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感谢你们填补了我的遗憾
她像一棵小树一样站在他公司的楼下。
她在等他下班。她穿着白色的薄麻衣,深蓝色的布裙,脚上是一双和衣着不相衬的人字拖,灰扑扑的,长发凌乱,垂着头。站了太久太久,周围匆匆而过的白领,纷纷向她投来了诧异的眼神。
她遗世独立一般,站着,直到日落。
如果你爱的人不爱你,你愿意乔装成他爱的女人的模样吗?苏绿说我愿意。
你不爱我,我知道。
亲爱的女孩,你爱过一个不爱你的人吗?那时的你就是一片小绿叶,全世界都心疼你,独独你爱的人不心疼你。倔强地坚持很久很久,要么他爱上你了,要么你不再爱他了。
方卓昂握着车钥匙,抬手看了一下手表,问正在整理设计图稿的女朋友蒲苇:“今晚想吃什么,海鲜还是湘菜?对了,你不能吃辣,那吃海鲜。”他抱歉地对蒲苇笑笑。
蒲苇挽着他的胳膊,拿着画稿,在他的左脸上轻捏了一下:“我俩都不吃油腻不吃辣,可你每次都问吃不吃湘菜,记性不好的家伙。”
他听了,眼神有些朦胧,忽然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桌上放着一对卡通的小木偶,他注视着那个扎蝴蝶结的小女孩木偶,微微一笑。
“傻笑什么呢,不是请我吃海鲜吗。”蒲苇拉了他一下,依偎得更近了。
他点点头,思绪被拉了回来。
边聊着在哪家店吃海鲜边走出电梯,每天都是这样的下班,方卓昂习惯了蒲苇对于各种美食地点滔滔不绝地对比。她一路走,高跟鞋踩出来的声音都透着熟女骄傲干练的气场,蒲苇的身上既有画家的浪漫主义,又充满了女博士的格式化现实主义。
方卓昂点着头听着,思绪却一点也没有被蒲苇的话语牵着走,他总是这样,工作时间之余,就会心神不宁,仿佛心都被带到了千里之外。当他走出大厦那一刻,远远地就望见了那个站在一楼入口处的她。
她怎么来了,她瘦成这样子,营养不良似的,她也看见了他,只是眼神碰到挽着他的蒲苇时,一下就黯淡了,但又迅速藏匿了。
这样的重逢,恍如隔世。
她迎了上去,那样欢喜,像个孩子。嘴唇干得发白,声音嘶哑着喊了一声:“卓昂爸爸。”
蒲苇愣了愣,松开挽着方卓昂的手,惊异地说:“爸爸?方卓昂,你有孩子了!”
方卓昂怜爱地望着她好几秒,才回悟,对蒲苇解释说:“她叫苏绿,以前在南京朋友的孩子,她才比我小多少啊,怎么会是我的孩子。”
“朋友的孩子?我认识你一年怎么没听你说过。”蒲苇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
蒲苇有些怀疑,当看到苏绿穿着打扮竟和自己太相似时,她有些恐慌,这个女孩好像没有方卓昂说得那么简单,朋友的女儿?半分也不像,倒像是情敌,女人之间微妙的触觉,令蒲苇不愉快,面前的女孩,怎么也穿着白衣蓝裙,和自己一样的装扮,怎会是巧合的撞衫,分明是有备而来。
苏绿没有拆穿方卓昂的话,她只是委屈地扑到方卓昂的怀抱里,将蒲苇和方卓昂分离开,她可怜兮兮地说:“卓昂爸爸,你不要不要我。”
蒲苇气得站在一旁双手抱在怀里,一言不发,她等待苏绿走后,方卓昂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方卓昂忍不住弯下腰,摸了摸苏绿杂乱的头发,他也很想念她,当她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就已经有了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他努力压抑自己对她的想念,他柔声问:“一个人来北京吗?刚到吗?在楼下等了多久啊?怎么不上去找我呢?肚子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
那种绵绵不断的关心,让站在一旁的蒲苇嫉妒得要发狂,一个小女孩就这样冒了出来,牵动了方卓昂的心。蒲苇从未见过方卓昂这么耐心细心地和女人说话,即使是和她在一起,他也很少流露出这样的体贴。
苏绿像一只街边的流浪狗寻找到主人一般。她往方卓昂的怀里拱了拱,脸贴近他的胸膛,她没有回答他一下提出的那么多问题,她小声说:“我饿,快要饿坏了。”
