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闺密的秘密一夜(2)
让我来说吧,小东阿姨打破了尴尬,大家都很信任你妈妈,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妈妈的家啊,有前后两间,还有小阁楼。加上你外公外婆,总共只有三口人。在当时的上海,算是居住条件不错的了。而我和青青、抗美三个呢,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光我就有五个妹妹,上面还有哥哥嫂嫂,他们又生了三个孩子,全都挤在一个房间里。当我去崇明插队落户时,家里真是松了口气呢。所以,我们每次回市区啊,家里别说是床了,就连地铺都没空打呢。
想想都要掉眼泪了,青青阿姨补充道,真是谢谢你妈妈,还有你的外公外婆,那些日子啊,我们经常挤到你家,轮流跟你妈妈睡同一张床。要是我们三个都来了,那就一个跟你妈妈睡床,另外两个打地铺,也不会影响你的外公外婆。
医生面无表情说,1977年12月10日和11日,第一次恢复高考的考试时间,青青、小东、抗美都走进了考场。一个月后,如果谁有幸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书会通过邮局发下去。那个冬天,上海分外寒冷,抗美因此得了伤寒,躺在农场里动弹不得。然而,小东和青青,你们两个却以各种理由,从农场请假回了市区。但你们并没有回家,因为,录取通知书的投递地址,填写的是天潼路。因此,她们都寄居在闺密家里,日日夜夜盼望好消息到来。
三十多年后,三个老闺密都无话可说,示意医生继续说下去。
好,一个多月后,小东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青青与抗美都没有收到。有些人会去查分数线,但更多的人没有去查。因为第一次恢复高考,集中了文革十年无法考大学的所有知青,全国有五百七十万考生,总共只录取二十七万人,意味着只有极少数人可以考上。
小东阿姨终于开口,没错,我觉得我很幸运。
本来我就没指望考上大学,中学毕业就完全荒废了学业,纯粹只是试试而已,青青阿姨说,看来并不怎么在乎。
但是,抗美并不是这么想的。
医生的话锋一转,青青阿姨抢话道,最好的朋友怎么想的,我们还不知道吗?
也许,有人知道,但不愿说出口罢了。
窗外打了个响雷,我们都不说话。医生停顿片刻,继续独白,如果,你没有及早回城,而是在岛上的农村又住了十几年,嫁给一个天天醉酒打你的农民,好不容易离婚回到市区,却连房子都没得住,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到十八岁,本指望他考上好大学出人头地,没想到高考过后自杀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落得个白茫茫干净,一无所有,这样的悲惨遭遇你们有过吗?
谁都不吭声了。
所以嘛,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想一件事——为什么命运对自己这么不公平?如果,在1977年恢复高考,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人是抗美,而不是别的什么人,那么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至少,她会立即离开那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岛,进入大学校园学习和生活,她会遇到自己心仪的男子,像那个年代所有人那样恋爱结婚。要知道,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无论到哪里都被当作宝贝,毕业后肯定是国家包分配,进入令人羡慕的企事业机关,说不定很快还能得到提拔重用……不用我多说了吧……那么今天坐在这里,来探望精神病人的人,可能不是你!也不是你!更不是你!
他依次指了指小东阿姨、青青阿姨,和我妈妈。
耳边只有大雨的“哗哗”声,桌上的几个炒菜全都凉了,只有我动筷吃了些炒蛋。
小东阿姨才说,嗯,医生,你是说抗美她,感觉心理不平衡?才会想要自杀,最后精神分裂?这个,我想也是符合逻辑的吧。
不止是心理不平衡。
一年前,我在治疗抗美的过程中,她向我彻底敞开了心扉,说出了她全部的故事,还有内心的痛苦。而我呢,自然非常同情她。于是,我就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查到了1977年的高考档案。
青青阿姨惊讶地说,这你也能查到?查到我的分数了吗?
精神病医生拍了拍桌子,让人心头一震——你们听我说完,我查到了抗美的名字,她考得还算不错,超过了最低分数线。她被本地一所大学录取了,还是本科,中文系。但是,很遗憾,她没有去大学报到,这个名额被调剂给了别的考生。
我瞥了瞥我妈、小东阿姨、青青阿姨,她们都低着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们中间有人在说谎!三十多年前,你们中的一个,拿到了抗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却出于某种卑鄙的目的,把通知书藏起来或者是销毁了!
