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经典散文中的万物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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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清华园之菊(1)

孙福熙

归途中,我屡屡计划回来后画中国的花鸟,我的热度是很高的。不料回到中国,事事不合心意,虽然我相信这是我偷懒之故,但总觉得在中国的花鸟与在中国的人一样的不易亲近,是个大原因。现在竟得与这许多的菊花亲近而且画来的也有六十二种,我意外的恢复对我自己的希望。

承佩弦兄之邀,我第一次游清华学校。在与澳青君一公君三人殷勤的招待中,我得到很好的印象,我在回国途中渴望的中国式的风景中的中国式人情,到此最浓厚的体味了;而且他们兼有法国富有的活泼与喜悦,这也是我回国后第一次遇见的。

在这环境中我想念法国的友人,因为他们是活泼而喜悦的,尤其因为他们是如此爱慕中国的风景人情的。在信中我报告他们的第一句就说我在看菊花;实在,大半为了将来可以给他们看的缘故,我尽量地画了下来。

从这个机会以后,我与菊花结了极好的感情,于是凡提到清华就想起菊花,而遇到菊花又必想见清华了。

在我们和乐的谈话中,电灯光底下,科学馆,公事厅与古月堂等处,满是各种秀丽的菊花,为我新得的清华印象做美。然而我在清华所见的菊花,大部并不在此而在西园。

大的西园中,大小的柳树,带了一半未落的黄叶,杂立其间,我们在这曲折的路径中且走且等待未曾想象过的美景。走到水田的旁边,芦苇已转为黄色,小雀们在这里飞起而又在稍远处投下。就在这旁边,有一道篱笆,我们推开柴门进去。花畦很整齐地排列着,其中有一条是北面较高中间洼下的,上面半遮芦帘。许多菊花从这帘中探头向外,呵,我的心花怒放了!

然而引导者并不停足,径向前面的一所茅屋进行。屋向南,三面有土墙,就是挖窝中的泥所筑的,正可利用。留南面,日光可以射人。当我一步一步地从土阶下去时,骤然间满室高低有序的花朵印上我的心头,我惊惧似的喘息,比初次对大众演说时更是害羞,所演说的人的心理究竟还容易推测,因为他们只是与我仿佛的人;而众菊花则不然,只要看它们能竭尽心力的表现出各个的特长,可见它们不如大多数人的浅薄,我疑惧它们不知如何的在窃笑我的丑陋呢。可是,我静下心来体察,满室的庄严与和蔼,它们个个在接纳我。在温和而清丽的气流中,众香轻扑过来,更不必说叶片的向我招展与花头的向我顾盼了。于是我证明在归航中所渴望的画中国花鸟不只是梦想了。

等我上城来带了画具第二次到清华时,再见菊花,知道已变了些样子,半放者已较放大,有几朵的花瓣已稍下垂了。我着急,知道我的生命的迫促,而且珍惜我与花的因缘之难得,于是恨不得两手并画恨不得两眼分看的忙乱开工了。