“好,我带你去吃你湘菜,你这个无辣不欢的小东西。”他牵着苏绿的手,这才顾及到身边脸色青灰的蒲苇。
当方卓昂说带苏绿去吃湘菜时,蒲苇才联想到了他为什么会习惯性地问“吃湘菜吗”,原来是因为苏绿喜欢吃湘菜,蒲苇亦是聪慧的女子,苏绿迎面望着她,目光里的挑衅和紧握着方卓昂的手,让蒲苇意识到来者不善。
她就是来和蒲苇抢方卓昂的,在苏绿看来,方卓昂本该就是她的男朋友。
“设计稿我先带回家修改,你们去吃饭吧。”蒲苇已生气,她不想再继续看眼前两个人互相惦念的眼神,她要保留最后的修养。
苏绿心里暗暗想:这个女人还真沉得住气。
“好,那老大,我们走吧,我要吃小炒肉,辣子鸡,想想肚子就好饿,不过我还是最爱吃你亲自下厨做的辣子鸡。”苏绿抢先一步说,不给方卓昂挽留蒲苇的机会。
“蒲苇,回头我给你打电话……”方卓昂歉意地望着蒲苇。
“老大的同事,再见!”苏绿得意洋洋,朝蒲苇挥挥手。
蒲苇头也没回地走到路边,拦了一辆的士,上车离开。
苏绿见蒲苇走了,显然第一回合交手她赢了,她心里倒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个女人都没有露出半分生气的样子,显得挺大度。
在车上,她坐在副驾驶,他一只手牵着她的手,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他们像从未分手过的恋人一样。她开车窗,悄悄将车上的汽车香水扔出窗外,她讨厌车里有别的香气,她动了动手指,与他十指相扣,他的手心温热,令她之前的不安渐渐褪去。
“给你寄的钱没收到吗?怎么瘦得像非洲难民一样,一看就营养不良,高考考得怎么样啊,这段时间公司事情太多,也没和你联系。”他温和地说,握紧了她的手。
“收到了,不过我没花,都存起来了,我考上A大了,我把那些钱都交学费了。”她说着,头往他肩上靠了靠,她的眼泪险些就要掉下来,老大,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你知道我是怎么走过来的吗?如行尸走肉,除了学习,考上北京的大学,找到你,我几乎没有了人生斗志。
我未来所有的人生规划里,都是要怎样努力可以和你在一起。
“那你之前来北京面试,怎么都不告诉我?”他问。
苏绿头倾向他的肩膀,又快速离开,俏皮地说:“那时我不确定能不能考上,可不敢贸然通知你,免得你取笑我,说我好高骛远。我是表演系的,我觉得吧,这很大功劳要归于你,因为是你,让我一直在学着演戏,演一场你不在我身边,我依旧要活得很好的戏。”
他沉默,对于她,有很多的歉意,而她拒绝他的补偿,她就是那样的坏,要他离了她,永远都不得安心,不得幸福。
“我说真心的,我要感激你的离开,老大,你离开我,一定是为了激励我对不对?我猜得到,你也不舍得,你是为了我好,才会来北京创业,你看现在多好,你有属于自己的公司,我也有心爱的学业,从今天开始,我们在北京这座城市,就耀武扬威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吧!”她眼睛里的那泊湖水,惊动起了涟漪。
“苏绿,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清楚,我已经……”
“不是应该给我庆祝吗,要开开心心庆祝,对不对?”她打断了他的话。
“今晚你开心最重要。以后学费的事交给我,你不用再省吃俭用,不要勤工俭学,你要做的是,照顾好自己。你简直瘦得不像话。”方卓昂心疼地说。
半年多不见,她难道天天都不吃饭吗!
“原来你不喜欢太瘦的女人啊,那刚才你的那位同事,她也很瘦,你喜欢她吗,如果你喜欢她那种类型的,我就变成她的样子,好让你也喜欢我一点点,好不好?”她说完这话,眼泪就朦胧了,她扭头看向窗外,若无其事地用头碰了碰座位,眼泪被震掉了,她根本都不想这般狼狈。
同事,她故意给他和蒲苇之间安上一个平淡的身份,明知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女朋友,她偏不承认。
他的女朋友,难道一直不都是她吗?
