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闺密的秘密一夜(1)
作者:蔡骏
我们拼命划桨,奋力与波浪抗争,最终却被冲回到我们的往昔。
——《了不起的盖茨比》菲茨杰拉德
一个月前,我去了一趟精神病院。
我没病,当然。
那天下午,天色昏暗,层层乌黑瓦楞云朵,怕是要塌了。车子开出地库,妈妈催我快点开车。她坐在副驾驶座,低头发着微信。经过中山公园门口,停车捎上一个阿姨。我认识她,从小就认识,管她叫青青阿姨。她烫着短发,体形微胖,短袖的花色衬衫,并无过多装饰,与多数跳广场舞的大妈无二。她第一次坐我的车,称赞这车的后排好生宽敞。她又酸酸地嫌自家女婿没用,女儿结婚五年至今连辆车都没买。我妈前几年退休了,青青阿姨退得更早。对于她俩的聊天内容,我的耳朵自动屏蔽。
开上青浦境内的高速,闷雷接二连三,却无半滴雨点。车载电台放着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我妈和青青阿姨沉默下来,不知是在听,还是在看天色。转入一条小路,两边是江南乡村景象,道路破烂而泥泞,我小心放慢车速,以免伤了底盘。
车子停在一座灰暗的建筑门口。还有辆黑色奥迪等在旷野,车门打开,是小东阿姨。灰漆漆的天空下,她穿一件浅色风衣,白皙的面孔略施粉黛,脸颊绯红,冷艳高贵。小时候,觉得她像东爱里的赤名莉香。后来,看了中年铃木保奈美的照片,更觉贴合小东阿姨气质。现在,就数她保养得最好,拎着BURBERRY的包包,很有贵妇的样子。
她向我们微笑着招手,说我几年不见,居然留满了胡子,又夸我是听话的孩子,愿意给妈妈做司机。
人说风吹雨成花,时间追不上白马,青青阿姨、小东阿姨,还有我妈,她们三个做闺密已超过五十年了。
我妈让我早点回家,晚上她坐小东阿姨的车回去,那是辆机关单位公车,有专职司机。
但我说,我也想进去,好奇她们是来看谁的。
在精神病院的门口。
三个人不响。
还是小东阿姨提声道,没关系,就让骏骏陪我们进去吧,这种地方,还真需要小伙子陪同呢。
随后,她让公家的司机开车回去了,准备回程搭我的车。
在我有限的童年记忆里,小东阿姨是个大气的女子,常给我带各种珍贵的礼物。青青阿姨嘛,喜欢带着我跟她女儿一起玩,至于礼物就很少拿得出手了。
精神病院,门外是片荒野,唯有小餐馆一间,不时传出声声麻将。
我们跟门卫做好登记,便步入医院大楼。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精神病院。没见到强壮的护工,没有凄惨的尖叫,没有墙上的血手印。有些人穿着病号服,在楼道间自由活动,行为神情均与常人无异,更无想象中的汉尼拔博士。
小护士面无表情,把我们引到一间会客室。这时我才闻到一股药水味,很多人记忆中恐惧的气味。
狭长的窗玻璃,落下密集的雨点,光线透过铁栏杆,洒在一个女人脸上。我不太认识。
她的年龄想必跟我妈她们差不多,但在这种鬼地方自然更显老些。她留着长发,夹杂着许多白丝,却打理得干干净净。脸上有许多灰斑,没有化妆,依然白得吓人。眼窝深深的,又干又瘦,反衬出了幽幽的眼神。
依稀觉得,她年轻的时候,或许很迷人。
从她穿的衣服上的编号,可以看出她是个精神病人,并且是那种比较严重的,必须要限制人身自由。
她应该认得我妈她们三个,点了点头。我妈并不害怕,坐在她的面前,从包里掏出些营养品;小东阿姨拿出个袋子,里面装着许多衣服,包括女士内衣;只有青青阿姨两手空空,只是笑着问她,哎呀,我们又来看你啦,身体怎么样啊?这里伙食还好吧?听说你的病好多了啊!真是啊,我们想你的哦!
虽然,那么一长溜话,银铃般串着,上海话说来,分外悦耳动听。
但在我看来,像在哄小孩子。
她——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有胸口上的编号:01977。
不过,我也得叫她阿姨吧,什么阿姨?精神病阿姨吗?
