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北京一夜(1)
作者:蔡骏
“花开了,然后会凋零,星星是璀璨的,可那光芒也会消失。这个地球,太阳,整个银河系,甚至宇宙,也会有死亡的时候。人的一生,和这些东西相比,简直就是刹那间的事情。在这样一个瞬间,人降生了,笑着,哭着,战斗,伤害,喜悦,悲伤,憎恨,爱,一切都只是刹那间的邂逅,而最后都要归入死的永眠中。”
——沙加(圣域第六宫处女座黄金圣斗士)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许多人都不喜欢那座充满雾霾与拥堵的城市。
但偶尔,我还是会着迷那样的夜晚。春风沉醉兼沙尘呼啸的三月,后海盛开荷花的七月,秋月如镜锃亮的十月,白茫茫落得干净的腊月。
那年初秋,我在工体附近跟友人晚餐。忘了谈啥事?我独自离去,沿着工人体育场北路散步。恰是酒吧、餐厅、夜场、三里屯SOHO……人山人海,挤不出去,挂着红灯的黑车,猫步般跟在身后按喇叭,或干脆问你去哪儿?避之唯恐不及。打车这个技术活上,我是菜鸟一枚,从前木有买车时,我常看着别人上车,自己被迫步行数百米才能抓到一辆。
霓虹下,随波逐流,形单影只。我看了眼,堵车风景,成群结队。东三环,长虹桥边,终有几辆空车,被人捷足先登,更多呼啸而过不停。我想,要么去坐地铁,要么一直站在这里,等到夜色褪尽,再跟满嘴酒气而来不及卸妆女孩子们抢出租车吗?
一辆空车过来。
并不指望能拦下,前头还有三拨人伸出胳膊。红色的现代索纳塔,却无视所有人,只在经过我面前时,急刹车。
我还没招手,出租车右前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满世界的噪音里,他沉郁的声音:“喂!上来吗?”
白痴般,我愣了。几个家伙冲上来抢,我才拉开红色车门,坐进前排副驾驶座。司机一言不发,稳健起步,甩下后面一群骂娘的文艺青年。
晚八点半,开上东三环主路,我意识到还没说目的地?
“师傅,我去……地安门。”
沿着工体北路、东四十条、地安门西大街,是条直线,但要经过帝都最堵的几个点,何况在反方向。不晓得是领导微服私访?还是出了什么事故?东三环已成巨大的停车场,车尾此起彼伏的制动灯,渲染得如同红灯下的东莞。
出租车司机,三十多岁,不似印象中的北京的哥。更像三国里说的,目似朗星,鼻若悬胆,下颌丰满,居然有几分像那个谁?冯唐?
冯唐的亲兄弟或堂兄弟还是表兄弟?不对,就是冯唐吧?
“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他问我,声音很有磁性。
副驾驶座的挡风玻璃后,我的脸和眼睛,藏在光亮与阴影间,渐渐变形,想必。
我不答。
车子往前开了两步,“冯唐”转了转方向盘,淡定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窗户关紧,车封闭性不错,几乎听不到外面噪音,我望着三环上灯光污染的夜空,终于对司机开口:“能问你个问题吗?刚才,那么多人招手,你却停在我面前,为什么?”
“远远看你,觉得有缘分。”
这话说得我脸红心跳。莫非,是我遗世独立而不扬手,惺惺然有上古名士之风?去你妈,扯什么蛋?
不敢正眼看“冯唐”,眼角余光瞥去,怕他是个男同志,开着出租车寻找同性猎物,难道我看起来像弯的?需要在额上贴“直男”标签吗?
我开始注意车内的一切,比通常出租车干净。眼前就是驾驶员卡片,印着某张男人的照片,再看现在开车的“冯唐”,两张脸,天壤之别。
黑车?心底叫苦不迭,坐他身旁岂有完卵?
他打开车载音响,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播……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马达睁大着黑色的眼睛,驾着他的出租车,在笼罩着黑色的马路上飞驰着。此刻,他正静静地听着电台里的播音,这是一首顾城的诗。
这几天,他的脑子里全都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死在他面前时的眼睛。
神在看着你。
他的嘴里默默地念着这句话,却始终都无法理解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意义,难道真的有一个无所不在的神灵,高高在上地监视着他吗?不,这句话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或者,这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还有很多话永远藏在了死者的心里。
晚上九点,马达开到了他曾经度过两个夜晚的那栋小楼旁。
她到底是谁?
“这个小说写得很一般。”
开车的“冯唐”把电台关了。
我的脸颊一阵发热,因为那是我的小说,很多年前写的,主人公叫马达,是个出租车司机。
“兄弟,你是做什么的?”