这之前,她来北京初试,复试,往返几次,她躲在这座大厦楼下的小奶茶店里,看着他们俩亲密进出。她那时候就在想,我一定要来北京,只要我来到了北京,我们就会在一起。
自以为分开的理由,是因为我们不在同一座城市。
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见你,他会动用各种方式,翻遍全世界找到你。
方卓昂,我一直都在南京等你,为什么你不来找我?既然你不来,那么,我来。来北京,来和你在一起。
“苏绿,别这样。”他抽离手掌,搂着她入怀,听她那样的话,叫他心酸。
“老大,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吗?你还记得吗?我都记得,从没忘过。你叫我小绿叶,你总说我的小绿叶什么时候长成一株小树呀,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可以爱你了,别的女人能做的事,我都可以做得更好。你别说我还年纪小,你真的,能忘得掉那一年吗?”苏绿的话,勾起了两个人过往的记忆。
他将车停靠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她凝望着他的每一根发丝,这个男人让她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心疼,她有多么不舍,好像注定这个男人是她一生一世唯一爱的人。
“可是苏绿,我们的人生是不一样的,我比你大十二岁,我们在一起不可能有好的结局,我希望我的妻子是成熟体贴的女人,而你也应该找一个青年才俊做男朋友。”他说。
“十二岁算什么,就算是二十岁,二百岁,二千岁,我还是要和你在一起。”她坚定地说,一点犹豫都没有。
“那我死在你前面怎么办,你比我小这么多,谁照顾你?”
“不许你胡说,你不会死在我前面。就算会,那我们的孩子会照顾我,你不用担心我会随你一起死,我会活得好好的,老头子。”她抱着他的胳膊,闭上了眼睛,说:“老大,不要说话,此刻,我一点儿也不饿,我想静静和你待一会儿再去吃饭,好吗?”
“好。”他靠在车座上,内心挣扎。
她像一个小天使,又来到了他身边,搅乱了他的心。即使是一年多没见,可这一年来他每天都会像吃饭睡觉一样习惯想她,看到路边从背后看起来像她的女孩子,他总是要减缓车速,看看清楚。
过了数分钟,她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假装刚睡着的样子,伸了一个大懒腰,腰间挂着的一支录音笔露了出来。
这支录音笔,苏绿每天都带在身边,里面装着她和方卓昂的那一年。那年他们还在一起,她习惯录下每天中的十分钟。她给这些录音编上日期,再给这个日子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他离开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每一天的录音,不吃不喝,整整听了两天三夜。
哭过,然后微笑。
苏绿打开录音笔,播放的那一段录音是一年前在南京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她说:你真的做我一辈子的老爸,看着我嫁给别人,还给我准备嫁妆吗?
他说:如果你嫁给一个很爱很爱你的男人,我会考虑给我的女婿压岁钱,也包括你的嫁妆,我会发自内心无比真诚地祝福你,祝你幸福。
她笑笑说:谢谢你,老爸。
苏绿记得那晚在天桥上,他们看见一对情侣在吵架,对骂着脏话,吵得很凶,彼此用刻薄恶毒的话语咒骂着对方。她就笑了起来,她说我多想像那个女人一样,对你破口大骂,诅咒你离开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就算你娶了别的女人,你们会不孕不育半路夫妻……
他说,听起来也不错,可以啊,来吧。
她说,可是老爸,我舍不得。
她内心里藏着一个雪人,倘若一个人的心房也有四季,也有阴晴雨雪,那么她的心里一直都是冬天,在下着雪,雪人越来越大,最后,充满了她的世界,她无法温暖自己,强颜欢笑,总是在笑,不是说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吗?
