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溪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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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韩文公谓“人之所以为性者五,曰仁义礼智信”,此语是看得性字端的,但分为三品又差了。三品之说,只说得气禀,然气禀之不齐,盖或相什百千万,岂但三品而已哉!他牟要求胜荀扬,却又与荀扬无甚异。

佛氏把作用认是性,便唤蠢动含灵皆有佛性,运水搬柴无非妙用。不过又认得个气,而不说着那理耳。达磨答西竺国王作用之说曰:“在目能视,在耳能闻,在手执捉,在足运奔,在鼻嗅浥,在口谈论,徧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识者知是道性,不识唤作精魂。”他把合天地世界总是这个物事,乃吾之真体,指吾之肉身只是假合幻妄,若能见得这个透彻,则合天地万物皆是吾法身,便超出轮回。故禅家所以甘心屈意、枯槁山林之下,绝灭天伦,扫除人事者,只是怕来侵坏着他这个灵活底。若能硬自把捉得定,这便是道成了,便一向纵横放恣,花街柳陌,或奥猪霸鸠千都不妨。其寅多是把持募年暮氯襄时,那一切情臻自热退减,椰自唤做工夫至巍,便矜耀以为奇特,一向呵佛骂祖去。

今世有一种杜撰等人,爱高谈性命,大抵全用浮屠作用是性之意,而文以圣人之言,都不成模样。据此意,其实不过只是告子“生之谓性”之说。此等邪说,向来已为孟子扫却,今又再拈起来,做至珍至宝说,谓人之所以能饮能食,能语能嘿,能知觉运动,一个活底灵底便是性,更不商量道理有不可通。且如运动,合本然之则,固是性。如盗贼作窃,岂不运动,如何得是性?耳之欲声,目之欲色,固是灵活底。然目视恶色,耳听恶声,如何得是本然之性?只认得个精神魂魄,而不知有个当然之理,只看得个模糊影子,而未尝有的确定见,枉误了后生晚进,使相从于天理人欲混杂之区,为可痛。

心者一身之主宰也,人之四肢运动,手持足履,与夫饥思食、渇思饮、夏思葛、冬思裘,皆是此心为之主宰。如今心恙底人,只是此心为邪气所乗,内无主宰,所以日用间饮食动作,皆失其常度,与平人异。理义都丧了,只空有个气,仅往来于脉息之间未絶耳。大抵人得天地之理为性,得天地之气为体。理与气合,方成个心,有个虚灵知觉,便是身之所以为主宰处。然这虚灵知觉,有从理而发者,有从心而发者,又各不同也。

心只似个器一般,里面贮底物便是性。康节谓:性者心之郛郭。说虽粗而意极切,盖郛郭者心也,郛郭中许多人烟,便是心中所具之理相似,所具之理便是性,即这所具底便是心之本体。理具于心,便有许多妙用。知觉从理上发来,便是仁义礼智之心,便是道心。若知觉从形气上发来,便是人心,便易与理相违。人只有一个心,非有两个知觉。只是所以为知觉者不同,且如饥而思食,渇而思饮,此是人心。至于食所当食,饮所当饮,便是道心。如有人饥饿濵死而蹴尔嗟来等食皆不肯受,这心从何处发来?然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此等处理义又隠微难晓,须是识见十分明彻方辨别得。

心有体有用,具众理者其体,应万事者其用。寂然不动者其体,感而遂通者其用。体即所谓性,以其静者言也。用即所谓情,以其动者言也。圣贤存养工夫至到,方其静而未发也,全体卓然,如鉴之空、如衡之平,常定在这里。及其动而应物也,大用流行,妍媸髙下各因物之自尔,而未尝有丝毫铢两之差。而所谓鉴空衡平之体,亦常自若,而未尝与之俱往也。

性只是理。全是善而无恶。心含理与气,理固全是善,气便含两头在,未便全是善底物。才动便易从不善上去。心是个活物,不是帖静死定在这里,常爱动。心之动,是乗气动。故文公感兴诗曰:人心妙不测,出入乗气机。正谓此也。心之活处,是因气成便会活,其灵处,是因理与气合便会灵。所谓妙者,非是言至好,是言其不可测。忽然出,忽然入,无有定时;忽在此,忽在彼,亦无定处,操之便存在此,舍之便亡失了。故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者,惟心之谓与?存便是入,亡便是出。然出非是本体走出外去,只是邪念感物逐他去,而本然之正体遂不见了。入非是自外面已放底牵入来,只一念提撕警觉便在此。人须是有操存涵养之功,然后本体常卓然在中,为之主宰,而无亡失之患。所贵于问学者,为此也。故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此意极为人亲切。

