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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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张福娘一心贞守 朱天锡万里符名(1)

诗云:

耕牛无宿草,仓鼠有余粮。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话说天下凡事,皆由前定。如近在目前,远不过数年,预先算得出,还不足为奇;尽有世间未曾有这样事,未曾生这个人,几十年前先有前知的道破了,或是几千里外恰相凑着的,真令人梦想不到。可见数皆前定也。

且说宋时宣和年间,睢阳有一官人,姓刘,名桨,与孺人年皆四十外了。屡生子不育,惟剩得一幼女。刘官人到京师调官去了。这幼女在家,又得病而死,将出瘗埋。孺人看他出门,悲痛不胜,哭得发昏。倦坐椅上。只见一个高髻妇人走将进来道:“孺人何必如此悲哭?”孺人告诉他屡丧嗣息,止存幼女,今又夭亡,官人又不在家这些苦楚。那妇人道:“孺人莫心焦,从此便该得贵子了。官人已有差遣,这几日内就归。归来时节,但往城西魏十二嫂处,与他寻一领旧衣服留着。待生子之后,借一个大银盒子,把衣裙铺着,将孩子安放盒内。略过少时,抱将出来。取他一个小名,或是合住,或是蒙住。即易长易养,再无损折了。可牢牢记取老身之言。”孺人妇道家心性,最喜欢听他的是这些说话。见话得有枝有叶,就问道:“姥姥何处来的,晓得这样事?”妇人道:“你不要管我来处去处,我怜你哭得悲切,又见你贵子将到,故教你个法儿,使你以后生育得实了。”孺人问:“高姓大名?后来好相谢。”妇人道:“我惯救人苦恼,做好事,不要人谢的。”说罢走出门外,不知去向。

果然过得五日,刘官人得调滁州法曹掾,归到家里。孺人把幼女夭亡,又逢着高髻妇人的说话,说了一遍。刘官人感伤了一回。也是死怕了儿女的心肠,见说着妇人之言,便做个不着,也要试试看。况说他得差回来,已此准了,心里有些信他。

次日即出西门,遍访魏家。走了二里多路,但只有姓张姓李、姓王姓赵,再没有一家姓魏。刘官人道:“眼见得说话作不得准了。”走回转来。到了城门边,走得口渴。见一茶坊,进去坐下,吃个泡茶。问问主人家,恰是姓魏。店里一个后生,是主人之侄,排行十一。刘官人见他称呼出来,打动心里,问魏十一道:“你家有兄弟么?”十一道:“有兄弟十二。”刘官人道:“令弟有嫂子了么?”十一道:“娶个弟妇,生过了十个儿子,并无一个损折。见今同居共食。贫家支撑,甚是烦难。”刘官人见有了十二嫂,又是个多子的,谶兆相合,不觉大喜。就把实情告诉他,说屡损幼子及妇人教导向十二嫂假借旧衣之事:“今如此多子,可见魇样之说不为虚妄的!”十一见是个官人,图个往来,心里也喜欢。忙进去对兄弟说了。魏十二就取了自穿的一件旧绢中单衣出来,送与刘官人。刘官人身边取出带来纸钞二贯答他,魏家兄弟断不肯受,道:“但得生下贵公子之时,吃杯喜酒,日后照顾寒家照顾够了。”刘官人称谢,取了旧衣回家。

不多几时,孺人果然有了妊孕。将五个月,夫妻同赴滁州之任。一日在衙对食,刘官人对孺人道:“依那妇人所言,魏十二嫂已有这人,旧衣已得,生子之兆,显有的据了。却要个大银盒子!吾想盛得孩子的盒子,也好大哩,料想自置不成。甚样人家有这样盒子,好去借得?这却是荒唐了。”孺人道:“正是这话。人家料没有的。就有,我们从那里知道,好与他借?只是那姥姥说话,句句不妄,且看应验将来。”

夫妻正在疑惑间,刘官人接得府间文书,委他查盘滁州公库。刘官人不敢迟慢,吩咐库吏取齐了簿籍。凡公库所有,尽皆简出备查。滁州荒僻,库藏萧索,别不见甚好物,独内中存有大银盒二具。刘官人触着心里,又疑道:“何故有此物事?”试问库吏。库吏道:“近日有个钦差内相谭稹到浙西公干。所过州县,必要献上土宜。那盛土宜的,俱要用银做盒子,连盒子多收去。所以州中备得有此。后来内相不打从滁州过,却在别路去了,银盒子得以不用,留在库中收贮,作为公物。”刘官人记在心里,回与孺人说其缘故,共相诧异。

过了几月,生了一子。遂到库中借此银盒,照依妇人所言,用魏十二家旧衣衬在底下,把所生儿子眠在盒子中间。将有一个时辰,才抱他出来,取小名做蒙住。看那盒子底下,镌得有字,乃是“宣和庚子年制”。想起妇人在睢阳说话的时节,那盒子还未曾造起,不知为何他先知道了。这儿子后名孝韪,字正甫,官到兵部侍郎,果然大贵。高髻妇人之言,无一不验。真是数已前定,并那件物事世间还不曾有,那贵人已该在这里头眠一会,魇样得长成,说过在那里了,可不奇么?