“遇见你,是我这些年来,最幸运的事,记忆只有这两年不荒芜,你说过会一辈子待我好,会宠我爱我娶我,可是有天,你说你累了要离开我,于是,我变得不再任性,不再大笑大闹,我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我告诉我自己,要长成美好乖巧的样子出现在你的面前——”苏绿喃喃地说,泪湿满面。
“就像一道闪电,霹雳而来,光芒四射照亮你,你发现我无比美好,不再是过去那个只给你负担的小麻烦,我也可以成为你的依靠,老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垂着头,手背上青色的筋很清晰。
他并不想动摇。
苏绿说:“你不爱我了吗,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千里迢迢来北京,就是奔你而来。”
“苏绿,不是说我爱你,我就要和你在一起,爱有很多方式,我从未停止对你的关心。”
如果我爱你,只要知道你在那里,知道你健康,知道这份感情没有增加负累,知道能在某一日见到你,就可以了。如果我爱你,就按照你认为安全舒服的方式,拥有你。
“我不要关心,我要在一起。你一定是把我们的过去都忘了,可录音笔都记得,我们真的相爱过,与年龄,阅历,身份都没有关系,不是吗?”苏绿关上录音笔,望着方卓昂,她多期望他可以向从前那样,宠溺她,只要她提出来的要求,他从来都不会不答应。
两年前,他在南京开了一家装潢设计工作室,工作室的规模不是很大,底下员工十来个人,他将多年积蓄全部投资进去,那是他创业最艰难的时刻。
她那年才十六岁,利用暑假勤工俭学,她在一个装修队里做油漆工,边学边做,领队的队长看她穷学生可怜,就让她来帮着刷刷油漆。
他的公司签到的第一笔装修单子,是装修一个拆迁暴发户新迁的别墅,顾客要求很严格,容不得一点瑕疵,对方不懂装修设计,还偏爱指手划脚,很是挑剔。
客厅布局十分俗气,全部以金碧辉煌为主打风格,总之是越显得富贵越好,恨不得用金箔来做壁纸。
尽管方卓昂骨子里很不喜欢这种浅薄粗俗的设计,但他仍努力让团队在设计时满足这名顾客的需求,并联系好了一个口碑不错的装修队,毕竟顾客至上是第一,。
初见时,他正监督着装修队的施工情况,她踮着脚在二楼阳台上刷护栏的油漆,她正计划着做完这个暑假,她可以拿着这笔钱交学费,剩下的可以给艾细细买一份生日礼物。
艾细细是她最好的朋友,是那种好到可以为彼此两肋插刀的发小。
苏绿拎着一桶金色油漆粉刷着栏杆,鼻尖和下巴上都沾到了油漆,她戴着绿色的小帽子,穿着牛仔背带裤,哼着歌谣刷着油漆。
方卓昂穿着浅蓝色衬衣,黑色西裤,在一楼和装修队的队长叮嘱着材料不能偷工减料,他略有沙哑的嗓音,连续辛苦几日,他有些疲惫,却仍处处仔细查看,很认真负责。
她站在二楼阳台上悄悄地看他,只能看清他的侧脸,他肤色特别好,令人看着就舒服,并不白净,属于看起来就有安全感的肤色,很有男人味。她在想,他的刘海是在哪里剪的,把他的侧脸衬托得这么好看,如果蒋森留这样的发型,应该也蛮帅的,或许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会喜欢上蒋森。
只是蒋森那种高富帅,所有的发型都只能凸出不成熟和跋扈。
她听着他说话,觉得他很沉稳,也很儒雅,很有设计师建筑师的气质,她停止了手中的工作,一只手拎着油漆桶,一只手握着油漆刷柄。
他从游泳池往别墅里走,走到和她所在的位置快要垂直的地方,她看不清他的脸,想要寻找一个更好的角度来“欣赏”他,于是她只顾着赏心悦目,脚踩到一块翘起的木板,踉跄了一下,手中的一桶油漆从手中滑落,一滴不剩地泼了下去。
0.01秒后,她听到了油漆桶落在地上的声音,她吓坏了,躲在阳台角落里,祈祷油漆千万不要洒到他身上,否则这次一定要失去这难得的挣钱机会,这可是艾细细请徐多美那个胖妞吃了一个星期的冰激凌才换来的工作啊。
徐多美老爸的朋友就是这个装修队的队长。
不过后来艾细细打包票说苏绿是故意的,明摆了就是要制造和大叔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苍天良心啊,她当时心里只想着千万不要扣我工钱啊。
“是谁啊,怎么搞的,是怎么刷油漆的,一桶油漆全泼到方经理的身上了,给我马上下来道歉!”是队长呵斥的声音。
苏绿又紧张又害怕,她真希望那一刻可以变成苍蝇或者蚊子飞走。
糟了,这次闯祸了,方经理,他一定是个严肃的家伙。
他似乎没有说一句话,她想难道他被砸晕了脑袋了吗?
