠往湖中望去,湖水的确清能见底,但仅限于岸边的浅滩,靠近湖心处,有一个直径约十米的黑洞,黑乎乎怪瘆人的,想必是地形陡降所致。湖中也确无一条鱼,但湖水能不能喝需要人鉴定后才能确定,鱼说的又不作数。夏棠心中已有了主意。
耽搁了那么久,回到家里已是午饭时间。饭桌上,夏棠兴奋地说起她和顾又清上午的发现,满心期待家人会兴奋不已,谁知他们无动于衷。奶奶阴沉着脸,夏梧和美兰面面相觑,只有顾又清没人事一样往嘴里刨饭,仿佛一切和他无关。
“你不能去那里!”奶奶突然发起火来,嘶哑的嗓音透露着不容质疑的威严,“绝对不行!”
夏梧两口子放下筷子,垂头恭听。夏棠可没那么顺服,她重重地搁了筷子,反驳道:“为什么不能去?”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没理由!”奶奶剧烈咳嗽不止。美兰忙给她顺背,连连劝夏棠听话,别惹奶奶生气。夏棠见奶奶这样也后悔不及,可又不服奶奶的强压。几个人各怀心事,彼此无言。
饭后,夏氏两兄妹一起收拾碗筷,奶奶和美兰去午睡,顾又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夏梧这才就着洗碗的水声跟夏棠解释奶奶那么凶的理由:原来村里人都知道那里有一个湖。湖的名字叫黑龙潭,湖口虽小,可水深无底,靠近湖心的地方还时有暗流,因此村里人都不敢去那里游泳戏水,害怕被暗流卷进深不可测的湖心,连具全尸也捞不上来。
“我不下水就是了。可村里这么旱,为什么不从黑龙潭引水过来呢?”这才是夏棠最不解的地方。
可夏梧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村里从来就是这样,这几年抽取的是地下另一支水系的水,现如今地下水抽不出来了,也不敢去取黑龙潭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