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日本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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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日本人是如何玩转这块魔方的?(1)

——间文化的红唇黑齿

(一) 幽玄的生命力来自何方?

味道好,其实是生命力的效用。放入口中的食物,感到好吃,是与生命相连的。从自然大地采摘的蔬菜和水果,之所以好吃,在于鲜活的生命力。加工食品之所以不好吃就在于失去了生命力。

喝茶的味道,能感觉到幽玄的生命力,茶道所有的根底就在于生命的幽玄之味道,如果没有这个根底,茶道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形式。每天喝茶,则是每天与自然的生命力接触,不能替代的喜悦也因此产生。而生命的幽玄之味道,又是什么所使然的呢?也就是说如果要问幽玄的生命力来自何方?日本人会说来自于“间”。

这里就显现出日本人独特的思考力。

读日本学者剑持武彦写的《间的日本文化》(朝文社,1992年),才知道“间”被描写为一种文化。更被描写为一种姿态,一种思维的姿态。这是新意之所在,更是我们兴趣之所在。

这位学者说,中国人和日本人在自然观上之所以有差异,主要原因与间有关。中国人将自然解释为二元论,体现出成双配对的思想。日本人则重视这二元之间的“间”,反映在造型艺术上,中国人喜欢左右对称的形态,日本人则更倾向于庭园里的飞石和枯山水,即自然山水自身形态的复写。中国人山水画的空白是要表现言外之意和意外之物,而日本人的空白观则是间的内在化,是一种期待的延伸、一种对一无所有的期待的延伸。总之,万物有灵,自然有间,是日本人感受性的最大看点。

(二) 间的魔方如何转?

毫无疑问,“间”是汉字。

但这个汉字在日本语中有两个读法:一个是“あいだ”(AIDA)、一个是“ま”(MA)。本来这个文字的上古汉音读“kan”,吴音读“ken”。这样的表音和表意输入到日本后,日本人就创意性地给它生出了两个读音。一方面表明了对“间”字的共有,一方面又生出带有区别性的日本式的意味。

在日本的日常生活中到处可见由“间”字组成的文字。如:

合間、板間、京間、茶の間、小間物、絶え間、隙間、束の間、人間、仲間、狭間、波間、昼間、間々、一間、間取り、間借り、間引く。

手間取る、間がない、間が合う、間が悪い、間が抜ける、間を置く、間違い、間延びした、間もなく、する間もなく、あっという間に、いつの間に,等等。

有单词,有复合语,内容从表现空间到表现时间,复杂多歧。

能在日常语言中出现这么多的“间”,也表明问题的不一般,一定是有深入到骨髓里的东西才能借助语言这个魔方来表现。

汉语在表示“中间”,“之间”的“间”的用语的时候,英语在表示“between”,“distance”之间的“间”的用语的时候,表明的是在两个以上存在物之间的两端,有着较为清晰的区别。但同样是“间”,日语所用的“あいだ”和“ま”,给人的印象是存在物的两端是不明确的,含糊的,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这种日本式的暧昧全都内包在了日语的“间”里。

一般而言,间的“あいだ”更注重人际关系。间的“ま”更注重物的秩序形态。前者是磁力,后者是磁场。

过去日本乡村的风景之一是水车。所谓水车就是用水管引水,在“库腾”的慢悠悠的声响中回转的是人与自然的媒介体。动与静、远与近,有如人的呼吸之妙。尽管相对今天来说,水车是个很遥远的故事了。但人与自然的融合,水车的回转所表现出的非连续性的连续性,这个“间”的过程,给人印象深刻。

物理的连续性的理,渗入了“间”这个非连续性的理,空间应该是连续性的,但在这里设定了一个间,不是强行地而是随意地中断这个连续性,使其非连续性。这就硬生生地腾出了一块空间,一块连续性与非连续性的空间。空间虽然渗入了非连续性的要素,但从全体来看还是连续性的,也就是非连续性的连续。

时间也是这样。照理说时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感觉到也好,感觉不到也好,它还是分分秒秒匀速地消失。但在这里介入了人为的间,导致了连续的非连续性时间的发生。这就是时间上的间。

这就像松尾芭蕉有一首《草庵》的诗云:

花云缥缈,

是来自上野还是浅草?