当她听到楼梯传来几个人上楼的声音,她想完了完了,直接来了,怎么办,她硬着头皮想,死就死吧,大不了自己再泼自己一次油漆,算是扯平了。
他立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居然笑了出来,那种笑是所有人都板着脸而独独她欠扁地笑了,她本想忍住的,可看到他脸上还有衣服上都是金黄色的油漆,很滑稽的样子,英俊的脸成了金色的大花猫。
不笑会死吗!当看到队长朝她直瞪眼时,她掐了一下自己,故作正经地站在一旁,努力抑制住笑容,强忍不笑真的好难过啊。
她的笑容倒把他迷得有些糊涂了,他看到的是一个长发歪扎垂在肩上,大眼睛白皮肤,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白T恤,蓝色牛仔背带裤,鼻尖上沾着一闪一闪的金色油漆,特天真特无邪的女孩子。
他第一次见到她,脑海里竟跳出这么一长串的形容词。
“方经理,别生气,她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我看她勤快又是我朋友女儿的同学,所以就留在队里打打小活,这孩子缺心眼。”队长哈腰道歉着,低头间还在对苏绿使眼色暗示她赶紧道歉。
苏绿抬手擦了擦脸,转过脸小声说:“对不起,我无心的。”
她心想:你才缺心眼,我是没心眼,不就是泼了点油漆,至于嘛。
方卓昂转身批评起了队长:“你是怎么管理的,让未成年人来做童工吗,这里是装修现场,不是幼儿园,要是油漆泼到顾客的身上,你怎么交待。”
苏绿走上前,直面他,仰起脸说:“我已经十六岁了,我不是童工,再说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要怎样,要不我自泼一桶给你解气。”苏绿说着就提起脚边的一桶油漆。
方卓昂握住了她的手,他稍用力,她微微痛,松开了手,他把她拉到身后,确定她够不着油漆,他才微愠带玩笑的语气说:“这孩子,爸妈是怎么管的,这么倔强,毫不留余地。”
他话音刚落,她眼眶红红地瞪了他一眼,仇视的眼神,吓了他一跳,她转身就跑下楼。
“这是怎么了,脾气还挺大呀。”方卓昂耸耸肩,还第一次遇上这么脾气大的女孩,明明是她一桶油漆险些毁了他的脸,她倒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一样,好像被泼油漆的人是她。
他站在原地,望望自己衬衣上的油漆,有些无可奈何。
“方经理,你有所不知,她是个孤儿,所以……你提起她爸妈,正好揭了她的伤疤。”
方卓昂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会伤害到她,他慌忙下楼寻找她,所以那天才会有了马路上两个脸上身上都沾染金色油漆的人一前一后奔跑着。
他追上了她,她跑累了蹲在马路边的绿化带旁,她一只手擦拭着眼睛,另一只手抚弄着不知名的洁白小花,嘴里嘟哝着说:活该,活该,真是个刻薄的男人,要不是看在他刘海很好看的份上,我一定再泼他一桶油漆,就是担心,这下得罪了他,还能回去做事吗。
他弯身听着,浅笑,心想报复心还挺强啊,小姑娘有前途。
她察觉到身后有人,立刻转身,警惕得像弹开一样,离他一米远的距离,问他:“你要干嘛,报仇吗?我可不屑于和你这种大叔打架,掉价!”
他双臂抱怀,用像在动物园观赏发狂母猩猩一样的姿态看着她,就那样和她僵持着。
她被盯得都脸红了,她的肚子也守时地发出了“咕隆”的饥饿声,在提醒她,到点了该吃饭了,她捂住肚子,想把声音按下去,继续保持犀利的眼神望着他。
良久,他说:“我请你吃饭。”
“我没听错吧,你能有这么好心?”
