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残忍
全连战士总结教训
指导员开始怀疑连长失踪,是在连长去团部开会的三个星期以后。
连长去参加的那个会议并不长,按说应该在一星期后回来。
但一星期又过了一星期,连长还是没有露面。就连电话都没打来过一个。以往连长外出,走到任何地方,都会从电话那头频频发来各种指示。但这次确是有点反常,连长自从走上通往公路的那条小道后,好像就从连队突然消失了。蛛丝马迹原本很明显,只是大家都放松了警惕。指导员后来痛心地回忆说。
那三个星期中,13连地界上方的天空格外晴朗、白云格外温柔,小河格外缠绵,庄稼格外招摇;牛锛和马嵘留意地观察过,全连的人,就连指导员本人,眉头都缓缓地舒展开来。人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深秋爽朗的空气,大声地谈笑,再不必左顾右盼,随着提防着连长从背后忽然出现。
起初的两个星期里,13连的战士们,几乎忘记了地球上还有连长那么个人。没有连长的日子过得很快很轻松。直到有一天,作为兼职文书的杨泱,在清晨被隔壁屋子杀猪一般的电话铃声吵醒,梦中那铃声让人心惊肉跳。
电话是从团部打来的,询问傅永杰同志是否已经回到了连队,为什么到现在还迟迟不向团部汇报上次会议的布置落实情况。话筒里遥远而嘶哑的嗓音十分严肃地质问说,已往13连对上级的指示总是一丝不苟,如今傅永杰的13连还想不想当典型了呢?
杨泱拿着话筒愣了一刻,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傅永杰其实就是傅正连本人,傅正连就是傅永杰。她很想对着话筒告诉对方,在13连没人管连长叫傅永杰,而是叫傅正连。原因很简单,连长姓傅,一开始大家就叫傅连长,傅连长听起来就是副连长,于是傅连长整日一脸乌云。有明白人,便及时改口叫正傅连长,正傅连长叫得太绕口,一含糊就变成征服连长,连长的眉头暴风雨即将来临。全连战士总结教训,经过反复练习,最后演化成傅正连三个字,不仅琅琅上口,而且含义准确,能够全面体现出连长的种姓以及职务。傅正连诞生后,就连傅永杰本人也十分满意。于是傅正连后来就全方位笼罩了13连全体。
不过杨泱很快打消了那个念头。她嗯嗯答应着,慌慌张张放下了话筒。
她对指导员说,团里来电话,说连长早就该回了。
指导员说,那他去哪儿了呢?怪了怪了。
杨泱又说:让汇报呢,十天前,团里的会就开完了。
“……要是路上耽搁了呢?顺的话,得走两天,要是不顺呢?搭不上车什么的,还有公路,公路坏了……”指导员扳着手指头算了算,浓黑的胡茬里积满迟疑。迟疑在腮上徘徊了多时,忽而微妙地收敛了,闷着头走开去。
指导员不说,杨泱心里也猜到几分。指导员不说,是因为指导员不能说。不能说自然是因为傅正连的暂时失踪,多半具有某种不便声张的性质。人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既然傅正连在自己连队都下得了手,出差在外,怎么就不会趁机打点野食充饥。指导员深知连长的这一嗜好,也许由于同病相怜、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宽容的指导员适时收敛起他的迟疑,准备给傅正连创造继续失踪下去的机会。
这些情况都是杨泱后来悄悄告诉给马嵘的。马嵘又转给牛锛。记得牛锛当时问了一句:“那杨泱呢?你看她急是不急?”
马嵘回答:“她急什么?她说傅正连要是永远不回来了,那才好呢!”
停一停,马嵘又补充:“杨泱还说,傅正连的胳膊上,是带着她扎的伤口走的,说不定是流血过多,死在半路上了。就怕他不死,又去祸害别的姑娘,还不如当初把他一刀扎死算了……”
马嵘记得当时牛锛的眼圈忽地一下子就红了。
第三个星期过去之后,指导员终于沉不住气了。
据说他让杨泱起草了一份电报,是拍往傅正连的安徽老家的。指导员亲自骑着自行车,到十几里地外的营部,拍出了那份电报。又过了一个星期,安徽那个什么县的回电来了,营部的邮递员送报来时,邮件摊了连部一炕,有人无意就把那份电报拆了,电文说,傅永杰根本就没有回老家探亲,家中也无人生病等等。
那份电报在连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等指导员赶来时,全连已一片纷纷扬扬。谁都没有说出那两个字,但谁的嘴唇上都写着那两个字——13连连长傅永杰同志失踪了。真的失踪了。
傅正连失踪了。一个大活人、一个曾经趾高气扬、说一不二的大连长,忽然活活的,就不见了人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指导员无法继续藏匿隐瞒傅正连的失踪。在13连,那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指导员让杨泱往团部打了一份关于失踪的报告。于是,在傅正连失踪后的第五个星期,团部工作组正式进驻13连。
阶级报复
马嵘在后来许多年里反复回忆的是,从傅正连离开连队,到此人被发现失踪的整整一个多月期间,牛锛和自己始终表现正常。能吃能喝能拉能睡能干活能发言能批判能写信还能下棋打扑克。他和牛锛一次也没去过那个地方。几场阴冷的秋雨下过,地头冒出一层最后的青草。像是光头上长出稀稀落落的头发,若是扒拉扒拉,草丛里还能找出几个褐色的蘑菇也说不定。
傅正连的失踪,是70年代初轰动26团,以至后来波及整个农垦兵团的一件大事。
方圆几百里黑土地,除了彼此间相隔几十里路的小小连队,荒无人踪。
在连队营房的5里地外,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经过,通往更偏僻的连队。那条布满沟壑的公路,将与世隔绝的连队和附近的村落勉强连接起来。雨季来临时,公路隔上一段,便被一根长长的圆木卡子挡上,那是禁止通行的标志。那个季节,连队就像黑色海洋里的一座孤岛。
工作组夜以继日的初步调查,一团沼泽地的烂泥,陷进去没了顶,咕嘟咕嘟冒几个泡,连撮头发都看不见。
13连的知青们主动热心地提供线索说,傅正连每顿必喝老白干,临走的那天中午,还让食堂做了小灶。傅正连是洒足饭饱后独自一个人离开连队的。有人看见他走上了通往公路的小道,兴许就是傅正连自喝糊涂岔了道,误入了甸子,踩一个空,陷进沼泽里了呗。再说,甸子里有狼,白脸瘸腿的那种,记人仇。去年傅正连想弄张狼皮褥子,带人下过狼夹子,夹住过一只小狼,那老狼拖着夹板跑了,后来每到半夜常在连部四周嗥叫,也许就是那只老狼等在了路边,撕回去一张人皮褥子,报了它的私仇。还有,怎么就不能怀疑傅正连是跑到江那边儿、或是外蒙古去了呢?哪儿不能去?老毛子馋酒烟,他们缺的傅正连都不缺,正好拿去换媳妇也难说。傅正连亲口说过:老毛子娘们,乳房圆圆皮球,屁股大大的像个大列巴(面包),可暄乎了,要能摸上一摸,那是个什么滋味!
