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岳庙向者回禄,太尉欲再造,问于五峰先生。先生答以:“天地与人事本一理,在天为皇天上帝,在人为大君。大君有二,则人事乱矣。五岳视三公,与皇天上帝并为帝,则天道乱矣。而世俗为塑像,为立配,为置男女,屋而贮之,亵渎神示之甚。”后南轩又详之曰:“川流山峙,是其形也,而人之也,何居?其气之流通可以相接也,而字之也,何居?”皆可为正大之论,甚发愚蒙,破聋瞽。
(上段云古人祭天地山川皆立尸,要得气来聚这尸上。据此说,则祭山川而人其形,疑亦古人立尸之意。惜不及质之先生。)
世俗鄙俚,以三月二十八日为东岳圣帝生朝,阖郡男女于前期,彻昼夜就通衢礼拜,会于岳庙谓之朝岳,为父母亡人拔罪。及至是日,必献香烛上寿。不特此尔,凡诸庙皆有生朝之礼,当其日,则士夫民俗皆献香烛,殷懃致酒上寿。按古经书本无生日之礼,伊川先生已说破:人无父母,生日当倍悲痛,安忍置酒张乐以为乐?若具庆者可也。以李世民之忍,犹能于是日感泣,思慕其亲,亦以天理之不容泯处。故在人讲此礼,以为非礼之礼。然于人之生存而祝其寿,犹有说;鬼已死矣,而曰生朝、献寿者,何为乎?
伊川破横渠定龙女衣冠从夫人品秩事,谓:龙,兽也,岂可被夫人衣冠?且大河之塞,乃天地祖宗社稷之佑,及吏卒之力,龙何功之有?其言可谓甚正大,又以见张程学识浅深之不同。世俗事真武,呼为真圣,只是北方玄武神。真宗尚道教,避圣祖讳,改玄为真。北方玄武乃龟蛇之属,后人不晓其义,画真武作一人散髪握剑,足踏龟蛇,竞传道教中某代某人修行如此。
江淮以南,自古多淫祀。以其在蛮夷之域,不沾中华礼义。狄仁杰毁江淮淫祠一千七百区,所存者惟夏禹伍子胥二庙,伊川先生犹以为存伍子胥庙为未是,伍子胥可血食于吴,不可血食于楚。今去狄公未久,而淫祀极多,皆縁世教不明,民俗好怪。始者土居尊秩无识者唱之,继而羣小以财豪郷里者辅之,下焉则里中破荡无生产者,假托此裒敛民财,为衣食之计,是以上而州县,下至闾巷村落,无不各有神祠。朝廷礼官又无识庸夫,多与之计较封号,是以无来歴者皆可得封号,有封号者皆可岁岁加大。若欲考论邪正,则都无理会了。
后世看理不明,见诸神庙有灵感响应者,则以为英灵神圣之祠,在生必聪明正直之人也。殊不知此类其间煞有曲折:一様是富贵权势等人,如伯有为厉,子产所谓“用物精多则魂魄强”之类;一様是壮年蹈白刄而死,英魂不散底人;一様是生禀气厚精爽强底人,死后未便消散;一様是人塑人像时,捉个生禽之猛鸷者,如猴乌之属,生藏于腹中。此物被生刼而死,魂魄不散,众人朝夕焚香祷祝,便会有灵。其灵乃此物之灵,非闗那鬼神事;一様是人心以为灵,众人精神都聚在那上,便自会灵,如白鮝大王之类;一様是立以为祠,便有依草附木底沉魂滞魄来,窃附于其上;一様又是山川之灵,庙宇坐据山川雄猛处,气作之灵。又有本庙正殿不甚灵,而偏旁舍有灵者,是偏旁坐得山川正脉处故也。又有都不关这事,只是随本人心自灵,人心自极其诚敬则精神聚,所占之事自有脉络相关,便自然感应,吉凶毫髪不差,只縁都是一理一气故耳。所谓“齐戒以神明其德夫”,即此意。
湖南风俗,淫祀尤炽,多用人祭鬼,或村民裒钱买人以祭,或捉行路人以祭。闻说有一寒士被捉,縳诸庙柱,半夜有大蛇张口欲食之,其人识一呪,只管念呪,蛇不敢食,渐渐退缩而去。明早士人得脱,诉诸官人,以为呪之灵所致,是不然。凡虎兽等食人者,多是挑之使神色变动方食,神色不动则不敢食。若此人者,心自以为必死,无可逃,更不复有惧死之念矣。只一味靠呪,口只管念呪,心全在呪上,更无复有变动之色,故蛇无由食之,亦犹虎不食涧边婴儿之类,非关呪灵之谓也。