“谁叫我怕被你报复呢,下次再来这边,你又泼我油漆,那我怎么办。”他笑着摇摇头。
“你意思说,还让我继续把事情做完吗?”苏绿欣喜问。
他默许,笑而不语。
两个“油漆人”在一家茶餐厅里,坐下,点菜,直到她吃饱喝足。
她舒服满意地靠在沙发上,这才发现他并没有吃什么,桌上的菜被她残卷一空,她有些歉意,说:“你衣服可能报废了,你还请我吃饭,岂不是很亏?”
他给她斟茶,将茶杯轻放在她面前,她很少见一个男人半身油漆还能这么绅士儒雅,重要的是,因为他过于完美英俊,所有的人完全都忽略了他“半壁江山”都是油漆。
他伸手很自然地在她鼻尖上捏了一下,温和地笑着说:“要是洗不掉,你就成了一个金鼻子姑娘了,你说你走在街上会不会被打劫呢。”
她笑了,指着他的肩膀和胳膊说:“你会更糟糕呐,你是个金肩膀金胳膊的人。”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他像个镀金佛一样慈眉善目坐在那里,和之前的严肃完全不沾边。
苏绿对他的印象:是一个好人,并且还是一个英俊的好人。
他们的相识,就是如此的捉弄。
“先生,这里不能停车太久,请把车开走。”一名交警敲着车窗,对方卓昂说。
这才把两个人回忆的思绪牵了回来,他开车,说:“先去吃饭吧。南京的一年,回忆太漫长了,我就像能记得每一天的日子。”
苏绿点点头,乖巧地拉着他的手,两年前的那一天,第一次相见,往事如昨,印象里的他和现在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只是比以前更成功了,倒是刘海没有过去那么酷了,略显得人疲惫。
车停在一家湘菜馆门口,每次他开车经过这里,他就会想如果还能重逢,他就带她来这里吃最地道的湘菜,他和客户来过一次,店里的厨师都是地道的长沙人,菜的口味非常正宗,她一定喜欢。
只是重逢明明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他知道她在南京的哪里,却执意一年都不回南京见她。偶尔通通电话,也是询问她的学习情况,只有打给她的钱是每月都固定的。
就凭这一点,苏绿就笃信方卓昂还是喜欢着她的。
他之所以离开南京,离开她,给她独立成长的时日,都是为了让她有更美好的将来,他不想耽误她的人生。
这一年来每当他想回去看看她,就会想到苏绿班主任说的那几段话。
——方先生,希望你能真正为她考虑和打算,她还这么年轻,她的人生不是属于你和你们的爱情的,她应该考上好的大学,不该把学习的时间耽误在恋爱上。何况你们的年龄悬殊这么大,她根本都不懂事,而你是成年人,方先生你应该多为她考虑。
——方先生,她的学习一落千丈,上课还写情书。她身上的美好特质在和你在一起之后全都没有了,她撒谎,叛逆,逃课,还学会了抽烟喝酒,上周还和高三的女生打架,在这样下去,我们学校只要劝退了。
——方先生,她已经一周没来上课了,请你帮我们找到她,送她回学校。
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考上了A大,他忽然肯定了自己一年前的离去,他和她分手是正确的,如果不是他忍痛离开,她能乖乖回到学校上课,听老师的话,做个好学生吗?
这样的话,一年的分离,是值得的,她应该有更远大的天空。
她拿着菜单,点来点去,还是过去她和他在一起常吃的那几道菜,他问她要不要换换菜吃,别翻来覆去总是吃那几道菜,也许有别的菜她没有吃过也很好吃。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菜不如常。”她说着,双手撑在桌上,瘦瘦的脸颊被她挤得肉呼呼很可爱的样子,她说:“老大,今晚我不回学校了,可以吗,有个男生总来找我,很烦,我去你那躲躲。”
他听到她说有男生总找她,他心里就很不愉快,她身边自是不乏追求者,可他还是有些恼,他合上菜单,说:“哪个小子胆这么大,下次我去你学校接你,没过我这一关,可别想成为你的男朋友。”
“那你不怕他们和你打一架吗?”