一派胡言!工作组的首长那几天失望得很愤怒。失望是由于这些所谓的线索毫无参考价值;愤怒是由于13连是建团以来,全团连续二年的先进典型——这些证词无论对傅正连本人、还是对团部都十分不利。
还有一种猜测认为,傅正连是在搭车去团部的路上,遇到了不测事件。比如他携带了某种贵重物品,遭到了盲流抢劫。此类事件在这一带虽然闻所未闻,也不能绝对排斥在外。于是工作组分兵两路,一路去负责查询那段时间里途经13连连部外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另一路检查了傅正连宿舍里的全部物品。
杨泱在工作组进驻的最初两周内,曾作为连队文书,协助工作组调查。她后来告诉过马嵘,傅正连留下的东西收藏得十分精心。果然有好几块崭新的手表、野兔皮獭子皮,还有成条的烟和关内才能买到的酒。她说工作组长很快便命令将这些物品查封起来,任何人不得翻看。后来就再三重申了工作组的纪律。纪律要求每个人都对傅正连未曾失踪的财物,守口如瓶。
两周后,杨泱突然被通知,去马圈小号接受隔离审查。
指导员脸色阴沉地告诉她这个消息时,鼻孔里一直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憋得他透不过气来。杨泱对指导员宽宏大量地笑了笑。她觉得这原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她早就知道会把她列为怀疑对象的。
就在那天晚上的全连大会上,工作组长宣布说:对公路车辆调查的结果证明,傅永杰同志根本就没有搭上任何一辆车,没有一辆过往车辆载过他;也就是说,傅永杰根本就没有离开13连,他是在13连的连区内失踪的。所以从现在开始,将对13连所有涉嫌人员进行排队审查。
杨泱满不在乎地走进马圈隔壁的小黑屋时,忽然想起来,去年冬天,马嵘曾在这里被傅正连关过3天禁闭。只是因为马嵘对人说了,傅正连克扣知青伙食费一类的话。于是马嵘被几个干临时工的盲流绑在马圈的柱子上,挨了几十马鞭子,又冻了整整一夜。后来还是杨泱替他写了检讨书,送去交给傅正连的。
杨泱蹲了小号的那天夜里,隔壁的马群不断打着响鼻,马蹄焦躁地落地,重又提起,在干硬的地上敲打出得得的声音。杨泱觉得自己的思维已快被深夜的寒冷冻僵,她抱紧了自己,试图从那些马蹄声中,听出一种神秘的启示。朦胧中,黑暗的马棚屋顶似有一道微弱的月光划过——假如连长真的是从13连的地面上消失的,杨泱忽然明白,他的消失决不会是一次偶然。
天亮的时候,她听见马圈的门被打开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往隔壁的屋子踢踏过去了。从她身后的木板缝里,传来了马嵘粗声大气的喘息。
马嵘就是靠在墙根吸烟时,发现了自己同隔壁屋子中间的那个破洞的。缕缕烟灰顺着墙沿一道缝隙袅袅飘去,他蹲下身,在破洞那头望见了杨泱的一只眼睛。他喊了她一声,缝隙那边扑过来一阵杨泱嘴里哈出的热气。
马嵘对着洞口说,嘿我也来了,来给你作伴,别害怕。杨泱说,那不是我干的,你相信吗?马嵘说那当然,你干不了。杨泱又说,也不会是你干的。马嵘说,那可难说,如今全连的知青差不多都成了嫌疑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工作组根本不听知青们提供的那些材料,一味袒护傅正连,凡是被傅正连整过的人,都被认为有报复的动机。何况像我这样出身不好的人,就是阶级报复了。
对杨泱的审讯
在马嵘以后不断重复的记忆中,那是他和杨泱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他一直希望能记起这次谈话更多的内容,但他的回忆中却充斥了马圈里浓重的马粪味。他只记得杨泱反复说,尽管她用水果刀把傅正连的胳膊扎伤了,那是他咎由自取,但她并没有真的杀害傅正连。
最后她忽然用肯定的语气说:“不过我知道是谁干的!”
马嵘打了一个寒噤。
“你知道?谁呢?谁?”
“我不会说的!永远不会!”
“死也不说吗?”
“死也不说!”
“那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谁干的!”马嵘松了口气。
马圈悄无声息。从破洞那边,传来的声音。他猜是杨泱手里在捻着一根干草茎。
似乎过了很久,杨泱轻声说:“牛锛呢?他为什么没进来?”
马嵘没有回答。
“昨天晚上,我总是好像听见窗底下有脚步声,绕着马圈走……牛锛……”
他和杨泱的那次谈话就终止在牛锛那两个字上。门开了,又有新的人被送进了这个临时小号,在后来的两天里,他和杨泱再也没有机会说过话。
牛锛……马嵘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始终回味着咀嚼着琢磨着杨泱最后留在他记忆中那关于牛锛的两个字。他无法肯定在牛锛那两个字后面,究竟是一个问号,还是一个惊叹号,或是一个句号。这个标点对于解释杨泱在牛锛死后的失踪至关重要。但语气飘散在空气中,时间一点点擦去了那个本来模糊的符号,他再也无法捉住它们。
落了一场小雪,雁群一日日飞尽。
大雁走了以后,空旷落寞的荒原,显得越发寂寥苍茫。
拱形的天穹一览无余,平展的原野一目了然。蓝天白云之下,清晰地凸现出连队营房一栋栋红色的瓦顶,在雪地上赤身裸体、袒露胸怀。
营房前的空场上,还有一眼孤独的水井、两排光秃秃的钻天杨、三台熄火的拖拉机、四挂卸了套的大车——就是13连的全部。
眼睁睁地看着太阳从东边出来,又从西边落下。月亮也是一样。你想不看也办不到,它们就悬挂在你的视线里,无遮无挡。
在如此简单到接近纯粹的一个地球角落,能隐藏什么样的秘密呢?