医生努力压抑着,没让音量超过风雨声。而我的脑袋有些晕,似乎无数雨点射入血管。我想象那张薄薄的纸片,在1977年与1978年相交的冬天,对于那时无数的年轻人而言,对于我的父母那辈人来说,是值得拿一切来交换的。
又一记雷声响起,我妈、小东阿姨、青青阿姨,三个人分别抬头,面色煞白。
现在,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到底是谁做了那件事?
这位医生说到这里,也虚脱般地长出一口气,松开领子猛喘几下,额头已满是汗珠。
沉默了那么久,还是小东阿姨有胆识,站起来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医生嘴角微扬,仿佛就此圆满,可及时去火葬厂报到。他起身离开桌子,打开小餐馆的门,狂风暴雨呼啸而至,犹如盗墓贼侵入地宫。他没有带伞,浑身淋湿,隐入茫茫雨夜。
我们的头发都被吹乱,还是我冲上去把门重新关牢,抹去一脸的雨水,回头看着包括我妈在内的三个女人。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不是那个什么,而是……
1977年到1978年间的冬天,第一届恢复高考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小东、青青、抗美,她们的填写的收取地址都是天潼路799弄59号,也就是我妈家里。
不敢想下去了,我妈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但是,小东和青青的嫌疑也很大,她们当时都暂住在这里,三个人都有可能接触到抗美的录取通知书。
我妈低着头,躲避我的目光。小东阿姨依旧正襟危坐,风衣内裹着的不老的身体。青青阿姨长吁短叹着,桌上的筷子丝毫未动过。
晚上十点。
没有人要离开,事实上谁也走不了。雷雨轰隆隆不知停歇,精神病院外的荒野,照旧水乡泽国一片。
虽说,这是适合玩杀人游戏的好天气,但我可不想做什么警察或法官。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拿起手机想刷刷微博,发现信号都中断了,妈淡。
回家吧,我妈却说话了,突然的。
小东阿姨冷冷地回答,回不去了。
这个女人,还是那么酷啊,就像我小时候的记忆。而青青阿姨仰望着天花板,仿佛随时都会被雨砸塌。
回不去了。
妈妈不再说话,而我绕到她的背后,想要看到她的秘密。过去,她曾经点点滴滴、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过。而我,也只能一丝一线地在脑中缝合……比如,她为什么没有参加第一届恢复高考?因为,那时所有人都觉得,我妈已经拥有大学学历了。
七十年代的工农兵大学生嘛——后来被吐槽过很多次的,妈妈却是正儿八经地,在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园里住读了两年,读的是政教系,却在数年后被一笔勾销,好像那段大学校园的时光,只是一场小孩过家家的游戏。
于是,她错过了1977年与1978年的两届高考,再等到1979年,便永远失去了资格。
1982年,恰逢首届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妈妈对于大学学历被取消,实在是心有不甘,她依旧选择了在华东师范大学攻读她最喜欢的中文专业。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啊,要通过大学自考并不容易,许多人都没有勇气报考,也有不少人考试没通过而未拿到文凭。他们没有机会接受全日制高等教育,读书或者文学是仅有的几种爱好之一。自学考并不脱产,平时都在各自单位上班,也无需每次都去上课,大多在家读书复习。在我妈妈的那个班级里,还有个来自金山农村的男同学,他的名字叫韩仁均,彼此却完全不相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妈的这位同班同学,有个叫韩寒的儿子。
1985年,我妈拿到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专业自考专科文凭。那些年,大部分人只有初中学历,拥有一张大专文凭是件值得炫耀的事,许多人因此而改变了命运。果然,妈妈被调到了局里。
此后两年,我妈继续攻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本科专业。我还是小学生,不太记得她白天上班晚上读书复习的艰难。小时候,家里堆着许多书,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就似懂非懂地翻阅妈妈读中文系本科的教科书了,比如什么大学古代汉语、中国文学史、中外比较文学,还有马克思、恩格斯以及政治经济学。
1987年,妈妈获得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本科专业的文凭。虽是自考,但也足够风光,在他们那个几万人的单位中,她是唯一拥有大学本科学历的女性。后来,她成为了改制后的大型国企的纪委副书记,直到几年前才退休。