闻说南轩曽差一司户破一大王庙,纔得牒即两脚俱软,其人卧乗舆而徃。到庙中取大王像,剖其腹,有盘数重,中有小合,盛一大白虫,活走,急投诸油煎之。纔破合见虫,脚便立愈。推此,其它可以类见。
以上论淫祀
天地间亦有沉魂滞魄不得正命而死者,未能消散,有时或能作怪,但久后当自消。亦有抱寃未及雪者,屡作怪,纔觉发便帖然。如后汉王纯驿中女鬼,及朱文公断龙岩妻杀夫事。
大抵妖由人兴,凡诸般鬼神之旺,都是由人心兴之。人以为灵则灵,不以为灵则不灵。人以为怪则怪,不以为怪则不怪。伊川尊人官廨多妖,或报曰:鬼击鼓。其母曰:把搥与之。或报曰:鬼摇扇。其母曰:他热故耳。后遂无妖。只是主者不为之动,便自无了。细观左氏所谓“妖由人兴”一语,极说得出。明道石佛放光之事亦然。
昔有僧入房将睡,暗中悞踏破一生茄,心疑为蟾蜍之属,卧中甚悔其枉害性命。到中宵忽有扣门觅命者,僧约明日为荐拔,及天明见之,乃茄也。此只是自家心疑,便感召得逰魂滞魄附会而来。又如遗书载:一官员于金山寺荐拔亡妻之溺水者,忽婢妾作亡魂胡语,言死之甚寃。数日后有渔者救得妻,送还之。此类甚多,皆是妖由人兴。人无衅焉,妖不自作。
頼省干占法有鬼附耳语。人来占者,问姓几画,名几画,其人对面黙数,渠便道得。或预记定其画,临时更不点数,只问及便答,渠便道不得。则“思虑未起,鬼神莫知”,康节之言,亦见破此精微处。
张元郡君死后,常来与语,说渠心下事。一道士与围棊而妻来,道士捉一把碁子,包以纸,令持去问,张不知数便道不得。曰:我后不来矣。此未必真是其妻,乃沉魂滞魄随张心感召而来,被道士窥破此机,更使不得。世之扶鹤下仙者亦如此,识字人扶得,不识字人扶不得。能文人扶,则诗语清新;不能文人扶,则诗语拙嫩。问事而扶鹤人知事意,则写得出;不知事意则写不出。与吟咏作文章,则无不通;问未来事则全不应。亦可自见。此非因本人之知而有假托,葢鬼神幽阴,乃藉人之精神发挥,随人知识所至耳。便见妖非由人不可。
昔武三思置一妾絶色,士夫皆访观。狄梁公亦徃焉,妾遁不见,武三思搜之,在壁隙中语曰:我乃花月之妖,天遣我奉君谈笑。梁公时之正人,我不可以见。葢端人正士有精爽清明,鬼神魑魅自不敢近,所谓“德重鬼神钦”。鬼神之所以能近人者,皆由人之精神自不足故耳。
以上论妖怪
“敬鬼神而逺之”,此一语极说得圆而尽。如正神,能知敬矣,又易失之不能逺;邪神,能知逺矣,又易失之不能敬。须是都要敬而逺,逺而敬,始两尽幽明之义。文公语解说:専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此语示人极为亲切。“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须是尽事人之道,则尽事鬼之道断无二致。所以发子路者深矣。
佛老
佛老之学,后世为盛,在今世为尤盛。二氏之说大畧相似,佛氏说得又较玄妙。老氏以无为主,佛氏以空为主,无与空亦一般。老氏说无,要从无而生有,他只是要清凈无为方外之物,以独善其身,厌世俗胶胶扰扰等事,欲在山林间炼形养气,将真气养成一个婴儿,脱出肉身去,如蛇蜕之法。又欲乗云驾鹤,飞腾乎九天之上,然亦只是炼个气轻,故能乗云耳。老氏之说犹未甚惑人。至佛氏之说,虽深山穷谷之中,妇人女子皆为之惑,有沦肌洽髄牢不可解者,原其为害有两般:一般是说死生罪福,以欺罔愚民;一般是高谈性命道德,以眩惑士类。死生罪福之说,只是化得世上一种不读书不明理无见识等人;性命道德之说,又较玄妙,虽髙明之士,皆为所误。须是自家理明义精,胷中十分有定见,方不为之动。