谁敢相信,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会失踪于这样一个连麻雀都无处藏身的地方?
长长的一个月之内,13连所有知青的来往信件,都被工作组暂时封锁,一一拆阅检查;所有的探亲申请都被拒绝,得等那个失踪的连长有了下落,再作处理;知青们轮流着一个个被叫去连部谈话,白天谈了晚上再接着谈;前半夜谈了后半夜继续谈。如此几日轮番轰炸下来,13连的人个个面色铁青、眼圈发黑,连吃饭都打着哈欠。与马嵘关在同一屋的老高中生说,这都同“文革”的逼供审讯差不多少了,还不如干脆用刑呢,大家都当一回李玉和风光风光。
审讯自然是毫无结果,知青们互相证明说,自己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任何行为,都有据可查。傅正连即使真被人干掉了,也不能随便弄个人当替罪羊!大伙议论说,反正傅正连是不在场,鬼才知道他究竟还能不能回来。人不在场,还不敢说实话么?一开始玩笑着说的那些线索,傅正连行贿受贿拷打知青,如今反话正说,向毛主席保证,那些事都是傅正连失踪的原因,由此顺藤摸瓜,准保没错——如此再往下审,工作组骑虎难下了,闹不好真倒成了傅正连的控诉会了。
越发没有头绪。ABCD甲乙丙丁,没头没脑、无凭无证。
只剩下那片沉默的土地,紧闭唇舌。而谁能撬开它的嘴,让它说话呢?
傅正连失踪得很彻底。光天化日之下,就那样变作了一缕风一丝烟一粒尘一滴水,消失得无声无息,杳无踪迹。
马嵘隔壁的小屋里,杨泱始终一言不发。她甚至拒绝提供那个夜晚傅正连同她之间发生的难堪之事的任何细节。
第二天晚上,马嵘屋子里的人,都清楚地听见了破洞里传来的对杨泱的审讯——
你承认自己扎伤过傅连长是不是?
……
最重点的怀疑对象
“目前,在13连所有的知青中,你是傅连长失踪事件最直接、最重点的怀疑对象。你无论说还是不说,只不过是你的态度问题。我们早已掌握了大量的证据。证明你有谋害傅连长的强烈动机和愿望。今天再次向你交代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的抵触情绪很大,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
“你如果承认,是你对傅连长下了毒手,组织上可以考虑你的阶级出身和一贯表现,对你从宽处理的。再说,傅永杰同志欺负了你,他确实也是有错误嘛,你是一气之下误伤了他的嘛……”
……
“你再这样对抗下去,我们只好把你尽快送往团部处理了!团部和师部的首长都不允许我们再拖下去了……”
马嵘忽然听见了一记响动,像有什么东西从窗外跃过。
什么人?出去看看!
像是有个人影,一晃就不见了。回来的人丧气地汇报。
从那以后,对杨泱的审问就改在连部的办公室进行了。杨泱每次从连部回来,马嵘留意着那边的动静,总会听见杨泱长久低声的啜泣。马嵘曾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破洞大声嚷嚷说:“杨泱你可千万要挺住啊,不是你干的,你不能承认!”
杨泱没有回答。有一阵,那个屋子静得没有一丝气息。杨泱像是死了一样。听送饭的人说,杨泱已经好几顿不动筷子了。还听说,上头催得很紧,杨泱真的要被押送到团部去了。
马嵘在心里骂着:我操你个牛锛,这个时候你都干什么去了?还不快想个法子,把杨泱赶紧弄出去呀!
又过了几天,一位下巴光滑、满脸稚气的年轻人,也是所谓的工作组组员,前来“释放”了马嵘。马嵘记得自己临走前是往那个破洞里看了一眼的,他想对杨泱说,等我出去了就来救你!但那儿黑呼呼的他什么都没看见。马嵘昂首挺胸走出臭哄哄的马圈时,听得从连队宿舍那边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哭笑声。他问路边的人,说是2排曾与傅正连暧昧过的一个女知青,多日就这样哭哭笑笑疯疯癫癫语无伦次。马嵘回头对那人说:瞧,再这样下去,13连的人全都会发疯的。
马嵘在那个重获自由的时刻,由于极度兴奋也由于极度疲倦,忽略那个工作组成员对他的回答。当牛锛死了以后,他在彻夜的不眠中,想起那个年轻人有意无意的话,才如遭电击雷轰般地抱头捶胸,后悔莫及。
“——不会发疯的,这事已快结束了。现在主要的怀疑对象是有了,可以肯定的是,傅永杰同志是因公殉职、受人迫害致死,头儿已经决定……要把他作为光荣牺牲报上去……”
“牺牲?谁牺牲了?”
“傅永杰啊,就算是牺牲吧!我们总得对上头有个交代啊……”
“扯蛋!牺牲个毬!”马嵘嘟囔了一声,骂骂咧咧地甩手而去。
那天傍晚马嵘回到自己宿舍,看见牛锛叉着手站在门口,离老远他便闻见牛锛嘴里喷出的酒气。牛锛把一个酒瓶子往他怀里一塞,说:喝吧!
马嵘那一觉睡了很久。从傍晚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热炕和酒精使他酣睡不醒。醒来后他终于恍然大悟,在那次贪婪的大觉中,他已铸成大错。他居然没有防备牛锛酒瓶里的预谋。于是紧接着,就发生了那个最要命的结尾。而当他发现时,他和牛锛创下的丰功伟业,已万劫不复地割裂成两半。
曾经属于他的那一半,在傅正连突然重新“露面”时,同步失踪。
马嵘在睡梦中,只觉得有一双手使劲地摇撼着他,直到把他摇醒。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日后你替我娶了她吧,拜托了!