对生活在江户时代的日本人来说,每天意识到的不仅仅是分分秒秒时间的流失,还有梵钟那一打一敲之间的“间”这个不可思议的感觉跟随着。于是,松尾芭蕉把这种感觉写在了纸上。隅田川两岸美丽的樱花笼罩在薄云当中,又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沉沉钟声,是来自上野(寛永寺)还是浅草(浅草寺)?显得无从把握。

(三) 间是思维意识的一唱三叹

先来看明治时代著名诗人石川啄木的短歌:

東海の小島の磯の白砂に

われ泣きぬれて

蟹とたはむる

这是首日本人非常喜欢的一首短歌。24文字,31音节。简洁,清爽。但给人一种连动起伏的节奏感。

这首短歌周作人做过翻译。试看:

在东海的小岛之滨

我泪流满面

在白砂滩上与螃蟹玩耍着

也保持了简洁、清爽的诗风。但有节奏感吗?没有了。怎么读也读不出原诗的那种很轻巧的节奏感。为什么没有了呢?就是因为没有把“间”的气韵给翻出来。

这“间”的气韵体现原诗的哪些部分呢?就体现在一个“の”字上。一个“の”就是一个停顿,就是一个呼吸,就是一个伸懒腰。或者,就是一个哈欠。连续三个的“の”,可见其起伏性有多大。

“の”的汉译一般为“的”。如果置换成:

東海的小島的磯的白砂

韵味如何?全然没有“の”字来得鲜活。可见,“的”字有时并不能替代“の”字。

如果去掉“の”又如何?就成了

東海 小岛磯白砂

有“间”的味道了。但还是没有“の”字来得润滑、来得灿烂、来得深刻。

日语妙就妙在这里。英语里与“の”相应的是“of”,但是能看到连续使用“of”的句子吗?

在“の”里展现的是所有被缩小的思维和形象,复杂成为简单,大变成小。

无限大的东海,上面有个小岛、小岛上有海滨、海滨上有白砂、白砂里发现了蟹、再然后化作感动的泪水一滴。这里我们看到的是通过“の”被强行的思维:

东海——小岛——海滨——白砂——螃蟹——泪水

最后,逻辑的抽象就是从东海到一滴泪。

看似不可思议,看似很轻松的从巨大到极小的跳跃。这里面起关键作用的就是日本人特有的“间”的意识作用。没有这个“间”作为媒介,绝对无法理解。

可能在周作人的时代,作为美意识的间,作为动与静的间,作为时间与空间的间,还没有成为问题视角。所以他翻译出了没有“间”感的句子。在写实上是成功的,但在传神上是失败的。

连续的“の”,一唱三叹,令遐想无边。

再举一例。

有前卫诗人之称的北园克卫(1902~1978年)的《单调的空间》:

白い四角

のなか

の白い四角

のなか

の白い四角

のなか

の白い四角

のなか

の白い四角

这里,引人注目的是连续用了8个“の”和5个“四角”。

中文的大意:

白色的四角中的白色的四角中的白色的四角中的白色的四角中的白色的四角。

看上去是文字游戏,但连续的“の”的运用,达到了无限收缩与有限停顿的视角(四角)的连续运动。这里起作用的还是“间”的韵律。翻成中文当然是无味和无意,但是日语通过对“の”的倾心与强化,起到了料想不到的视觉效果和对连续性思维的训练。

(四) 间是观念上的不战而胜

以日本俳句为例,松尾芭蕉有名句:

古池や蛙とびこむ水の音。

这是日本现有的俳句中写得最绝的一句。懂点日语,研究点日本文化的人,都想折腾着翻译这句经典,因此译文至少有数十种之多。

试看周作人的译文:

古池呀——青蛙跳入水里的声音。

再看郑振铎的翻译:

青蛙跃进古池水的音。

都是属于中国一流的文化大师了,但还是有人不满意,而这位不满意者恰恰是日本的中国汉字研究大师白川静。这位非常有名的教授在《汉字百话》书中说,用“跃进”、“跳入”的词语,其俳句的风姿难以传神,言下之意是说这种感觉是不能翻译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原来这里暗藏了日本“间”文化的密码。

这首俳句从字面看是写“蛙跃古池”这一现象。但这仅仅是假象。问题点在于“水音”这一非物理感觉。以日本文化对空间的理解,这里的“水音”应解读为“余韵”。“余韵”则具有传播声音幅度的意义,并非单纯的“水音”本身,而在于声音传播的距离,“水音”也因此具有了空间的概念。此外,“古池”又有着时间的积淀,显示自然与时间相接,时间的概念也就自然形成。这里,完成了一个“古池”(时间)——“水音”(空间)的图式。

此外,俳句无论是对古池的描白,还是对青蛙入水的描白,都是属于视觉的范围。然后进入到青蛙入水发出声响的描白,这就属于听觉的世界了。这里,又完成了一个“古池”(视觉)——“水音”(听觉)的图式。而这个图式的完成,标志着人的感觉从外指向了内。而一旦指向了内,这首俳句的韵味就无穷了。