常人所惑死生罪福之说,一则是恐死去阴司受诸苦楚,一则是祈求为来生之地。故便能舍割,做功德,做因果,或庶几其阴府得力,免被许多刑宪,或觊望其来生作个好人出世,子子孙孙长享富贵,免为贫贱禽兽之徒。佛家唱此说以罔人,故愚夫愚妇皆为之惑。
且如轮回一说,断无此理。伊川先生谓:不可以既返之气复为方伸之气。此论甚当。葢天地大气流行,化生万物,前者过,后者续,前者消,后者长,只管运行,无有穷已,断然不是此气复回来为后来之本。一阳之复,非是既退之阳倒转复来。圣人立卦取象,虽谓阳复返,其实只是外气剥尽,内气复生。佛氏谓已徃之气复轮回来生人生物,与造化之理不相合。若果有轮回之说,则是天地间人物皆有定数,当只是许多气翻来覆去,如此则大造都无功了。须是晓得天地生生之理,方看得他破。
人生天地间,得天地之气以为体,得天地之理以为性。原其始而知所以生,则要其终而知所以死。古人谓得正而毙,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只縁受得许多道理,须知尽得,便自无愧,到死时亦只是这二五之气,听其自消化而已。所谓安死顺生,与天地同其变化,这个便是“与造化为徒”。人纔有私欲,有私爱,割舍不断,便与大化相违。
因果之说,全是妄诞。所载证验极多,大抵邪说流入人心,故人生出此等狂思妄想而已。温公谓:三代以前,何尝有人梦到阴府见十等王者耶?此说极好。只縁佛教盛行,邪说入人已深,故有此梦想。
天地间物,惟风雷有象而无形。若是实物,皆有形骸。且如人间屋宇,用木植砖瓦等架造成个规模。木植取之山林,砖瓦取之窑灶,皆是实物,人所实见。如佛氏天堂地狱,是何处取木植,是何处取砖瓦?况天只是积气,到上至高处,其转至急,如迅风然,不知所谓天堂者该载在何处?地乃悬空在天之中央,下面都是水,至极深处,不知所谓地狱者又安顿在何处?况其所说为福可以冥财祷而得,为罪可以冥财赂而免,神物清正,何其贪婪如此?原其初意,亦只是杜撰,以诱人之为善,而恐惧人之为恶耳。野夫贱隶以死生切其身,故倾心信向之。然此等皆是下愚不学之人,亦无足怪。如唐太宗是甚天资,亦不能无惑,可怪可怪!
士大夫平日读书,只是要畧知古今事变,把来做文章使,其实圣贤学问精察做工夫处全不理会。縁是无这一段工夫,胷中无定见识,但见他说心说性,便为之竦动,便招服。如韩文公白乐天资禀甚高,但平日亦只是文字诗酒中做工夫,所以看他亦不破。文公辟其无父无君,虽是根本,然犹未知所以受病之本。
佛氏所谓玄妙者,只是告子所谓“生之谓性”之说。告子生之一字,乃是指人之知觉运动处,大意谓:目能视,其所以能视处是谁?耳能听,其所以能听处是谁?即这一个灵活知觉底,常在目前作用,便谓之性。悟此则为悟道。一面做广大玄妙说将去,其实本领只如此。此最是至精至微,第一节差错处。至于无父无君,乃其后截人事之粗迹,悖谬至显处。他全是认气做性了。如谓狗子有佛性,只是呼狗便知摇尾向前,这个便是性。人与物都一般。所以万刼不灭,亦只是这个。老氏谓“死而不亡”,亦只是如此。所说千百亿化身,千手千眼,皆是在这窠窟里。
自古圣贤相传说性,只是个理。能视能听者,气也;视其所当视,听其所当听者,理也。且如手之执捉,气也,然把书读也是手,呼卢也是手,岂可全无分别?须是分别那是非,是底便是本然之性,非底便是狥于形气之私。佛氏之说,与吾儒若同而实大异。吾儒就形气上别出个理,理极精微,极难体察。他指气做性,只见这个便是性,所以便不用工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