可是,我敢相信第一次拥抱爱人时所发的情感:满心包围着快乐的畏惧,想立刻得到安慰,又怕亵渎了爱人的尊严,我对于我所爱慕的花将怎样的下笔呢?我深深的体味:此后,这样富有的花将永远保藏在我的纸上,虽然不敢说将为我所主有;然而我将怎样能使它保留在我的纸上呢?我九分九的相信我不能画像它。试想一想,在一百笔笔始能完成的一幅画中何难有一笔两笔的败笔呢。所以,在这短促不及踌躇中我该留神使这一二百笔丝毫没有污点,我敢说,这比第一次拥抱爱人时之戚戚为将来一生中的交际的污点而担忧者更甚了。因为时间是这样的短促,于是,虽然很急,却因为爱它而不敢轻试,我尽管拿了笔擎在纸上不敢放下去。我虽然刻刻竭力勉励从阔大处落墨,然而爱好细微的性质总像不可改易的了。在这千变万化奇上有奇的二百余种的当中,我第一张画的是“春水绿波”。洁白的花朵浮在翠绿的叶上,这已够妩媚的了,还有细管的花瓣抱蕉黄的花心而射向四周,管的下端放开,其轻柔起伏有如水波的荡漾。我不怕亵渎它而在它面前来说尘埃:无论怎样巨细的秽物沾在它的上面,决不能害它的洁白,因为它有它的本性,不必矜夸而人自然的仰慕它,所以也决不以外物之污浊而害真。我竭尽心目的对它体味,自信当已能领会它的外表不九分也八分了。可是我失败了,明白的看得出,在我纸上的远不及盆中的,——虽然我曾很担忧,因为我的纸上将保藏这样灿烂的花,非我所宜有。然而现在并不因失败而觉得担负的轻松。镇静了我的抱歉、羞愧与失望的心思,我想,侥幸的花张眼帘在看我作画,也决不因我不能传出它的神而恼怒的罢,我当如别的浊物之不能损害它是一样的。看了它的宽大与静默,我敢妄想,或者它在启示我;羞愧是不必的,失望尤其是不该,它这样装束这样表现的向人,想必不是毫无用意的。于是我学了它静默的心,自然的有了勇气,继续画下去了。

这许多菊种于我都是新奇而十分可以爱慕的,在急忙而且贪多的手下将先画哪几种呢?每一种花有纸条标出花名。“夕阳楼”高丈余,宽阔的瓣,内红而外如晚霞;“快雪时晴”直径有一尺,是这样庞大的一个雪球,闪着银光;“碧窗纱”细软而嫩绿,丝丝如垂帘;“银红龙须”从遒劲的细条中染出红芽的柔嫩……满眼各种性质不同的美丽,这与对一切事物一样,我不能品定谁第一,谁其次,我想指定先画谁也是做不到。于是我完全打消优劣的观念,在眼光如灯塔的旋转的时候,我一种一种地画。

高大的枝条上,绛红的一周,围在一轮黄色的花心外,这是很确切的名为“晓霞捧日”的。它的红色非我所能用我可怜的画盘中的颜色配合而摹拟的它最不愿有人世所有的形与色,却很喜欢有人追过它。少年人学了它的性质,做成愈难愈好的谜语要人去猜,人家猜中了,它便极其高兴。

我要感谢侍奉这种菊花的杨鲁二君,并且很想去领教他们的经验,特请一公兄为我请求。

四点钟以后,太阳渐渐地从花房斜过,只留得一角了,在微微的晚寒中我忙乱地画着。缓得几乎听不出的步声近我而来,到了我近旁时我才仰起头来看他。这就是种这菊花的杨寿卿先生。眉目不轩不轾,很平静的表出他的细致与和蔼,从不轻易露出牙齿的口唇上立刻知道他是沉默而忍耐的,而额角以下口鼻之间的丝丝脉理是十分灵敏,自然的流露他的智慧,杨先生或指点或抚弄他亲爱的菊花,对我讲他培养的经验。

他种菊已五年了,然而他的担任清华学校职务是从筹备开办时起的。他说:“每天做事很单调也很辛苦,所以种种菊花。”辛苦而再用心用力来种菊就可不辛苦,这有点道理了!

我竭力设想他所感觉到的菊花,然而这是怎么能够呢。他是从菊花的很小的萌芽看起的,而且他知道它们的爱恶,用了什么肥料它们便长大,受了多少雨水与日光它们便喜悦。他还知道今年的花与往年的比较。我是外行人,就是辨别花的形色也是不确实的;而他们要在没有花时识别花的种类,所以他只要见到叶的一角就认识这是哪一种了,这与对家人好友听步声就知道是谁,看物品移动的方位就知道谁来过了是一样的。

每天到四点钟杨先生按时就来了。他提了水壶灌在干渴的花盆中,同时我也得到他灌输给我的新知识。

我以前只知道菊花是插枝的,倘若接枝他便开得更好,有的接在向日葵上,开来的菊花就如向日葵的大了。现在知道菊是可以采用种子的。插枝永远与母枝不变;而欲得新奇的花种非用子种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