他听出那是牛锛的声音,便猛地坐了起来。只见眼前一个人影带一阵风,往门外飞快刮过去了。
马嵘跳下地,拔脚就跟。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牛锛跑得像只兔子,一溜烟往食堂那儿去了。
马嵘抬头看天,明晃晃的日头当空,正是中午。
有人敲着食堂门口那截专管开饭用的铁轨,当当的响声一记一记传得老远。
从地里收秋回来的人,正陆续往食堂涌。
亘古难觅
工作组的一溜人,从连部办公室走出来,拿着铝制的饭盒。
牛锛像是没命地跑着,迎着那些人,迎着风。他跑过了所有的人,忽然一个急转身,在工作组的人面前,站下了。
马嵘听见牛锛呼呼地喘着粗气。
“嗳!你们找到傅正连了没有呢?”牛锛笑嘻嘻地问。
“这是组织的事。”
“听说你们要把傅正连作为牺牲的烈士上报?”
“这不关你的事。”
“好,那么你们想不想知道,傅正连究竟在哪里呢?”
“开玩笑!”
“不要逼人太甚了,实话对你们说,不用查了,那都是瞎耽误功夫。傅正连早在两个月以前,就让我给埋了!”
……
“不怕吓着你们,是真的埋了。”
……
“嗬你们想知道埋在哪儿吗?你们得先把杨泱给我放了!这是条件!”
……
“我的耐心有限,你们放是不放?”
四周一片死寂。悠悠的钟声被众人的呼吸沉沉压住,牛锛的额头冒出一层油黑油亮的汗珠。
一个声音说:“去通知杨泱,从现在开始,以后自己到食堂打饭。”
牛锛弯腰系好了鞋带。当他看见杨泱的身影从马圈那边出现时,他一扭头说:“大伙去找几把铁锹,跟我来!”
通往公路的小道,在途经路边的一丛灌木林时,很不经意地打了一个弯。走在前面的行人,在这一段拐弯处,背影被灌木的枝杈遮挡住,后头的人,在差不多二三分钟的时间里,看不见前面的人。
灌木林紧挨着一段废弃的水渠。水渠往东,便是一大片平展的草场,地势低洼,雨季浅浅积水,草却长得茂盛。当年开荒时,翻了个开头,终因秋涝拖拉机下陷而作罢。后来改作了家属队的放牧点,赶了些牛羊来吃草。有一年,发现羊得了一种胀肚的怪病,才发现这片草场里竟长着些不易为人察觉的毒草。毒草根本无法根除,放牧不得,从那以后,这片草地便撂了荒,百无一用,年年闲置。于是这块地方,除了远处的过路人,平日人迹罕至。
20年以后,马嵘仍然无法解释,当年在这里发生的那件事情,究竟是由于先有了傅正连其人,他和牛锛才会发现那片草甸;还是因为先有了那片草甸子,他们才会想起来给傅正连那样一个结局呢?
牛锛大步走在头里,空着两手,一甩一甩的,像是骑着马在套马。
一左一右,紧跟着工作组长和指导员。
很多把铁锹在马嵘前面一闪一闪的,像古代的兵器,寒光凛冽。
马嵘微微眯起了眼。他浑身软绵绵一点力气都没有,像一叶芦苇漂浮。
他已经不可能阻止牛锛了。牛锛在说出那句话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牛锛消失在灌木丛后面。牛锛又出现了。牛锛越过了水渠。牛锛往草甸子里奔去。就是那片草地。斑驳的荒原连着天边的地平线,萎黄的草茎从薄雪中探出头来,一根根支棱着,像一块巨大的钉板。正午温煦的阳光下,草甸松软柔润,雪地一踩一个脚印,才走一会,鞋底拖泥带水,灌了铅一般,死沉死沉。
除了草地还是草地,除了太阳还是太阳。
甚至,每一寸土地都极其相似,每一片草叶都一模一样。
没有标记,没有异常,没有任何痕迹。
没有人能够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人能够找到这个地方。
如果那天牛锛不说出来,傅正连就将永远地失踪下去,亘古难觅。
了无人色
但牛锛却在最后的时刻,说出了那个地方。
牛锛终于在草地中央一棵孤伶伶的蒿子杆那儿停了下来。
就这儿,挖吧!他说。
人们围过去,铁锹铿锵作响。几个女生,抱成一团躲得远远的。
天空霎时就暗了。太阳模糊成铁青的冷光。雪和草的原野一片紫酱色。
马嵘下意识支撑着手中的铁锹,一头深深地插进土里,两只手死死地握着锹把,下巴伏在锹把的横杠上。他的身子随着铁锹晃了几下,又站住了。
时间似乎停滞了。没有时间。当生命终止以后,时间是个什么概念呢?
黑的雪、白的泥土、血红的草茎、灰绿的天空。
牛锛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始终没有回头。牛锛在最后的时刻,就连看他马嵘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地球被掘出一个黑洞,洞穴渐渐扩大,像一个地狱的入口。
从粘湿僵硬浑噩斑杂的泥土中,首先跳将出来的,是一点刺眼的猩红。
——红色的帽徽……还有两块红色的领章。
马嵘睁大了眼睛。那个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快意。他没有想到,当傅正连的尸体已变得丑陋不堪、模糊难辨时,这足以证明傅正连身份的三点红色,居然还保持得如此鲜艳动人。
那具尚未腐烂的躯体被重重地砸在地上,竟然悄无声息。
女生们都把身子背过去了。有人跑开去,拼命地呕吐起来。
后来马嵘听见了牛锛的声音。那个声音像是从外星球传来,忽忽悠悠、飘飘荡荡,那不是人类的声音,也许上帝才会那样说话。不,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远古的地球人,曾经这样宣告他们自己的法则。牛锛说过,只有人才有权利制定自己的法律,他只不过是想重温一遍在这个地方失踪许久的原则而已。
牛锛说:“我假如不说出来,就出不了我这口气!”