她不响。
目光虚焦着,不晓得在看谁,起码不在我们身上,甚至不在这间屋里。
我妈又跟护士聊了几句,大体还是问她的身体状况,护士不耐烦地回答,01977一切都好!不要担心。
说完,小东阿姨塞给护士一个信封,我猜里面是张购物卡之类的。
护士立马给了个笑脸,又给病人削了个苹果。
01977阿姨,从未说过半个字,只是拿起苹果,慢慢地啃起来。
一只苹果,她吃得异常认真。
我们都默默地看着她,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
这间小小的屋子,除了她的牙齿与苹果肉的摩擦声,只有雨点砸在窗玻璃的回响,就像直接落到我们的耳膜上。
安静到震耳欲聋。
她吃着苹果,几乎连苹果核也吞下去了,我妈闭上了眼睛,小东阿姨眼眶有些湿润,青青阿姨几乎要夺门而出。
忽然,她说话了——
天潼路799弄59号。
未曾想,她的口齿清晰,声音不响不轻,竟还像小姑娘般细腻,颇有穿透力的,回荡在窗户与墙角之间。
妈妈抓紧了我的手。
我的手有些痛。
小东阿姨拽了拽我妈衣角,又对精神病人说,你好好休息吧,我们走了,明年这时候,再来看你!
对方闭上了眼睛。
我们四个走出精神病院。世界却黑了。电闪雷鸣,豪雨倾盆。荒野。雨点冰冷,刺痛脸颊。而我背后的建筑,沉没中的幻觉。
傍晚五点,感觉已近深夜。我把车往前开了数百米,道路一片汪洋,强行通过非常危险。小东阿姨又提醒,这一带是低洼地,出过水淹的事故,有人在驾驶室被活活淹死。
开回到精神病院门口,青青阿姨厌恶地看了一眼说,要死快了,等在这种鬼地方,要出人性命的啊!
小东阿姨倒是镇定,指着医院门口的小餐馆说,不如进去坐坐。
餐馆简陋,七八张台子,只有一个客人,坐在墙角吃着葱油拌面,浓郁的葱油味,勾我食欲。
坐下不点什么也不好,小东阿姨自作主张,点了几样炒菜,至少回家不要饿肚子。
我低声问妈妈,你们去看的那个人,是谁?
你忘了吗?抗美阿姨,你小时候,她经常带儿子来我们家玩的,你跟她儿子还一起打过游戏机。
嗯,我依稀记得吧,那个男生叫啥名字的,我挠了挠头。
青青阿姨在旁跟了一句,我们做小姑娘的时候,四个人是顶顶要好的,你妈妈、我、小东、还有抗美。
哦,才明白,四闺密。
我妈妈是老三届。那代人,吃过许多苦。唯独我妈比较幸运,因是独生女,未如别人那样上山下乡,插队落户,而是早早进到单位做了工人。我妈工作优异,早早入了党,特别喜欢文字,常给单位写稿,被保送到华东师范大学读书。
她们中的其余三个,命也不算太差。当年,许多人去了新疆、云南、黑龙江,小东阿姨、青青阿姨,还有抗美阿姨,因为是最早的那批,被分配去了崇明岛的农场。
虽说与上海市区仅一江之隔,如今过大桥隧道仅个把钟头,但那时去一趟崇明,可比去苏州杭州还麻烦。有时大雾天渡轮停航,就真正变成孤岛一座。她们被关在农场里头,本身就跟蹲监狱没啥区别,除非有急事请假,否则每月才能回家一次。好在我妈在市区工作,没有兄弟姐妹,房子也算宽敞。她们就把我家当作据点,又延续了十年闺密之情。
再说回抗美阿姨,在四个女生里头,她是最为命运多舛的一个。
文革结束后不久,小东和青青都顺利离开农场回城,只有抗美孤独地留在崇明岛上。因为她家里兄弟姐妹太多,都不欢迎她回家,自觉无望,便嫁给了崇明的农民。那座岛号称中国第三大,却是上海乃至江南最穷的地方,就连江北许多县都比它富庶。抗美在农场里吃了太多苦头,她那农民丈夫是个酒鬼,动不动就爱打老婆,就连她生完儿子坐月子,都不能幸免。苦熬到九十年代,抗美终于跟那农民离婚,把户口从农场迁回市区。但家里照旧容不得她,只能在外租房住,每天起早贪黑卖包子,有时还得三个闺密出钱接济。
她儿子读书不错,虽比我小两岁,却是出了名的高材生。抗美给儿子定下目标,必须考上一流大学,后来反而酿下了大祸。十多年前,最要紧的高考关头,抗美倾尽毕生积蓄,给儿子报了辅导班,还租下考场附近的酒店客房,只为能考进第一志愿的北大经济系。然而,高考过后,噩耗袭来,抗美的儿子偷偷买了张去崇明的船票,渡轮行至长江中流,他翻越栏杆,纵身一跃,被浑黄之水吞没。打捞三天三夜,才在崇明岛边的芦苇滩上,发现了少年的尸体,已被鱼虾咬得面目全非。警方调查死因,确定是孩子高考失利,自觉无法考上心仪的大学,无脸面再见妈妈,心郁气结,方才踏上绝路。后来想想,也是做妈的逼的太紧,一心一意要让孩子考取功名,也为补偿自己这辈子的不幸。
想来,这世上的悲欢离合,不是你妈逼的,就是我妈逼的,莫不如是。
儿子死后,抗美有足足三个月不曾说话,尝试自杀过几十次……不是割腕昏迷后发现伤口结痂了,就是跳楼被六层到二层的无数晾衣杆救了性命,跑回农场喝老鼠药竟碰上山寨货,最后一次是开煤气,结果自己非但没有死成,反而搞得整层楼都被炸光,隔壁邻居三死四伤。
于是,她被送入精神病院,至今已逾十年。