至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三个女孩挤在狭窄的过街楼屋子里,等待她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岁月,妈妈却从未跟我讲过……仿佛在我出生以前,这个世界不曾存在。
回不去了。
小东阿姨又重复了一遍,令我的视线从妈妈身上挪开。
骏骏,你生下来刚满月,我就抱过你呢。小东阿姨看着我的眼睛,仿佛我仍然身处襁褓之中,被她的柔软的双手环伺,额头枕在她的胸口。
她接着说,那时我还在读大学呢,你妈妈很羡慕我呢,不是吗?她把手放在我妈的手腕上。同时,她又拉着小青阿姨说,其实呢,我倒是更愿意像你那样。
小东阿姨背对着我们说,骏骏,托你外公外婆家的福气,我还记得,1977年的最后一天,在天潼路799弄59号的过街楼下,我收到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四年后,我成为优秀毕业生,公派留学去了美国。我在加州大学拿到了硕士文凭,一度也想过在美国定居,却在1992年回国了。呵呵,那时候,每个人都想着往外跑,我们那批在美国的留学生,大部分都拿到了绿卡,我是唯一的例外。很多人想不通,我为什么回来?其实,我只是想家了。
嗯,而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小东阿姨出现,我正在读小学。以后每年春节,她都会到我们家来拜年,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比如正版的变形金刚、美国巧克力,还有给妈妈的化妆品。那时,我知道她在美国,每年春节回一次上海。她每次都是独自一人,从未听她说起过老公,好像也没有孩子。或许,也因为这个缘故,她会待我特别地好。等到她正式回国,被一所大学聘为教授,我已经念中学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小东阿姨一直没有结婚。
回国以后,她跟我家的来往更密切了。她总是关心我的读书,偶尔教我几句美式英语,可惜我并不如她所愿。
虽说在美国留学多年,小东阿姨却很懂得人情事故,没过几年就成为学校行政领导。她出过两本书,做过很多讲座,俨然已是文化名流。最后,她升至大学副校长,从厅局级位置上退休。现在,她又被政府单位返聘,还有专车与司机配置。
小东阿姨转回头来,捋起额前的短发,目光柔软下来,说,这些年来,我总是惦记起抗美,这家精神病医院是上海条件最好的,就是我给她安排的。
原来,是小东阿姨把抗美关进这里的——不知为何,我想到另一面去了。
小东啊,三十多年前,你不是喜欢过农场里一个男生吗?
说话的是青青阿姨,她的脸色有些异样,嘴唇不住哆嗦。刚才我就观察到了,好像她想要说什么,却硬憋着欲言又止,这下终于迸发出来,差点让自己也殉爆了。
暴雨的屋顶之下,所有人沉默片刻。我看向我妈的眼睛,她自动躲到房间角落。
是啊,小东阿姨的脸色已恢复正常,故作轻松地说,骏骏,让你听到这些,真是不好意思呢。
青青阿姨索性豁出去了,说,我记得那个男生,跟我们差不多年纪吧,他叫什么来着?
志南,小东阿姨说。
对,他的卖相真的蛮好啊,农场里许多女生都喜欢他。青青阿姨想想什么不对,立即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例外。因为,他有什么政治问题,家里是资本家,他的哥哥是个叛徒,文化大革命被枪毙的,所以不能参加高考。
小东阿姨点头说,志南是最爱读书的,那时候农场里头,除了毛选和样板戏,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偶尔会从废品回收站里,淘来一些旧书偷偷地看。骏骏,我还会问你妈妈借书看,比如《红楼梦》啊、《家》啊。但大多数的小说,却是从志南的嘴里听来的,他的记性真是好,跟我整本整本地讲解《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牛虻》……而我印象最深的是《红与黑》,他能从头到尾说上三天三夜,从于连做市长的家庭教师,到他去神学院苦读,再到巴黎的花花世界,遇上玛蒂尔德小姐,直到被处决,玛蒂尔德小姐抱着他的人头去埋葬。
忽然,我想起十七岁时,小东阿姨送给我一样生日礼物,就是司汤达的《红与黑》,傅雷翻译的版本,这大概也是她最爱的书吧。书中的许多细节,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有的后来用到过我的小说里,比如玛蒂尔德每年会穿戴一次黑衣孝服,纪念她的祖先德·拉莫尔,也是亨利四世的玛格丽特王后的情人。
青青阿姨猛喘了几口气说,那个志男啊,抗美也很喜欢他的——这个秘密,是抗美亲口跟我说过的,他们还……
住嘴!
小东阿姨第一次失态了,她冲到青青阿姨面前,几乎要扇她的耳光。
一个闷雷滚过,我妈想要隔离在她俩中间,小东阿姨却静默不动了,雕塑般顿了几秒钟,终于瘫坐在椅子上。
青青阿姨擦了擦额头的汗,躲到屋子的另一头,继续说下去,小东,你考上了大学,真是走运啊,而我和抗美留在了崇明岛上,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