心虽不过方寸大,然万化皆从此出,正是源头处。故子思以未发之中为天下之大本,已发之和为天下之达道。

仁者,心之生道也。敬者,心之所以生也。

此心之量极大,万理无所不包,万事无所不统。古人每言学,必欲其博。孔子所以学不厌者,皆所以极尽乎此心无穷之量也。孟子所谓尽心者,须是尽得个极大无穷之量,无一理一物之或遗,方是真能尽得心。然孟子于诸侯之礼未之学,周室班爵禄之制未尝闻,毕竟是于此心无穷之量终有所欠缺未尽处。

心至灵至妙,可以为尧舜,参天地,格鬼神,虽万里之逺,一念便到;虽千古人情事变之秘,一照便知。虽金石至坚,可贯;虽物类至微至幽,可通。

佛家论性,只似儒家论心。他只把这人心那个虚灵知觉底唤作性了。

伊川曰: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此语亦说得圆。横渠曰:心统性情。尤为语约而意备,自孟子后未有如此说亲切者。文公曰: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用,心者情性之主。说得又条畅明白。

横渠曰: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虚是以理言,理与气合,遂生人物。人物受得去成这性,于是乎方有性之名。性从理来,不离气。知觉从气来,不离理。合性与知觉,遂成这心,于是乎方有心之名。

程子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此处是言天之心性情,所谓易便是心,道便是性,神便是情。所谓体者,非体用之体,乃其形状模様恁地,易是阴阳变化,合理与气说。

情与性相对。情者,性之动也。在心里面未发动底是性,事物触着便发动出来是情。寂然不动是性,感而遂通是情。这动底只是就性中发出来,不是别物,其大目则为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中庸只言喜怒哀乐四个,孟子又指恻隠、羞恶、辞逊、是非四端而言,大抵都是情。性中有仁,动出为恻隠;性中有义,动出为羞恶;性中有礼智,动出为辞让、是非。端是端绪,里面有这物,其端绪便发出从外来。若内无仁义礼智,则其发也,安得有此四端?大概心是个物,贮此性,发出底便是情。孟子曰:恻隠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云云。恻隠、羞恶等以情言,仁义等以性言。必又言心在其中者,所以统情性而为之主也。孟子此处说得却备。又如大学所谓忧患、好乐及亲爱、畏敬等,皆是情。

情者心之用,人之所不能无,不是个不好底物。但其所以为情者,各有个当然之则。如当喜而喜,当怒而怒,当哀而哀,当乐而乐,当恻隠而恻隠,当羞恶而羞恶,当辞让而辞让,当是非而是非,便合个当然之则,便是发而中节,便是其中性体流行,着见于此,即此便谓之逹道。若不当然而然,则违其则,失其节,只是个私意人欲之行,是乃流于不善,遂成不好底物,非本来便不好也。

情之中节,是从本性发来便是善,更无不善。其不中节是感物欲而动,不从本性发来,便有个不善。孟子论情,全把做善者,是専指其本于性之发者言之。禅家不合便指情都做恶底物,却欲灭情以复性。不知情如何灭得?情既灭了,性便是个死底性,于我更何用?

孟子四端,是専就善处言之。喜怒哀乐及情等,是合善恶说。

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性之欲便是情。

才是才质、才能。才质犹言才料质干,是以体言。才能,是会做事底。同这件事,有人会发挥得,有人全发挥不去,便是才不同,是以用言。孟子所谓“非才之罪”及“天之降才非尔殊”等语,皆把才做善底物,他只是以其从性善大本处发来,便见都一般。要说得全备,须如伊川“气清则才清,气浊则才恶”之论方尽。

志者,心之所之,之犹向也,谓心之正面全向那里去。如志于道,是心全向于道;志于学,是心全向于学。一直去求讨要,必得这个物事,便是志。若中间有作辍或退转底意,便不谓之志。

志有趋向、期必之意。心趋向那里去,期料要恁地,决然必欲得之,便是志。人若不立志,只泛泛地同流合污,便做成甚人?须是立志,以圣贤自期,便能卓然挺出于流俗之中,不至随波逐浪,为碌碌庸庸之辈。若甘心于自暴自弃,便是不能立志。

立志须是髙明正大。人多有好资质,纯粹静淡,甚近道,却甘心为卑陋之归,不肯志于道,只是不能立志。如文帝寛仁恭俭,是其资质尽可与为帝王。然其言曰:卑之无甚髙论,令今可行也。却不能立志。武帝上嘉唐虞,志向髙大,然又好名,驳杂无足取。