说到此处,我看着她们淡然的表情,再想想精神病院里的女子,想想她那幽深的目光。窗外仍是瓢泼大雨,阵阵闷雷声滚过,不禁毛骨悚然。
最后,小东阿姨做了总结性发言,骏骏,你不知道,这一天,是我们四人初次相识的日子。其实,推算起来也不困难,就是那一年的小学入学日。每年今日,我们都会相约来这里看望抗美。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开了窗户,我被打了一脸的雨。
有个男人帮我们关紧了窗,就是一直在角落里吃葱油拌面的那个。
谢谢啊。
但他默不作声,径直坐到我们的桌子边。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笔挺的衬衫,胸口别着医生常用的钢笔,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伸出一只骨节细长的手,伴着雨点节奏敲打桌面。
晚上好,我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你们刚才所说的抗美,是我负责主治的病人。
男人用极快的语速说话,就像所有的医生那样,不知道还有没有精神病医生的特点。冰冷的目光扫视桌上的每个人,仿佛我们个个都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大家不约而同地低头,只有我迎着他的目光。
我懂了,晚餐才刚刚开始。
小餐馆里沉默无声许久,还是青青阿姨先说,医生啊,真是太巧了,请问啊,我们抗美什么时候能医好呢?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一个?
晕,这个医生很有九十年代港剧的风格,小东阿姨算是见多识广,浅浅笑道,请先说坏消息吧,医生,我们一把年纪了,有心理承受能力的。
坏消息,就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哎,真是可怜啊,青青阿姨掏出餐巾纸,擦了擦眼角。
好消息呢?我妈问。
也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这种回答让人愤怒,青青阿姨瞪了瞪眼睛,这算什么好消息?拜托哦,你是医生啊,怎么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
抱歉,但对你们来说,这就是好消息。
医生看着我妈、青青阿姨、小东阿姨,唯独跳过了我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有话就请直说。
还是小东阿姨镇得住场面。
医生点点头,坐到我们中间,左边是我们母子,右边是青青阿姨和小东阿姨。灯光照在他的头顶,乌黑的头发,泛出几点油光。耳边全是风雨呼啸,屋顶像被冰雹砸得通通作响,随时可能被掀飞掉,我想。
他先看着我妈,还是保持礼貌地说,除了这位阿姨以外,我想请问,另外两位阿姨,还有抗美,你们都参加过1977年的第一届高考吧?
她们三人不约而同点头。
我只知道,我妈没有参加过正式高考,至于她的三个闺密,我则是一无所知。毕竟,1977年啊,世界上还没有我呢,哪怕是个胚胎都没有!
医生继续说下去,小东、青青、还有抗美,当时,你们三个都在崇明岛上插队落户,因为农场经常收不到信,而农场领导强烈反对知青参加高考,担心你们万一被录取的话,会搞得大家人心涣散。所以,录取通知书极有可能被农场扣押,因此在高考报名填写地址时,你们都填了在市区的家里地址——而且,是同一个地址。
他掏出口袋里的小记事本,翻到其中写满字的一页,轻声念出:天潼路799弄59号。
我记得,这是今天在精神病院,抗美说过仅有的一句话。
我还记得,这是我外公外婆家的地址,小时候我曾住过好几年。
妈妈点头承认,是,那是我家的地址。
小东阿姨接着说,抗美家里兄弟姐妹多,她们的关系素来不和,以前邮件和包裹寄到家里,凡是写她名字的,大部分都会遗失,或者干脆被别人拿走,为此她不知跟家里吵过多少回。
其实,我家里也有过这种情况,那年头很普遍的,青青阿姨也插了一句。
医生双手托腮看着大家,说,完全可以理解,小东、青青、抗美,你们三个人填写的都是天潼路799弄59号。因为,那是你们最亲密的朋友的地址,而她恰好没有参加这次恢复高考,而她家只有她一个女儿,绝对不会出现邮件遗失的情况。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妈妈虽然没说出口,眼神却是毫无疑问,我也很想把医生逼到墙角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