而今说一个人在万里之外,两不相知,这边预取下的名字,与那边原取下的竟自相同。这个定数,还更奇哩。要知端的,先听小子四句口号:

有母将雏横遣离,谁知万里遇还时。试看两地名相合,始信当年天赐儿。

这回书,也是说宋朝苏州一个官人,姓朱,字景先,单讳着一个铨字。淳熙丙申年间,主管四川茶马司(使)。有个公子名逊,年已二十岁。聘下妻室范氏,是苏州大家。未曾娶得过门,随父往任。那公子青春正当强盛,衙门独处无聊,欲念如火,按纳不下。央人对父亲朱景先说,要先娶一妾以侍枕席。景先道:“男子未娶妻,先娶妾,有此礼否?”公子道:“固无此礼,而今客居数千里之外,只得反经行权,目下图个伴寂寥之计。他日娶了正妻,遣还了他亦无不可。”景先道:“这个也使得。只恐他日溺于情爱,要遣就烦难了。”公子道:“说过了话,男子汉做事,一刀两段,有何烦难?”景先许允。

公子遂托衙门中一个健捕胡鸿,出外访寻。胡鸿访得成都张姓家里,有一女子,名曰福娘,姿容美丽,性格温柔,来与公子说了。将着财礼银五十两,取将过来为妾。福娘与公子年纪相仿,正是:

少女少郎,其乐难当。两情欢爱,如胶似漆,过了一年。

不想苏州范家,见女儿长成,女婿远方随任,未有还期,恐怕耽搁了两下青春,一面整办妆奁,父亲范翁亲自伴送到任上成亲。将入四川境中,先着人传信到朱家衙内。已知朱公子一年之前娶得有妾,便留住行李不行,写书去与亲家道:

先妻后妾,世所恒有。妻未成婚,妾已入室,其义何在?今小女于归戒途,吉礼将成,必去骈枝,始谐连理。此白。

看官听说:这个先妾后妻,果不是正理。然男子有妾,亦是常事。今日既已娶在室中了,只合讲明了嫡庶之分,不得以先后至有僭越,便可相安,才是处分得妥的。争奈人家女子,无有不妒。只一句有妾,即已不相应了。必是逐得去,方拔了眼中之钉。与他商量,岂能相容?做父亲的有大见识,当以正言劝勉,说:“媵妾虽贱,也是良家儿女。既已以身事夫,便亦是终身事体,如何可轻说一个去他?使他别嫁,亦非正道。到此地位,只该大度含容,和气相与,等人颂一个贤惠。他自然做小伏低,有何不可?”若父亲肯如此说,那未婚女子虽怎生嫉妒,也不好渗渗濑濑,就放出手段,要长要短的。当得人家父亲,护着女儿,不晓得调停为上,正要帮他立出界墙来,那管这一家增了好些难处的事!只这一封书去,有分交:

锦窝爱妾,一朝剑析延津;远道孤儿,万里珠还合浦。

正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无缘对面不相逢,有缘千里能相会。

朱景先接了范家之书,对公子说道:“我前日曾说过的。今日你岳父以书相责,原说他不过。他又说必先遣妾,然后成婚,你妻已送在境上,讨了回话,然后前进。这也不得不从他了。”公子心里,委是不舍得张福娘。然前日要娶妾时,原说过了娶妻遣还的话,今日父亲又如此说,丈人又立等回头,若不遣妾,便成亲不得。真也是左难右难,眼泪从肚子里落下来。只得把这些话与张福娘说了。

张福娘道:“当初不要我时,凭得你家。今既娶了进门,我没有得罪,须赶我去不得。便做讨大娘来时,我只是尽礼奉事他罢了,何必要得我去?”公子道:“我怎么舍得你去?只是当初娶你时节,原对爹爹说过,待成正婚之日,先行送还。今爹爹把前言责我,范家丈人又带了女儿住在境上,要等送了你去,然后把女儿过门。我也处在两难之地,没奈何了。”张福娘道:“妾乃是贱辈,唯君家张主。君家既要遣去,岂可强住,以阻大娘之来?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要去也去不得了。”公子道:“有甚不得已事?”张福娘道:“妾身上已怀得有孕,此须是君家骨血。妾若回去了,他日生出儿女来,到底是朱家之人,难道又好那里去得不成?把似他日在家守着,何如今日不去的是。”公子道:“你若不去,范家不肯成婚,可不耽搁了一生婚姻正事?就强得他肯了,进门以后,必是没有好气,相待得你刻薄起来,反为不美。不如权避了出去,等我成亲过了,慢慢看个机会,劝转了他,接你来同处,方得无碍。”张福娘没奈何,正是: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福娘主意不要回去,却是堂上主张发遣,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说话,等待成亲。福娘四不拗六,徒增些哭哭啼啼,怎生撇强得过?只得且自回家去守着。

这朱家即把此信报与范家,范翁方才同女儿进发。昼夜兼程,行到衙中,择吉成亲。朱公子男人心性,一似荷叶上露水珠儿,这边缺了,那边又圆。且全了范氏伉俪之欢,管不得张福娘仳离之若。夫妻两下且自过得恩爱,此时便没有这妾也罢了。

明年,朱景先茶马差满,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召取景先还朝。景先拣定八月离任。此时福娘已将分娩,央人来说,要随了同归苏州。景先道:“论来有了妊孕,原该带了同去为是。但途中生产,好生不便。且看他造化。若得目下即产,便好带去了。”福娘再三来说:“已嫁从夫。当时只为避娶大娘,暂回母家,原无绝理。况腹中之子,是那个的骨血,可以弃了竟去么?不论即产与不产,嫁鸡逐鸡飞,自然要一同去的。”朱景先是仕宦中人,被这女子把正理来讲,也有些说他不过。说与夫人,劝化范氏媳妇,要他接了福娘来衙中,一同东归。

范氏已先见公子说过两番,今翁姑来说,不好违命。他是诗礼之家出身的,晓得大体,一面打点接娶福娘了。怎当得: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