牛锛又说:“就让傅正连这样无缘无故地失踪,太便宜他了!”
牛锛还说:“我宁可当一名罪犯,也不能让傅正连变成什么牺牲的烈士!”
枯草肃立、万籁无声。
“……牛锛你,你、你也太、太狠了……你比那小日本……还乡团还……”指导员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
“……是你一个人干的?”工作组长直愣着眼问。
“——那还用问?老子干这点活,还不是白玩儿!”
马嵘浑身的血涌到了头顶。他的脖颈耸了耸,也许只差一点,他就要喊出来了——还有我,是我同他一起干的!但马嵘的舌头好像不听使唤,他咽了一口唾沫,两排牙齿紧紧咬住如一道生锈的闸门。
牛锛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在了指导员脚边。
牛锛最后的一句话是:看好了,这是傅正连画了押的自供状,我为什么要这么干,都在上头写着,甭再问我!
除了风啸、除了鸟鸣,原野上自古以来没有声音。而牛锛的声音从此留在了荒原上,直到许多年后知青离开这个地方。
牛锛说完那些,自己转身往通往团部的公路上走去。一个黑色的影子,渐渐融入血红色的天空。在马嵘永远的记忆中,牛锛最后的样子,就像是荒野上慢慢移动着的一棵树。苍茫无垠的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一棵树。
马嵘回头时,看见杨泱苍白的面孔,了无人色。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她的声音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她肯定是说了什么,似乎是两个字。马嵘当时无法听清。其实马嵘是猜到了那两个字的意思,只是他后来再也没有机会问过杨泱。
事先为他设计的陷阱
20年以后,初冬时节,马嵘在北去的列车上,昏昏沉沉地回想当年他和牛锛处置傅正连的情形。自从牛锛死后,他每想起那一次惊泣鬼神的壮举,在逐渐淡漠的负罪感中,更多的痛快淋漓油然而生。有时候,他像是在细细欣赏着品味着某一部电影中的精彩场景。这部电影本来是由牛锛和他共同编导的,他和牛锛都扮演了主角。但牛锛最后不由分说地剪去了同马嵘有关的全部镜头,使马嵘天衣无缝地渺然失踪,而只留牛锛自己一人,领衔主演、独占银幕。
马嵘和牛锛从小学到中学,一条胡同里混了十几年。再加上那几年史无前例的训练,无论是偷书还是打架,他们始终配合默契。马嵘一向都跟着牛锛,马嵘佩服牛锛。破四旧那年,学校操场跪着许多遣返回乡的地主分子,红卫兵牛锛用一把老虎钳,一家伙就把一个老头嘴里的金牙撬下来了。
按照马嵘对牛锛生前那些逻辑的理解,马嵘若肯将此惩治傅正连的荣耀,全部让给牛锛,马嵘才同牛锛一样够哥们儿,才能算得上真正的男人。
牛锛一开口,救下了马嵘和杨泱两个人。怎么说,都值。
况且,牛锛还需要观众。
需要一位能在以后的岁月里继续活下去,以便不断重新播映、回顾这部片子的忠实观众。
马嵘做到了这点。打了一点折扣的仅仅是:在日后马嵘自己偷偷复制的拷贝里,将在那部电影里失踪的马嵘本人,恢复成了当初的原样。
不露声色的勘察早已完成。剩下的只是行动。
在他们即将成年的那些混乱年月,流血或不流血的战斗,都早已烂熟于心。模仿只是游戏,如果想要干点什么,就不能索性再伟大些么?
那年夏天,当一个周密的计划,在19岁的牛锛和马嵘心中日渐成熟之后,牛锛在收工回连队的半路上,向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傅正连,提出要在灌木林那边的草甸子里,打一眼井。打了井,明年开春那地方就能开一块菜地,让大伙试种一点油菜地瓜什么的,将那块闲置的土地变废为宝,用以补充知青食堂。他强调说,这个建议完全是为13连这个典型。既然是大有作为,丰衣足食能够为典型加分儿。
傅正连哼了一声。一般来说,哼就是不置可否。
没有人得知这件事。傅正连后来也从未提起过。
“打井”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在那几天有月亮的晚上,挖坑的速度很快。除了表面的一层草根,底下的土质松软,人站在坑里,把着锹往上扬土就是,两个人轮着挖,才花了两个晚上就完工了。
那眼“井”挖了有3米多深,四壁笔陡。见了水,底部是一池稀泥。
又撂了些日子,看看动静。没人察觉,神不知鬼不觉。
再等了些日子。耐心再耐心,小不忍则乱大谋。
机会终于来临。杨泱无意中提起,傅正连就要去团部开会。秋收正忙,连里的“热特”拉庄稼走不开,傅正连得自己走到公路上去搭车。
那个中午,连队的人都在很远的一块地里割苞米。
牛锛赶车送饭到地头,马嵘突然肚子疼得满地打滚。赤脚医生给了药,马嵘却像是疼得快死过去了。指导员让牛车把马嵘送回连部去,除此恐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辆牛车颠颠簸簸地,绕一个弯,消失在路边的灌木丛里。
等待令人焦虑,还有莫名的兴奋。幸亏带了烟。
傅正连终于出现了。背一只瘪瘪的草绿挎包,醉醺醺哼着小曲。
牛锛和马嵘从灌木丛后头走出来。
“傅正连,向您汇报,那眼井已经打好了,您想不想去看看呢?”
“什么井?井?这里哪来的井?”
“就是明年开菜地用的那眼井啊,不是经过您批准的么?说来也怪了,刚才我们路过这儿,看见一只狐狸,兜来兜去地绕圈子,我们去追,它一家伙猛跑,一窜就窜到那眼井里去了……”
“狐狸?”