程子奏札说立志一段最切,是说人君立志。学者立志与人君立志都一般,只是在身、在天下,有小大之不同。

为学紧要处,最是立志之初,所当谨审决定。此正是分头路处。纔志于义。便入君子路;纔志于利,便入小人路。舜跖利善正从此而分,尧桀言行正从此而判。孔子说“从心所欲不踰矩”,紧要正在志学一节上。在圣人,当初成童志学,固无可议。自今观之,学之门戸虽多,若此处所志者一差,不能纯乎圣途之适,则后面所谓立,所谓不惑,所谓知命,所谓从心,节节都从而差,无复有见效处。惟起头所志者,果能専心一意于圣人之学,则后面许多节目,皆可以次第循序而进。果有“不倦”工夫以终之,则虽“从心”地位至髙,亦可得而造到矣。

人常言志趣,趣者趣也,心之所趋也,趣亦志之属。

孟子曰士“尚志”,立志要髙不要卑,论语曰:博学而笃志。立志要定不要杂,要坚不要缓,如颜子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皆以圣人自期,皆是能立志。孟子曰: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犹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孟子以舜自期,亦是能立志。

意者,心之所发也,有思量运用之义。大抵情者性之动,意者心之发,情是就心里面自然发动,改头换面出来底,正与性相对。意是心上拨起一念,思量运用要恁地底。情动是全体上论,意是就起一念处论。合数者而观,纔应接事物时,便都呈露在面前。且如一件事物来接着,在内主宰者是心;动出来或喜或怒是情;里面有个物,能动出来底是性;运用商量,要喜那人要怒那人是意;心向那所喜所怒之人是志;喜怒之中节处又是性中道理流出来,即其当然之则处是理;其所以当然之根原处是命。一下许多物事都在面前,未尝相离,亦灿然不相紊乱。

以意比心,则心大意小。心以全体言,意只是就全体上发起一念虑处。

毋意之意,是就私意说;诚意之意,是就好底意思说。

人常言意思(去声)。思者思也(平声),思虑、念虑之类,皆意之属。

仁义礼智信

五者谓之五常,亦谓之五性。就造化上推原来,只是五行之徳。仁在五行为木之神,在人性为仁;义在五行为金之神,在人性为义;礼在五行为火之神,在人性为礼;智在五行为水之神,在人性为智。人性中只有仁义礼智四位,却无信位。如五行木位东,金位西,火位南,水位北,而土无定位,只寄旺于四位之中。木属春,火属夏,金属秋,水属冬,而土无専气,只分旺于四季之间。四行无土便都无所该载,犹仁义礼智无信,便都不实了。只仁义礼智之实理便是信。信却易晓。仁义礼智须逐件看得分明,又要合聚看得脉络都不乱。

且分别看仁是爱之理,义是宜之理,礼是敬之理,智是知之理。爱发见于外乃仁之用,而爱之理则在内。事物各得其宜乃义之用,而宜之理则在内。恭敬可见处乃礼之用,而敬之理则在内。知个是、知个非是智之用,而知之理则在内。就四者平看,则是四个相对底道理。専就仁看,则仁又较大,能兼统四者,故仁者乃心之徳。如礼义智亦是心之徳,而不可以心之徳言者,如人一家有兄弟四个,长兄当门戸,称其家者只举长兄位号为言,则下三弟皆其家子弟,已包在内矣。若自曰三弟者之家,则拈掇不起,道理只如此。然仁所以长众善,而専一心之全徳者,何故?盖人心所具之天理全体都是仁,这道理常恁地活,常生生不息。举其全体而言则谓之仁,而义礼智皆包在其中。自为仁言,纔有一毫人欲之私挿其间,这天理便隔絶死了,便不得谓之仁。须是工夫至到,此心纯是天理之公,而絶无一毫人欲之私以间之,则全体便周流不息,无间断,无欠阙,方始是仁。所以仁无些少底仁。

仁义起发是恻隠羞恶,及到那人物上,方见得爱与宜,故曰“爱之理,宜之理。”

仁道甚广大精微,何以用处只为爱物,而发见之端为恻隠?曰:仁是此心生理全体,常生生不息。故其端绪方从心中萌动发出来,自是恻然有隠,由恻隠而充及到那物上,遂成爱。故仁乃是爱之根,而恻隠则根之萌芽而爱又萌芽之长茂已成者也。观此,则仁者爱之理,爱者仁之用,自可见得脉络相关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