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末日机器的引擎(1)
天才型人物
艾斯曼进入金融界的时间刚好是我离开的时间。他在纽约市长大,上的是犹太人的中学,先后以优异的成绩从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哈佛法学院毕业。1991年,他30岁,是一名企业律师,一直困惑于自己为什么选择了律师这个职业。“我恨这个职业,”他说,“我讨厌当一名律师。我的父母在奥本海默公司证券部门做经纪人,他们想办法在那里给我找了一份工作。这很不光彩,但事实就是这样。”
奥本海默公司是华尔街硕果仅存的几家沿用传统合伙人制的公司之一,靠高盛和摩根士丹利的残羹冷炙苟延残喘。与其说它是一家公司,不如说它是一个家族式企业。从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莉莲·艾斯曼(Lillian Eisman)和艾略特·艾斯曼(Elliot Eisman)就一直代表奥本海默公司为个人投资者提供金融咨询服务。(莉莲在奥本海默公司内部开创了经纪业务。艾略特原本是一名刑事律师,由于经常遭到来自客户中的黑手党中层人士的恐吓,就转行跟她一起干了。)由于得到了同事和客户一致的喜爱和尊敬,他们可以雇用任何他们喜欢的人。在把他们的儿子从他的法律事业中拯救出来之前,他们已经把儿子的保姆安置在了奥本海默公司的交易大厅里。在艾斯曼去向他的父母做汇报的途中,他要从这位曾经给他换过尿布的女人面前经过。
然而,对于裙带关系,奥本海默公司有一条规定:如果莉莲和艾略特要雇用他们的儿子,那他第一年的薪酬必须由他们自己支付,在此期间,其他人可以评定他是否有资格领取薪酬。
艾斯曼的父母是传统的价值投资者,他们总是告诉他,要想学到华尔街的精髓,最好的方式是当一名股票分析师。他从股票分析入手,开始了自己的金融生涯,为那些左右着关于上市公司舆论的人士服务。奥本海默公司雇用了大约25名分析师,他们所做的分析绝大部分并没有引起华尔街上其他人的注意。“在奥本海默公司当分析师,要想赚到钱,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事情做对,并且制造出足够大的噪声,让人们注意到它。”爱丽丝·施罗德(Alice Schroeder)如是说。她曾经在奥本海默公司负责保险公司的咨询业务,后来跳槽到了摩根士丹利,最后以沃伦·巴菲特的传记作家的身份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她补充说:“在奥本海默公司有一种反主流文化的因素。坐在大公司里面的那些人获得酬劳,就是为了达成一致意见。”
艾斯曼在制造噪声以及打破一致意见方面恰好拥有一种特殊的才能。他开始的时候只是初级股票分析员,替别人打打下手,没有人想问他的意见。这种情况在1991年12月改变了,当时他做这份新工作还不到一年。一家叫作阿艾梅斯金融公司(Aames Financial)的次级抵押贷款公司上市,对于这个事件,奥本海默公司没有人特别关注,也没有人想发表看法。奥本海默公司的一位银行经理一直希望拓展与阿艾梅斯公司的业务,此时他在研究部里急得直跺脚,迫切希望找到一个对抵押贷款业务知道哪怕一点儿皮毛的人。“我是一名初级分析员,而且我还没有决定我的研究方向,”艾斯曼说,“但是我告诉他,在当律师的时候,我曾经负责过资金商店公司(Money Store)的一个项目。”他随即被任命为负责阿艾梅斯金融公司业务的首席分析师。“我没有告诉他的是,当时我的工作只是审读文件,而我对那些狗屁问题一窍不通。”
阿艾梅斯金融公司与资金商店公司一样,属于一种新类型的企业,专门为缺乏现金的美国人提供贷款,这种类型被委婉地叫作“特别金融业”。这种类型的企业不包括高盛集团和J·P·摩根,但是包括了很多在20世纪90年代初经济繁荣期间卷入次级抵押贷款业务的名不见经传的企业。阿艾梅斯是首家上市的次级抵押贷款公司。