“还是只银狐呐,没看过电影吗?那银狐皮的大衣领……”
傅正连两只迷迷糊糊的小眼睛,忽地闪出狐狸般幽幽的绿色。走!看看去!你们带路!傅正连在落入事先为他设计的陷阱之前,显得十分豪迈。
轻而易举地走向死亡
他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接近了那眼干井。他是怀着对银狐的美好向往,轻而易举地走向死亡的。当他的一只脚踏上干井边沿的那个时刻,牛锛大叫一声:快看银狐,就在那儿——话音未落,牛锛举手之劳,傅正连已栽入了井底。
假如这部电影就到此结尾,牛锛以为那将是非常平庸而拙劣的。牛锛和马嵘在构思脚本的当初,已设想了一个不同凡响的高潮。也许正是为了这场高潮戏,他们才精心策划了这口井。关于这口干井的场面,是全剧不可缺少的布景。当井中的审讯结束时,牛锛和马嵘才能实现自己的导演意图。
“你就先在井底下呆一会儿吧!”马嵘十分礼貌地向傅正连打了招呼。
栽入井底的傅正连,被浑凉的泥汤解了醉意,此时大梦初醒。他挣扎了几个来回,总算在井底的泥水里踩住,然后把半截身子伏在井壁上,用手抠着泥土,试图想从井壁上爬出来。但泥水没膝,鼓捣了一会,却是徒劳,再爬,已气喘嘘嘘、有气无力了。
“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牛锛从棉袄内襟里,掏出了一支笔和一个小本。
“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如实招供。你仗着自己有个什么叔伯,当了个什么三结合的狗官,以为没人敢管你,在13连干了那么多坏事。一件件一桩桩,你都得给我们说个明白!”
傅正连突然像只孤狼一般恶狠狠嚎叫起来。
“好你们这两个兔崽子王八蛋,等老子回去再同你们算账!你们敢这样整治我?不要命了!你们知道这叫什么?这是反军!反革命!死罪没跑!你们要是现在让我上去还赶趟,咱们两下拉倒谁不该谁!”
马嵘拍了拍腰上的皮带。
“想上来?好办,等你都招了,就拽你上来!”
牛锛二话没说,扬起铁锹往井里填了一锹土。那挖井的土就堆在四周,现取现用,往下扒拉扒拉就成。
傅正连抬起头眼巴巴望了望周围,眼神萎靡下去,嘴里嘟囔说:
“你们弄死我,你们也不得好死……”
牛锛又往井里填了一锹土,吐一口唾沫,说:
“这荒天野地,有谁会知道你躺在这儿呢?填上土,过不几天草就长起来了。长上草,这儿就跟原来一样,连鬼都找不着。你听说过成吉思汗的陵墓吗,几百年过去,直到今天也没发掘出来,还算是千古之谜呢!那为什么,就是因为埋得深,再让马把土踏平了,上哪儿找人去?就跟世界上从来没这个人一样。若是真就这么埋了你,你的待遇还够级别呢!”
傅正连的脑袋耷拉下去。
牛锛和马嵘把铁锹搁在井沿上,坐在铁锹把上,各自点了一根烟。
一只田鼠从井台下溜过,仓皇逃去。
“说吧,两年中,你一共收了知青多少块手表?”
“……五六块吧,记不清了,都是想上工农兵大学的……”
“还有些什么?”
“烟……酒啥的……”
“你克扣了知青多少伙食费?明确点说!”
“大概……大概七八百块……”
“都用来干什么了?”
“……招待团部下来的人……过年过节的,给团部的人送礼……”
“那次食堂失火,你非让事务长冲进火里去抢救豆油,房塌了,把事务长砸死了。他知道你好多事,你说,你这是不是杀人灭口?”
“这……哪能这么说呢?”
牛锛用脚把土块往井里踢下去。
傅正连慌忙说:“我是有这个心思,该死该死,后来不是追认他烈士了么?”
“你还想耍赖?少跟我们来这套!谁有罪?你有罪!你不说,我替你说,看你服是不服?”马嵘也黑了脸。
不怀好意地窥测着他
“——你私设公堂,吊打不服从你命令的知青,把那些不听话的人,派去干重活;让盲流临时工,替你打兔子采蘑菇干私活;什么会计出纳小卖店售货员,都安排了你看上的女知青,谁想有求于你,你就强迫她们。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你祸害的人多了,我操你个奶奶的!”
在马嵘的记忆中,那场大义凛然的审判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那天是牛锛和马嵘下乡以来最为辉煌的一日。他们盘腿坐在松软的井沿上,居高临下蔑视着井中之物。阳光灼热而微风清凉,远远的云雀声此起彼落。13连的人总是说天高皇帝远,但此刻,正义之神却与他们同在。
后来牛锛扬起脸看了一眼日头。
牛锛把写满了字的那张纸,从小本子上小心地撕了下来。叠成四折,插在那支圆珠笔的别儿里,扔进了井中“——写上你的名字!”牛锛的声音不容反抗。
马嵘补了一句:“不写你更别想活!”
那张纸条与圆珠笔被重新扔上来。傅正连已整个身子瘫歪在井壁上。
马嵘似乎已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他用一只眼看着牛锛。
牛锛又点燃了一根烟,急促地吸着。粗大的喉结一下下滚动,那烟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最后牛锛往井里探了探头,艰难地咳了一声,哑着嗓问:
“那杨泱呢?你说实话!”
傅正连气息奄奄地伸出一只胳膊,说:“扎伤了,还能有啥?男人,一激凛,那玩意,就不好使了……”
马嵘后来想,也许恰恰是傅正连的最后一句话,刺痛了激怒了牛锛。牛锛的脸色突然由青发紫,整个脖颈都变得黑红黑红。他将手中未燃尽的烟猛地往井里一扔,抓起脚边一块干硬的土疙瘩,往傅正连脑袋上狠狠砸下去。傅正连哎了一声便瘫倒在泥水里。牛锛又抄起脚边的铁锹,劈头盖脸地把泥土向着井里扬去。铁锹发了疯一般旋转着挥舞着,实沉而厚重的黑土,如同推土机的铲斗,往井中狂泻一气。他一边拼命掀着铁锹,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傅正连你听好了,你民愤太大,罪不可赦,老子今天代表13连全体宣布你死刑立即执行!谁也帮不了你救不了你,别以为这世上没有制裁你的王法,老子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我哪怕明天就死也不能让你这样的人再在世上多活一天!”