“哈哈,我都多少年没为争女孩子和人打架了,我倒想试试。”他说笑着。
“才不要,老大,你别闯祸,你都三十岁啦,该退出江湖了,还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成何体统。”她装作是古装影视剧里的配音腔调说。
她真是学表演的材料,过去撒谎从来都不脸红的,每次都能瞒天过海。
他心里担心着如果把苏绿带回家,该怎么向蒲苇交待,他们都快要订婚了。蒲苇和他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常会来他这边坐会儿,煮杯咖啡聊聊天,当然,彼此的关系还没有到同居的地步。
“你晚上不回学校,学校宿舍那边不会有夜不归宿的记录吗?”他问。
她笑说:“没事的,我们很多同学在北京有亲戚,就会去亲戚那里住,我也是在北京有亲戚的人呀。”
明知带苏绿回家,蒲苇看到了一定会很生气,可他还是无法拒绝苏绿,或者,是他也舍不得才相见就分开。
男人在心爱的女孩面前,永远都不懂拒绝二字该怎么开口的吧。
“苏绿,我必须郑重地告诉你,下午你看到的那个人,并不是我的同事,她是我女朋友,我们打算十一订婚,我也不知道你会来北京,不然我肯定会给你安排住的地方。”他坦白说出这番话,是不想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
她只是愣了愣,出乎他意料的平静。
“她今年多大,是做什么的,你们……同居了吗?你给我找个后妈,我总得帮你把把关。”她理智地问。
他见她波澜不惊,稍许松了口气,却很快又失落,换做一年前的苏绿,那是立刻要翻脸大闹没完的,是她长大了,还是淡然了。
“她叫蒲苇,比我小两岁,地道北京姑娘,是个画家,开了间画室。我们没有同居,我还没有从你大闹天宫的阴影走出来,哪敢轻易同居。”他想以轻佻些的言语缓和这古怪的气氛。
“好吧,我知道了,既然你们没有住一起,我去你那里,应该对她影响不大吧,再说了,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前女友吧,你们又没有结婚,我要去。”苏绿坚持。
他犹豫着:“万一你和她吵起来,苏绿,我不想你受伤害……我也不想伤害她。”
“卓昂爸爸,我很乖,我保证我不会在她面前乱说话的,我向你保证,可以吗?我怎么会让你伤害她,我只是想你多陪我一会儿。”她大眼睛可怜兮兮哀求着他,求他带她回家。
他心一软,答应了下来。
一大桌菜上来,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鸡放在他碗里,极乖的样子坐着,期待的目光,说:“老大,你先尝,我孝顺吧。”
他笑眯眯地,揉揉她的头发。
她越乖,他越是喜欢的不得了。
“你要听话多吃一点,小绿叶要茁壮成长,长成一株小树。”他给她夹她爱吃的菜,把她的碗堆得满满的。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起来,苏绿瞄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蒲苇”来电,他并没有把蒲苇的号码存成很亲昵的名称,回想在南京的时候,他的手机通讯录里,苏绿联系人这一栏备注的名字是小绿姑娘。
她到底是不能代替我在卓昂心里的位置的,苏绿想。
“喂,蒲苇,我们还在吃饭,嗯……好,吃完就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带给你。”方卓昂在电话里和声说。
至少苏绿听出来,他还是在意蒲苇的,不管爱不爱,这种在意已经让苏绿很不安了。
她很明显地吃醋了,却装作一点也不明显。
“老大,是不是蒲苇阿姨等急了,催我们回去?可是我还没有吃饱——”她无辜地眨眨眼睛,摸摸肚子。
方卓昂微微笑,侧脸在光芒的照射下棱角分明,他拿起纸巾帮她擦掉嘴角的油腻,说:“慢慢吃,直到你吃饱为止,不过不可以喊蒲苇阿姨,这样很没有礼貌。”
“卓昂爸爸,我十八岁,她二十八岁,比我足足大十岁,她这年龄只能做我的阿姨,不然,你的意思就是我老咯。”她说着迅速做了一个吐舌头的鬼脸。
方卓昂笑着摇摇头,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宠溺到极致,温柔到极致。
“你才多点大呀,还在我面前提老,傻瓜。”他眯着眼笑,眼角三道鱼尾纹,在苏绿看来,那鱼尾纹,都那么迷人。
成熟的男人才有的鱼尾纹笑容,眯着眼笑,露出浅浅的三道鱼尾纹,最英俊了。
那是像蒋森那样的年轻男孩子没有的气质,苏绿乖乖吃进一大口饭,米粒故意粘在嘴角上,她指指自己嘴角上的米粒说:“老大,你看……”
他还是那么默契而耐心地擦掉她嘴角的米粒。
她故意将时间拖延到晚上十点才和他回去,她坐在车上装成很害怕,问他:“老大,蒲苇阿姨会不会生我的气啊,我们到现在才回去,她等你一晚上了,她会发脾气凶我吧?”