第二家由艾斯曼负责的公司叫作洛玛斯金融公司(Lomas Financial Corp.),该公司当时刚从破产的阴影中走出来。“我做出了卖出的评级,因为这个公司就是一堆狗屎。我知道你们并不主张对公司给予卖出的评级。我认为有三个选项——买入、持有、卖出,而你有权选择你认为自己应该选的选项。”他受到了来自公司的压力,要求他多一些乐观的精神,但是对于史蒂夫·艾斯曼来说,乐观是不会自然而然产生的。他可以假装乐观,而且有时候他也这样做了,但是如果能够不受干扰,他会更高兴。“我可以听到他在大厅里对着电话大吼大叫,”他过去的一名同事说,“激情四溢地对他所负责的那些公司的股票进行着猛烈的抨击。无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都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艾斯曼坚持他对洛玛斯金融公司的卖出评级,甚至在洛玛斯金融公司公告中称,投资者不需要担心公司的财务状况,因为公司已经对冲了它的市场风险。“我作为一名分析师所写过的最有意义的分析报告,”艾斯曼说,“就是在洛玛斯金融公司说他们进行了对冲之后。”
他凭着记忆复述了这句话:“‘洛玛斯金融公司是一家很完美地进行了风险对冲的金融机构,它在每一种可以想到的利率环境下都在亏损。’我非常享受写下这句话时的感觉,我所写过的其他任何句子带给我的愉悦都无法与这句话相比。”在他发表这一分析报告几个月后,洛玛斯金融公司再次回到了破产保护的状态。
艾斯曼很快成为奥本海默公司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够影响市场的分析师之一。“对我来说,好像重新回到了学校,”他说,“我要学习了解一个行业,还要去写有关这个行业的文章。”华尔街的人们开始把他看作一个天才型的人物。他的穿着有点儿奇怪,就好像某个人特意给他买了漂亮的新衣裳,却没有详细地告诉他应该怎么穿。他那头金色的短发,看上去就像他自己剪的一样。他那柔和、表情丰富、友善的脸上最引人注意的部位是他的嘴,因为他的嘴总是张开的,至少是半开的,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也这样。他似乎在担心无法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在下一个想法出现之前迅速说出来,因而要一直保持通道畅通。他的其他面部特征全都中规中矩,堪称忠厚。这张脸完全是“扑克牌脸”(面无表情)的反面。
天生的导师
在他与外部世界的交往中,一种模式逐渐形成了。在为史蒂夫·艾斯曼工作的人中,爱他或者至少觉得他有趣的人不断增加,他在对财富和学识的认识上,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这种能力让他们深感敬佩。“他天生就是一位导师,”一名曾经为他工作过的女士这样说,“而且他对女士有一种强烈的保护意愿。”他同情小人物和失败者,虽然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失败的感觉。那些希望看到艾斯曼流露出顺从和尊敬表情的大人物的如意算盘总是落空,反而常常在与他的交锋中收获打击和震怒。“很多人都不了解艾斯曼,”迈瑞迪斯·惠特尼曾经这样告诉我,“但是了解他的人都很喜爱他。”
在不了解他的人中有一位是一家大型经纪公司的头儿,在一次午餐会上他亲耳听到艾斯曼面对着几十名投资者解释为什么他——这位经纪公司的领导人——对自己的业务一无所知,随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来。(“我必须去趟卫生间,”艾斯曼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也没有回去。”)午餐结束之后,这家伙宣布,他永远不会再与史蒂夫·艾斯曼出现在同一个房间。一家大型日本房地产企业的首席执行官是另外一个倒霉蛋,他把自己公司的财务报表交给艾斯曼,随后带着翻译去争取艾斯曼的投资。“你甚至没有持有你自己公司的股票。”艾斯曼听了这位日本商人的详细介绍之后说。翻译与首席执行官进行了商议。
“在日本,管理层通常不拥有股份。”这位首席执行官最后说。
艾斯曼注意到,这个家伙的财务报表没有披露有关他的公司的任何真正重要的细节。但是,艾斯曼没有直接这样说,而是把这份报表拎起来,就像捏着一堆不干净的东西。“这……这就是厕纸,”他说,“把这翻译给他听。”
“那个日本佬摘下了眼镜,”当时在场的一位旁观者回忆道,“他的嘴唇颤抖着,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厕纸?厕纸?’”
