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放逐(2)
妈妈少有面色严峻,她看向远方眼神空洞却闪烁着恐惧:“那个人,就像这个世界上数不尽的杀人狂强奸犯一样,他会得到关于他最严厉的惩罚——放逐。那是这个世界最为可怕的刑法,不是偷鸡摸狗被万蚁噬心,也不是贩卖毒品被热铁烙身。他将被永远驱逐出我们的世界,放逐到一个可怕至极的地方,一个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她顿了顿凝视我,声音不容置喙。“但这并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起码并不是你现在可以左右的。就像那个女孩的死,也不是你可以拯救的。”
“爸?醒醒!”应伦的声音在我耳旁炸雷般响了起来。“你哭了?”
哦,我竟哭了吗。我很快察觉到,因为脸上密布的皱褶,眼泪都不能很好的滑落。我想我哭的一定丑极了。
“你做梦了吗?梦见了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应伦又递给我了一杯温水和几粒花花绿绿的药丸。我明明才吃完药不久。
“并不是梦。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些事,和你奶奶。”
我话音刚落,应莎莎随之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她笑得花枝乱颤以至于话都开始说不利落:“哈哈哈,你连我和应伦都快记不得......竟然还记得死了快三十年的老太太!可真是病得不轻。”
应伦脸色阴郁了些,他像是瞪了应莎莎一眼。
我本想用又不知是去嫖去赌的曹凯讥讽一下尚且笑得出的应莎莎,可是手里的药提醒我自己不再年轻、亦不再身强力壮。再过不了许久,无论他们多么不堪、多么忤逆、多么不懂得该如何做人,我都无可置喙。想到我这一生几乎什么都不曾有权左右,无论是曾经的那个女孩儿,还是我的儿女,甚至就连我自己。
我有些悲伤,倒不至于怆地呼天老泪纵横,只是胸口有些酸酸地闷,没了气力。
“应伦,扶我起来去天坛看看吧。”我记得上一次去天坛,还是五年前,我还能够支配自己的身体,比划两下太极拳。
应伦久久没有回应,半晌,他看向窗外:“你这身子骨就别想一出是一出了。空气太差,电视里都说不宜出行了。况且,现在天坛也不比从前,一张门票都够一天饭钱了。”
我转头看向盯着电视夸张大笑的应莎莎,不再强求。
她的笑容在和她活成一样境地的人之中,一定是最频繁最真心的,我想或许是因为她有些神经质。
当年纪大到已经无法对未来抱有丝毫幻想时,人开始越发频繁地想起从前的事,一点一滴的微末细节,一句话,还有一个动作。
我想起了越来越多在久远从前真实存在过的事,从牙牙学语,到少年,到青年,然后在中年部分戛然而止。
那之后的,也没什么可怀念。
我的妈妈死了,从面包房走出来后被一辆时速高达一百五十迈的名贵汽车撞死了。她被车撞死时,我正在和一个抢包的歹徒进行殊死搏斗。抢包的歹徒高我一头,带着深颜色的墨镜,发型像是刚刚在理发店做好,高高立起的老板头没有一罐发胶和高超技术显然难以做到。他很在意自己的发型,抢着包也尽量让自己不大幅度挪动脑袋,正因为如此,他灵活性比我差得多。我紧紧抓住包细长的带子,左躲右闪着他手里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光的匕首,饶是如此,也几次被堪堪刺中。
周围围观的人并不太多,大家都很忙,形色匆匆。只有一个漂亮的黑色长发姑娘和几个叼着根儿冰棍的闲散少年在旁边看的饶有趣味。我想他们并未出手帮忙,是因为还没有分清谁是弱者。这对于我来说是个好消息,但我手无寸铁只能一味躲闪,早晚会变成弱者。
于是我一边躲闪着他熠熠生辉的刀光琼影,一边在兜里摸索着能够为我所用的武器。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如愿的找到了一个打火机。打火机当然不能帮我勇猛地打败他,可是烫的他松开握着那柄闪闪发亮的匕首已经足够了。
匕首和地面的碰撞发出不算清脆的声响,似乎提醒了周围少年们谁是弱者。
他们蜂拥而上,那柄原本属于歹徒的匕首不知被谁拾起物归原主,没入了他的胸腔。我仍然抓着书包带子,看着倒在血泊里的歹徒。墨镜从他脸上滑落碎成了几片,也被当作武器刮花了他的脸,刚刚的发型已经在拳打脚踢中不见踪影,我想幸好他已经死去,不然一定会很心疼。
第一次被当作强者得到帮助让我有些得意忘形,以至于没注意呼啸而来的制服人员。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少年们已经如鸟兽散了,只剩下我和漂亮的黑色长发姑娘站在歹徒血人一般尸体两侧面面相觑。
制服人员也带着墨镜,可能是看不见脸比较容易保持神秘性。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制服人员,他们办事很有效率,菜市场两个老太太吵架时总会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小时候我觉得尽管戴着墨镜,他们也很是亲切。
“这是谁的包?”