我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职业:“推销员。”
“推销员?很辛苦吧。”
“当然。”
“您不是北京的吧?”
“嗯,不是啊,来出差的,推销员嘛,全国到处跑。”
“去地安门干嘛?”
这是他妈是公安局的反恐规定吗?每个乘客必须说出去哪儿的理由司机才能拉?
见我没有反应,“冯唐”顿了顿说:“我是在地安门长大的。”
“难得。”
有些累了,我耷拉眼皮,靠在座椅上,惜字如金。
“我们家有座独立的小四合院。有我,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一家四口。北房三间,东西厢房。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夏天我常爬上去掏鸟窝,冬天从屋顶上扫下雪来,堆个小人不成问题。我爸爱养鸽子,大大小小几十只,每天早上起来放飞,天黑前准保全都回来。”
“房子还在吗?”
“奥运会那年拆了。”
“拆迁补偿款应该不少吧?”
“呵呵,初中毕业那年,我们家把房子卖了,搬到城外的回龙观。”
看看他的年龄,那应是九十年代,卖不出什么价钱:“太可惜了。”
“说来……话长。”
“听听?”
“算了吧,很无聊的故事。”不知不觉,出租车已转过东三环,进了朝阳北路,“冯唐”沉默着,没有表情的脸,简直几分可怕。
静谧的十来分钟,我仓皇地看着车窗外,有跳车逃生的念头。
“小时候,我是北京市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初一那年还上过新闻联播,中央首长来我们学校视察,我作为学生代表跟那位爷爷合影。”
像一夜里冒出的粉刺,“冯唐”突如其来地说话。我头靠车窗,尽量距离他远些。
“羡慕。”
不是客套话,想起我小时候,既不是差生,也不是优等生。我没让老师头疼过,也没被人夸过,除了作文还算凑活,就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种孩子。
“我爷爷是老革命地下党员。解放后,分配了一间四合院——从前住着个前清老太监,伺候过慈禧太后。1954年,地安门被拆了,老太监在自家院里上吊死了。文革头一年,爷爷也在同一棵槐树上自杀。改革开放,落实政策,才把四合院还给我家。我爸在中央部委工作,我妈是协和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只有奶奶是家庭妇女。小时候,我常能吃到别人家孩子吃不到的东西。你懂的。”
“嗯,我稍微懂一点。”
“小学三年级,我写过一篇命题作文,关于自己长大后做什么职业?我写了三种,一是考古学家,二是文学家,三是北京市长。”
“你也想当作家?”
说实话,在我念小学的时候,从未有过此般梦想。
“我爸爱藏书,家里有个大书房,书柜从地面排到天花板。除了四大古典名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鲁迅全集》、《红与黑》、《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妮娜》、《罪与罚》、《亨利四世》……还有《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跟《东方快车谋杀案》。但我最喜欢苏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过至少五十遍。”
“保尔·柯察金,奥斯特洛夫斯基。”
“记得冬妮娅吗?”
虽然,书中情节大半模糊,但我记得:“保尔的初恋?”
“最喜欢她在水边初遇保尔,蓝白色的水兵服,浅灰色的短裙,带花边的短袜,栗色的大辫子......都是十七八岁,没有冬妮娅,就不会有保尔,你说呢?”
“嗯。”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经历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进行的斗争!”
北京,晚九点半,朝阳门外大街,出租车司机为我背诵这段名言,保尔·柯察金将要举枪自杀时想到的话。
“不过,我想在那个时候,他心底所念的人,一定是冬妮娅吧。”他按了按喇叭,让前头的实习车闪开,“你想过自杀吗?”
我不响。
“冯唐”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家为何要从地安门搬走?”
这个我感兴趣。
“初三,我十六岁,我们学校的教学楼有五层。那时男生都爱圣斗士星矢,有人喜欢紫龙,有人喜欢阿瞬,我们几个男生,各自扮演喜欢的圣斗士,从一楼玩闹到五楼,是不是很傻逼?而我最爱沙加,当我高喊‘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却不小心胳膊碰到窗玻璃……那块该死的玻璃,整个掉了下去,往外掉。”
“五楼?”
路口,红灯前,他放空档,拉手刹:“嗯,周围的那些人,全逃光了。五楼的窗户底下,就是大操场,课间休息,有许多人。”
“但愿没事。”
“我不敢把头伸出窗户。当我跑到楼下,看到操场上围了许多人。有个穿着连衣裙的女生,横躺在水泥地上,鲜血流了一地,浸红无数片碎玻璃,慢慢淌到我鞋边。”
“哦……”
“后面的事,我记不清了,脑子发热,耳边全是尖叫,眼前数不清的人头,像在菜市口滚动。那晚,爸爸将我接回家,妈妈却在医院留了一整夜。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个女生受了重伤,颅骨被玻璃击穿,抢救十个小时,终于保下一条命,但深度昏迷。我向学校承认,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玻璃,愿意接受处分。”
“你傻啊,为什么不说是玻璃自己掉下去的呢?”