马嵘觉得自己的手冰凉。他想牛锛一定是疯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踩啊,给我踩!踩实沉了,狠狠踩!那兔崽子今天是死定了他甭想再活过来!我让他死他就得死,我不活也得让他死!我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才出了我这口恶气!”
井边的泥土,终于是一粒都不剩地填回到当初挖出来的地方去了。
开始还听到傅正连几声微弱的呻吟,到后来便一丁点动静也没有了。
那口干井原来所在的地皮上,留下了一个黑圈。在偌大的绿色草场上,像一块不见血的伤疤。
牛锛斜着脑袋看了一会,从附近铲来几锹草皮敷上。他做这些时,似乎已恢复了平静。马嵘觉得牛锛最后的动作显得从容不迫。
后来他们便赶着牛车离开了那里。
那天傍晚连队收工时,马嵘躺在被窝里依然揉着肚子痛苦不堪;而牛锛,坐在连队宿舍门口的一块石头上,正在修理他的鞭子,还一扬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鞭。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软卧车厢里明亮舒适。马嵘一路喝着一瓶长城白,就着一只烧鸡,细嚼慢咽。这会儿他的时间很多,多得不知如何打发。不想看书也不想聊天,只有睡觉。
当他睁眼时,车窗外已是一片灰蒙蒙阴沉沉的雪原。路边偶尔掠过一排苍郁的松林,枝上的残雪被呼啸而过的列车震落,如惊鸟的羽毛一片片脱卸,在空中飘零飞散。有几朵湿雪借着风力,猛地粘贴在肮脏的窗玻璃上,久久悬挂不去,像是一串串祭奠用的白花……
牛锛死了以后,13连的知青做过许多小白花,用信纸用手绢用白色的床单,做成一朵朵月季菊花牡丹还有百合……一丛丛一串串,悬挂在连部门前空场的旗杆上。那些白花一冬天都开在那儿,直到第二年猛烈的春风刮得昏天黑地。
马嵘木然望着窗外,那片看起来似乎是宽广宽厚又宽容的土地,在20年后却使他感到了一种疏远和陌生。虽然那口井那块草地依然常常惊醒在马嵘的恶梦中,但背景已渐渐远淡,如一幅古老的山水写意。真正令马嵘不安的,是那背景中仍旧鲜活的人物,他们似乎总是在一步步往前挪移,企图插入马嵘眼前平静快乐的日子,并且不怀好意地窥测着他,觊觎着他,使他不得安宁。
受伤最重的一个人
那一刻,马嵘突然怀疑,当初牛锛决定让他活下去,是不是为了在以后的岁月里,让马嵘独自一人来承受这种记忆的折磨呢?如此说来,牛锛的行为,岂不是有点太……太那个了么?马嵘不想说出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也许同杨泱最后说的那两个字,有一点相似。
马嵘心里很有些别扭。
列车路过一个小站稍停。马嵘抓起一团手纸跳到月台上去,把窗玻璃上的雪花统统蹭了下来。
就在傅正连被人们挖掘出来的当天夜里,杨泱就失踪了。
牛锛当然不会知道杨泱失踪的事。他自首的结果,是被工作组的人五花大绑地送去了团部。与傅正连的遗体搬运前脚后脚。
13连与此事有关的四个人——傅正连牛锛马嵘杨泱,几乎作了一次失踪的轮回。
杨泱是最后一个。
全连出动,对杨泱尽心竭力的搜索寻找,徒劳而归。杨泱那个时候就好像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单程车票。
最初那几天,马嵘想对大家说,根本就不必去寻找杨泱。杨泱和牛锛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当失踪的傅正连,被牛锛再现时,杨泱是一定会失踪的。杨泱如果不肯失踪,牛锛让傅正连失踪就简直毫无意义了。
但马嵘没有说。从牛锛在马嵘酣睡的那个时刻,决定使马嵘从这个事件中隐形失踪以后,马嵘就懂得这个从此“失踪”的自己,该为牛锛做些什么。
马嵘后来给团部的人送过许多烟酒,但最终也没有得到单独同牛锛会见和告别的许可。有人悄悄告诉他,上头一直在怀疑他是牛锛的同伙,只是牛锛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是那天中午他把肚子疼得直不起的腰的马嵘,送回了连队以后自己一个人干的。上头另一种意见,也认为不要再继续扩大事态,对马嵘的追究暂时作罢。你还想看望牛锛?一边儿去吧!
马嵘却不肯善罢甘休。他甚至很自信地对自己断言,一旦牛锛能够重新回到13连,暂时失踪的杨泱,必定会显形复出,如期而返。
那年初冬,13连的鸡不鸣狗不吠、猪不打盹马不蹶蹄。13连的人惶惶然凄凄然忿忿然;营房夜夜烛光恍惚,通宵达旦。任由豆荚苞米冻在地头、小麦烂在场院,被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压住,像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坟山……
根本无需马嵘费心张罗,13连全体,已经自动发起了一场为牛锛鸣冤请愿的“群众运动”。尽管在私下里,许多人都说牛锛那家伙实在下手太狠了,但那份申诉书,仍然写得哀婉动人却又义正辞严。众口一词,都说牛锛同傅正连并无个人恩怨、牛锛为了声张正义、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又说傅正连长期迫害知青、逍遥法外,是可忍孰不可忍,早就该杀,杀一儆百。还说傅正连仗势欺人,上头有人偏袒他包庇他,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
申诉书被马嵘送到团部,在政治部武装部知青办转了几个来回,无人接收。那个冬天里,马嵘到过许多城市。他像一个乞丐似地在铁路沿线游荡。明明知道世界上有个地方叫作法院,但即便走遍天下,那时的中国惟独没有法院。又过了些日子,曾听说上头好像有人过问了此事,事情眼看就闹大发了,后来不知为什么又不了了之。
马嵘筋疲力尽地回到13连。他在茫茫雪原中绝望地想起,也许牛锛在关键的地方犯了一个错误。牛锛不该把傅正连亲笔签名的那份“罪状”,在那天中午的草甸子里,随随便便地扔给了工作组长。
13连的人得知牛锛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消息,是在一场大雪过后。
13连的人都没能听见那声枪响。马嵘也没有。
牛锛作为杀人犯的代价,如他生前所愿——傅正连终于没有成为烈士。