在我清晰并且有逻辑有条理的记忆里,那天他们只问了这一句话。
漂亮的长发女孩儿抢着回答说:“是我的!是我的包。”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并且伸出手把包递还给了她。可惜她还没来得及伸手接过,几个制服人员说了句‘现在知道还了?晚了。’然后就齐心协力地把我制服了。
是的,包不是我的,而我这么奋不顾身拼尽全力的帮助这个漂亮的黑发女孩儿抢包,不过是因为她长得,真的很像那个我给过承诺的小姑娘。
这个理由足够让我在大街上出手相助,却显然不足以让制服们相信这是我见义勇为的理由。其实我有些理解他们,毕竟,在冷漠和仇恨组成空气粒子的世界中,无聊至极到肯在大街上见义勇为的人,可比暴力凶悍的歹徒稀罕多了。
——或者说,他们不是不相信有见义勇为的人,而是不相信见义勇为的人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制服们不仅办事效率高,故事构思能力更是一流。他们在押送我回治安所的路上,重新编排了一个全新的故事。
故事里我成为了一个身手矫健杀人如麻的抢劫犯。先抢了姑娘的包,然后召集手下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试图帮助姑娘抢回包的好心人,还嫌不解气的把好心人尸体划了个稀巴烂。
坐在车里我简直要为几个大哥的想象力而起立鼓掌了。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我就被强制摁了下去。
罪状又多一条,逃逸未遂,试图袭警。
“这都是误会啊。”在被关到了一处除了惨白没有其他颜色房间后,浓烈刺鼻的药水味让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我有证人啊,你不相信我说的可以去问问那个被抢包姑娘啊!”
那个想象力最为超群主导着完成了整个故事的制服回头看了看我,摘下了墨镜:“姑娘说她太害怕了,包被谁抢走的根本没注意,现在已经回家了。哦对,她还说你尾随了她两条街,拜托我们务必严惩坏人。”
看着他的脸,回忆中的我有些恍惚。明明是初次见面,我却觉得如此熟悉,不是幼年曾谋面的熟悉,倒像是日日瞧见一般。
应伦,是应伦。
意志重新回到我身上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惊出一身冷汗,因为我儿子的脸出现在了我年轻时的回忆中。
胳膊支着脑袋略略的有些麻木,我弯曲了几下胳膊,翻了个身。身下久经岁月蹉跎的床板发出不堪负重的‘吱吱呀呀’声。有些东西电光石火间在我脑海里出现,然后不曾停留的消失了。我想捕捉,却了无门道。
应伦推门走了进来,一如既往的给我递上药和水。
我略略坐起身来,接药的时候便有些踌躇。应伦倒是揣着心事般地很有些心不在焉,半晌,接过我递回去的空水杯就径直出了房门。
我攥着药丸的手心有些冒汗,一时间该把药丸藏在哪的紧张让我忘却了刚刚回忆里有些蹊跷的撞脸。
“爸。”应伦拿着空水杯折了回来。我一颤,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慌乱中我把药丸藏进了枕头下面。“你......你也没张像样些的照片,从前的照片倒是有些,也都不太清晰。这几天去照一张吧。”
我吁了口气,这个时候叫我照的也只能是遗像了吧。我调整好表情正准备应下来,刚才电光石火般逝去的念头再度重新回到我的脑海。
明明已经犯下重罪出狱无望,又父母双亡的我,是怎么继承到这间房产,又在这里过完这死水无澜的一生。
妈妈。
就在我身下床铺上死去的女人,她的遗像就摆在隔壁屋子里。匆匆叫应伦拿了遗像来,尽管不明所以,应伦还是照办了。我有些喘不上气来,夹杂着激动和不安,我想我在等待证明些什么。
不出所料,遗像上的女人是和我回忆中截然不同的脸。
我自然知道自己不是老到已经神经错乱出现臆想症。我意识到,混沌了一辈子的一切,也是时候清晰。
那间弥漫着浓重药水味的惨白房间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而我被数不尽的悲伤冲击得昏头涨脑。
——因为永远得不到帮助,永远得不到眷顾的短暂一生。
没有人相信我帮助了漂亮的黑发女孩,黑发女孩儿也不再露面。我本想让妈妈雇个好些的律师为我减轻刑罚,却得知我的妈妈在我和抢包歹徒搏斗时就已横尸大街。
而我,这个助人英雄,也在巧舌如簧文思敏捷的应伦脸制服的帮助下,被判处了最重的刑罚。让我已死去的妈妈在我少年时就谈之色变,视为世上惩罚最凶恶的人最可怖的刑罚。
放逐。
行刑那天是春末,凉的不那么刺骨,暖的也没那么熬人,天蓝的让我睁不开眼睛。三个墨镜制服押着我走出那间已经关了我三个月的房间,和这个地方做最后告别。熹微的阳光格外柔和,我直视着它,直到眼睛有些酸胀。
放逐之地的太阳,想必不会是这一个了吧。
再次回到了那间惨白的房间,我已平静下来。行刑的是那个应伦脸的制服,他依然没带着墨镜。
“我还会回到这里吗?”
“放逐之地,有去无回。”他没有表情地说着,把浅铜色的钢铁印烙在了我的太阳穴上。
一阵连绵的剧烈疼痛过后,我失去了意识。
狂风终于歇息,那扇老旧的窗户也不再发出令人厌烦的声响。窗外灰蒙蒙的,也算取代昏黄有了些新气象。
我听见应莎莎正大声的埋怨应伦:“都是你不盯着这个老不死的吃药!这下他直接死了,我们找谁要遗嘱去?这房子你一点都甭想要!”
应伦终于不再是那不动声色的冰块脸,他疯狂地摇着这张破旧的床,嘴里殷切地呼唤着:“爸!你说句话啊!你可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这房子究竟归谁啊?”
他也被放逐了啊,竟然还成了我的儿子。
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罪名,徇私舞弊?
身体撕裂般地痛楚,我却难得的平和,甚至还有些舒畅。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我最后打量了一眼在我床边吵得不可开交的曹凯应伦三人,然后缓缓阖上了眼。
哪有什么房子,不过是罪人的囹圄。而我,在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明白了。
我带着被加冕的厚重罪孽,被放逐到这曾经让我母亲谈虎色变的地方接受这悠久冗长的惩罚。
如今我刑期已满,才终于意识到这罪愆再无洗净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