“嗯,很多年后,我也有过后悔,为什么要承认?不过,几个男生都看到了,我可以让他们保守秘密,但能保密多久?总有人会泄露出去的。被玻璃砸到的女生,是隔壁班级的,我不认识她……我是北京市三好学生,学校里没有不认识我的,这也是我不敢撒谎的原因。”
车后响起连绵不断的喇叭声,路口早已变成绿灯,“冯唐”才重新开动。
“后来,那个女生怎么样了?”
“植物人。”
“你家赔钱了吗?”
“女生家里开出五十万的条件……二十年前,一笔巨款。虽说,那年头医药费不贵,但对方计算了未来五十年的治疗与护理费,还有整个人生被毁了,无论如何,我接受。”
“你父母呢?”
“90年代,我爸的中央部委是清水衙门,我妈在医院还没流行拿红包,实在凑不出五十万,最后咬牙卖掉四合院,全家搬去回龙观。搬家前一晚,七十岁的奶奶死了。医生说是脑溢血。爸爸却说见到了吊在大槐树下的爷爷,奶奶是舍不得离开地安门呢。”
人说地安门里面,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
“冯唐”继续平静地说:“快要中考了,学校只有一个保送名额,原本留给我的,直升北京最重点的高中。出了这样的事,名额自然给了别人。而我嘛,志愿没填高中,怕是将来读大学家里负担不起。我进了西城区的商业职校。至于,被保送去重点高中的那家伙,而今已是个大人物了,常在中央一套的两会新闻见到他。”
“你是说,假如没有那块坠落的玻璃,今天那个大人物,就是你啊?”
“我一直,梦见那块玻璃,依然在教学楼的五层,完好无损地嵌在窗框。夕阳照射在玻璃表面,映出十六岁那年的脸。”
我不太会说安慰的人话,默默看着车窗,北京街头绽射的灯光,映出自己的眼睛,忽然觉得好年轻。
“离开地安门,不到一年,我爸就出事了。”他像说一桩无关紧要的事,如此平静,“他每天骑自行车上班,以前十分钟就能到,但从回龙观进城,就得一两个钟头。有天早上,记得是清明节,他被一辆土方车带倒,整个人卷到车轮底下,被碾成了肉燥子,你肯定吃过吧?”
车轮底下华丽丽的肉燥子,又联想到爆肚黄喉之类,我有种呕吐的感觉,摇下车窗,让风吹乱我的长发。
“爸爸死后,妈妈得了抑郁症,再没心思做医生了,提前病退回家。没过两年,她查出了乳癌,晚期。我十八岁那年,她死了。”出租车已开上东二环,“还想听下去吗?”
“想。”
“我妈刚下葬没几天,我从商业职校毕业,国营单位包分配,进了西单百货做营业员。不久,商场效益不好,三分之一员工下岗。我在家闲了一年多,花光所有积蓄,才重新出来找活干。呵呵,我干过各种工作,运货员、维修工、值班员、包括推销员。可是,每一样都不长久,最后凑了些钱,开起了出租车,那是五年前的事。”
“说说你遇到过的有意思的事?或者——令人难忘的事?”
我怎么说得像个小学作文老师?抑或电视节目上的梦想观察员之类的装逼犯?
也许,我是在羡慕他。所谓作家,时常被迫地需要去寻找生活,而出租车司机们,每天就在生活之中。
“不值一提。”
其实,他是欲言又止,区区四字,千言万语。
“平常你也喜欢像这样跟乘客聊天吗?”
“不,我从不跟乘客聊天,差不多一句话都不说,除非有人主动提问。”
对不起,别再说什么缘分?后背心要起鸡皮疙瘩了。
“冯唐”似乎听到了我的心里话,说:“今夜,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怎么了?”
“与你无关。”
他让我吃了颗软钉子,好吧,这确实不是出租车司机的服务范围。职业习惯,我随口提了另一个问题:“那你现在爱读什么书?”
“凡人修仙传、斗破苍穹、庆余年......你不是推销员吧?”
“哦。”
“你是哪的人?”
“猜?”
我没有逗出租车司机玩的恶习惯。但,这哥们太令我着迷了。
“南方?但又不是很南,也许,靠东一些。”
“上海。”
“好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