大雪覆盖了通往公路的小道。一切都已草草收场。
风吹起雪原上干爽的雪沫,天地一片混沌。太阳出来了,像一张惨白的脸,隐没在深紫色的雪雾里。
很久以后,13连的人还是恍恍惚惚地觉得,深埋于地下的牛锛,只不过是一次暂时的失踪。他的灵魂已离开了这个地方。说不定哪一天,他还会在他们当年一起出发的那个城市里,再度与他们重逢。
所以后来他们渐渐一个一个地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以便不会错过同牛锛邂逅的机会。
没有人再提起杨泱。
只有马嵘明白,牛锛死了,杨泱是再不会回来了。
杨泱是受伤最重的一个人。
一个不错的结尾
但如果杨泱的失踪,是一种真正具备法律意义的失踪,那么,马嵘将永远无法完成牛锛在最后的时刻交给他的使命了。如果杨泱继续地失踪下去,那么,事情是否已完全违反了牛锛让傅正连失踪的初衷和动机了呢?还有,如果马嵘活着是为了等待一个永远不再出现的人,那么,马嵘的存在,实际上同一个失踪的人,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马嵘不想搞清这些。后来的日子匆匆忙忙,再没有多余的时间来为这些伤脑筋。说实在的,他的生活中,还有许多比这更急迫更能产生效益的事,得真格用心思用计谋用手腕用钞票,去一个个解决。
马嵘租了一辆“拉达”,到达曾经属于13连地界的那片草场,已近黄昏时分。
他的脚一踏上松软的草甸,火车上的那种陌生感便荡然无存。昔日的营房依然远远地趴在原地,裸露着赭红色的瓦顶,静静地悄无人声。几缕浅淡的炊烟从红砖砌成的炉筒中升起,在灰色的天空里写出修长的一字形;小风掠过,那一字忽而改成个二字,又渐渐弥漫开去,散成个三字形,再散,便没了形状。一切都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一切都与20年前惊人地相似。只是,旧日的营房那儿,不会再有他认识的人了。
马嵘往草地中央走去。他用手扒拉开枯草上的积雪,在地上坐下来。
“就是这儿了。”他说,“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他点着了一根烟,然后用这根烟头上的火,又点着了另一根烟。他就那么两只手各执一根烟,轮流地吸着。
“我来看你来了。”他说,“啥也没带,就带我自己。”
“没别的,就和我一块儿吸一根烟吧!他又说。还是烟解闷。”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烟,他想让那两支烟燃得慢些。
烟灰从手指的夹缝里落下,落在干草的根上,像是被弄脏了的雪。他坐了一会,觉得屁股发凉,便站了起来,掸了掸裤子上的雪末。
他那么站着,又咕噜了一句:不说悔了,不是悔的事,悔也没用。过了这么些年,再想想那事,你说值么?
一阵风吹过,他感觉有点冷,想起自己的围巾手套,忘在了车里。
喉咙里憋了一口痰,他重重咳一声,吐了。还是堵得慌。忽而就觉得嗓子眼里像是塞着许多话,是今天站在牛锛面前,才觉得非说不可的话。
“值么?我看不值。不怕你生气,如今想,那真傻。为了一个女人,为了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正义,搭上一条命。你要是活着多好,咱俩一块做生意,你下手狠,准保是把好手,一赚一个准。房子汽车早都置下了,夜夜卡拉OK娱乐城。想上哪上哪。世界上有的是快活地儿,要是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搞不到手呢?”
马嵘抽完了烟,从衣袋里摸出一瓶酒,用牙咬开瓶塞,将酒小心地洒了。雪地嗞嗞地响,塌下去一条缝,像是很不快乐地答应着。
荒原被纯净的白雪密密环绕着,如一座巨大的灵堂。几只乌鸦飞过,高处有了黑色,显得庄严肃穆。
马嵘环顾四周,觉得这个地方不错。他想牛锛还是会找地方的。
这地方大是大了点,弄不清牛锛究竟是在哪块草皮底下。
但也许正因如此,牛锛似乎无处不在。
马嵘的脊背忽而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愣愣地想,假如牛锛当年没死,假如牛锛活到现在,同他一起搭档做买卖,老板恐怕就轮不到自己来做了。牛锛将永远是老大,他充其量是给牛锛打工的,就牛锛那样的人,如有一天想要整治他马嵘一家伙,还不是白玩儿么?
再说,生意场上,亲兄弟也明算账呐,说翻脸就翻脸。自己若要想做手脚,牛锛抬手就把他灭了。何况现在的人,有枪不难。
如此看来,也许牛锛还是留在这个地方,更妥帖更恰当些。
马嵘心底浮上一阵庆幸,还有一丝坦然。他下意识地用皮鞋踩了踩松软的雪地,他记得当初牛锛埋得很深。无坟无墓、无字无碑;当然,牛锛是甭想再回来了。这里曾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晚霞慢慢往西边的天际滑落下去,如一匹殷红橘黄相间的织锦,被远处的地平线一寸一寸地剪断,飘入冉冉升起的黑暗中。
马嵘的眼前掠过杨泱留在炕上的那条被面,那条印着粉红色牵牛花的被面。
失踪其实真是一个不错的结尾。他恍然大悟。心里忽然涌上来一种对杨泱真诚的感激之情。如果杨泱不是这样永远地失踪下去,如果他真的娶了杨泱,而杨泱心里又始终想着牛锛,他马嵘还会有现在的好日子过么?真娶了杨泱,身边那些女人们还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么?闹不好打了离婚,他的财产还得分给杨泱一半呐……
假如假如……马嵘倒抽一口冷气。
幸亏幸亏……幸亏他没同牛锛一起死掉。
马嵘抬手看了看表,急匆匆往公路上的轿车走去。他不想在这里停留得太久。他得坐夜班火车赶到那个边境小城去签合同,这批皮货生意弄好了能赚一大笔钱,乘着车上这会功夫,还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砍价。
他边走边点着了一根烟。20年了,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他已和牛锛两清。那个叫作马嵘的人,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了。
天暗下来。雪地黑呼呼一片,而天空洁白如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