你可以幻想青蛙入水泛起的涟漪;你可以幻想这涟漪所形成的水圈是多么有趣味;你可以幻想这涟漪的水圈是如何慢慢地消失;你可以幻想这个消失所复归的静谧和静寂。但这个消失又不是彻底的“无”,而是生出无数个看不见的涟漪,组合成水池的静态。而这个静态刚刚形成,又一个顽皮的青蛙跌进了水池,又重新周而复始;但绝不是上一次的重演。因为涟漪的物理性是不可复现的。

总之你可以一直幻想下去,直到你再读“古池や蛙とびこむ水の音”醒过来为止。才感觉到这是一场游戏,一场日本人设计的“间”的游戏,只不过芭蕉的俳句成了软件而已。就像任天堂又推出新的游戏软件一样,都是疲劳你的感觉、僵滞你的感觉。最后达到在观念上的不战而胜。

一个永恒不变的象征——古池。

一个瞬间跳动的生命——青蛙。

组合成永恒与瞬间的想象空间,创造出一个动与静的宇宙。

从“瞬间跳动”到“瞬间一击”再到“瞬间美”,实在是日本人精神心态的再出发。

(五) 间是一种雾雾霭霭的心相

问题的戏剧性在于,日本人不喜欢法律和讨厌打官司,也与“间”有关。

因为讨厌打官司,所以日本的律师队伍在发达国家中是最不发达的。在日本律师赚不了大钱,甚至还不如满街挂牌的行政书士(没有律师资格但也帮人解决法律纠纷)赚得多。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日本人讨厌裁判,不习惯聘请律师。

一个奇怪的现象是,法律不是日本人生活行动的律,常识才是日本人必须注重的律。常识大于并高于法律。如果常识与法律有抵触,那就取常识的一面。日本人坚信,这绝对错不了。这样的人才具有美意识,所以日本人又是用美意识来处理日常的事务。

日本是同一地缘和血缘组合而成的。毫无疑问其古代曾属于农耕社会,而在本质上属于农耕社会的日本人,他们的一个基本思路是:在发生争执的时候如果诉诸裁判,其结果必然是一方胜诉一方败诉。从表面看是用法律解决了问题,赢得了胜利,但日后必定会留下隔阂,产生不快甚至仇恨。而这正是日本人最不愿意看到的。日本人最怕的就是有人在心里憎恨自己,最怕的是这个人会有朝一日在毫无预警之下突发地袭击他。所以尽可能避开裁判是日本人的共同想法。历史小说家海音寺潮五郎这样说过:“过去以来我就对法理论抱有不信。日本的法律讲的是歪理。一审判无罪,二审会有想象不到的重刑,三审还是无罪。”怎么会这样?没有人知道。

这就和复杂的多民族国家的欧洲和美国不同。以法律为基盘的契约思想,是他们的社会得以成立的前提。《圣经》里雨后彩虹的故事就是神与人签订的契约,这是以色列人的信仰,而恰恰就是以这个信仰纠集起了《旧约》,而恰恰就是以这个《旧约》的思想,成了基督教的起源。

裁判的判决依据裁判官的合议,合议的结果依据多数的决定。但是,日本人就是对这个“多数决定”的原理不喜欢,甚至讨厌。为什么?因为在以往的村乡集会上,即便是只有一个反对者也要尽可能避开的日本人,耐心说服成了他们的天然习惯。对村落共同体来说,即便只有一个异己分子的存在也是困惑的。过于强调自己主张的人越多,村落共同体的维护就越有难度。所以必须满场一致,全会一致来决定什么。默默,在这里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而所谓的默默,其实也就是间的另一种表象形式。鲜明的黑白二论,显然的胜负二论,在默默这个“间”的面前,变得模模糊糊、雾雾霭霭。而日本人就是喜欢这个模模糊糊、雾雾霭霭。就像日本习惯了透着障子(日本人家中糊纸的拉门)窥视外面的亮光世界一样,总是朦朦胧胧,非晴非阴。

在欧美国家,最规范的语言文本是什么?是法律文书。但在日本法律文书则被视为恶文。这是为什么?也是“间”的问题。因为法律文书的句子一般都很长,如果“间”设定太多的话,论理的整合就会出现空白,意思的连贯就会出现问题。所以日本人在制定法律条文的时候,是要尽量避开“间”的节韵。而一旦避开了“间”,日语独有的“间”的感觉就丧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