一名把艾斯曼当作朋友的基金经理准备向我介绍他的情况,但是说了不到一分钟就停下来了——在他描述艾斯曼揭穿各种不同的大人物不是谎话连篇就是信口雌黄之后,并且开始狂笑不止。“从某个角度说,他锋芒毕露,但是他很聪明也很诚实,而且无所畏惧。”
“即便在华尔街,人们也认为他粗俗、令人讨厌,而且总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艾斯曼的妻子瓦莱丽·费根(Valerie Feigen)说。
她曾经在J·P·摩根供职,后来辞职开了一家女装店并照顾他们的孩子。“他对打理自己的仪容仪表没有任何兴趣。相信我,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都没有任何结果。”在她第一次把他带回家之后,她的母亲就说过:“嗯,我们无法命令他,但是我们肯定可以在犹太人联合募捐会上把他拍卖了。”艾斯曼天生具有一种得罪人的能力。“他的粗野并不是一种刻意为之的策略,”他的妻子解释说,“他的粗野带着率性而为的坦诚。他知道大家都把他当成大人物,但他自己不这样看。艾斯曼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当被问到有何苦恼时,艾斯曼看上去很困惑,甚至有一点儿受伤。
“我有时候会把自己给忘了。”他耸耸肩膀说。
下面是有关艾斯曼的众多说法中的第一条:他对自己头脑中那些不安分的想法的兴趣,远远超过对眼前任何事物的兴趣。这个理论对于那些了解艾斯曼的人来说是不完整的。他的母亲莉莲为我们提供了第二个说法。“艾斯曼确实具有双重人格。”她很小心地说。艾斯曼小时候,他的母亲送给他一辆他梦寐以求的崭新的自行车,他把这辆车骑到中央公园,借给了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孩子,然后看着它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第三个说法是,他立志研究《塔木德》(Talmud),不是因为他对上帝有什么兴趣,而是因为他对书中的自相矛盾之处感到好奇。他的母亲曾经被任命为纽约市犹太人教育理事会的理事长,而艾斯曼却在认真梳理《塔木德》中前后矛盾的地方。“有谁会为了发现书里的错误而去研究《塔木德》?”他的母亲问道。后来,在艾斯曼变得非常富有之后,他不得不考虑怎样处理这些钱,他找到了一个名为“脚步”的组织,致力于帮助哈西德派犹太人脱离他们的信仰。
他甚至在处理自己的金钱的时候,都会引发一场战争。
将负债变成产品销售
几乎在每个人的眼里,艾斯曼都是一个怪人。他是在一个奇特阶段开始之初进入华尔街的。10年之前抵押债券市场的创立,使华尔街扩展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方,在此能集中处理普通美国人的债务。
开始时,新的债券市场只关注美国人口中有偿债能力的那一半。现在,随着抵押债券市场又扩展到了信用较差的美国人,它在偿债能力较差的那一半美国人中也找到了动力。
抵押贷款债券与过去的企业债券和政府债券在很多方面具有非常显著的差异。抵押贷款债券不是单一的有明确固定条款的巨额贷款。
抵押贷款债券是一种对来自一个由数千笔单独的住房抵押贷款组成的池子里的现金流的追索权。这些现金流很容易出问题,因为借款人有权在任何时候清偿债务。这也是债券投资者开始时不愿意投资住房抵押贷款的主要原因:抵押贷款借款人通常只在利率下跌的时候才会清偿他们的贷款,从而以更低的价格重新融资,这让抵押贷款债券持有者拥有了大量的现金,并以较低的利率进行投资。住房抵押贷款投资者不知道他的投资将持续多久,因为只有在他最不想要的时候,他才会收回他的投资。为了控制这种不确定性,我在所罗门兄弟公司工作时的那些同事创立了抵押债券市场,找到了一个聪明的解决方案。他们利用巨大的住房贷款池,将住房所有人的还款分割成几块,称之为“部分”。第一个部分的买家就像泡在洪水中的底楼的所有者,面临着抵押贷款提前还款的第一波冲击。作为交换,他们得到了最高的利率。第二个部分的买家——处在摩天大楼的第二层——接受提前还款的下一波巨浪的冲击,作为交换,他们获得了次高的利率,依此类推。处于大楼顶层的投资者得到的是最低的利率,但是拥有最高的保障,他们的投资在其想收回之前不会终止。
20世纪80年代的抵押债券投资者最大的担心是他可能会过早收回款项,而不是可能拿不回钱来。支撑抵押债券的贷款池在它们的规模以及借款人的信用级别方面都符合由几个政府机构——房地美、房利美和吉利美所制定的标准。事实上,贷款所承诺的是政府的保证:如果住房所有者违约,政府将负责偿付他们的债务。当史蒂夫·艾斯曼跌跌撞撞闯入这个新兴的快速成长的特别金融业时,抵押债券正准备投入新的用途:发放达不到政府担保要求的贷款。这样做的目的是将信贷延伸到信用度非常低的住房所有者那里,不是为了让他们买得起住房,而是为了让他们将自己在已经拥有的住房上的全部利益都变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