“没事,她和我在一个小区,等不到我,她会回去的,别担心。”方卓昂说。
“她有你家里的钥匙吗?”
“有,因为有时候她会帮我取文件,所以,她有钥匙会比较方便。”他小心翼翼说。
苏绿说:“那你也给我一把钥匙吧,这样我周末回来方便。”
“好。”他应承。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像一对失散后又重逢的恋人一样,电梯门打开,公寓门口的感应灯似乎坏了,苏绿亮着手机帮方卓昂照着光,黑漆漆的,他担心她怕,他很习惯性地搂住了她,轻声说:“别怕,很黑,但有我。”
就像过去回家遇到停电时一样。
她怕黑,会挤在他怀里,好像他的胸膛会发光,她还给他取外号为“发光水母”,在他的胸膛,有最亮的光芒。
这一刻,她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并不是那一年的南京,而是在前世的烟火,这个男子也是这样搂着她。
我们,和从前那么像。
这场景,一如既往。
这世间有那么多人,而我想得到的只有你。
有一个人,你只需要看他一眼,你就知道他是你一生中最喜欢的人。
过往之后,无论你遇见再多优秀的男子,听到多少句我爱你,都不再及那个人给你的拥抱来的深沉。
门被从内拉开,一道光闪出,蒲苇穿着睡衣立在门前,苏绿觉得蒲苇这样的衣着出现在方卓昂的家里是很不雅的事,而蒲苇看到方卓昂搂着苏绿温柔的一幕也觉得很不舒服。
“蒲苇阿姨,你好。”苏绿很有礼貌地说。
方卓昂轻晃了晃苏绿的肩膀。
这样的称呼让蒲苇的脸都气青了,她转身径直走到沙发上,修长的腿翘在茶几上,沙发旁放着一叠文件,还有一杯红酒,她正眼瞧也不瞧苏绿,眼睛盯着正前方的电视说:“方卓昂,我有事要和你单独谈谈。“
方卓昂对苏绿说:“你去洗澡,乖。”
一个乖字,让蒲苇更是心里极愤。
方卓昂坐在蒲苇左手的沙发上,低头不语,他已预料到蒲苇想要说什么,也许会是一顿争吵,可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控制情绪,苏绿在这,他不想让苏绿为难。
“设计图我已经完善好了,都放在这里,你明天再过一遍。我画室那边有些忙,如果需要调整,你尽早给我打电话,我好安排。”意料之外的是,蒲苇并没有谈及苏绿的事。
“好,我明天在公司开会研究一下。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送你回去睡觉。”方卓昂起身说。
蒲苇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以更惬意的姿势靠在沙发上,举起红酒杯,抿上一口,很磁性的声音说:“我今晚,不走了,睡你这里,我爸妈出去旅游了,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她那薄如蝉翼的性感睡衣也很识时务,狠狠春光乍泄了一把,明摆着,蒲苇是绝对不放心方卓昂和苏绿单独在这所房子里过夜的。
苏绿在走廊上都听得一清二楚,她闭着眼睛,安慰自己,要想打败这个女人,务必要比她还要沉住气。
苏绿了解方卓昂,并非薄情寡义,他不可能突然因为她的到来就一下子对蒲苇义断情绝起来。
他见蒲苇并没有走的意思,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平淡地说:“那你就在这睡,客房很干净。”
“我睡客房?那她睡哪里?”蒲苇反问,手掌心从额前将长发往后抚。
“她睡我房间,我睡客厅。”方卓昂说完,听到卫生间传来“咚”的一声,匆忙冲进卫生间,问道:“怎么了,摔着了吗?”
苏绿坐在地上,揉着膝盖,摇头说没事。
方卓昂蹲下身子,看见她膝盖磕破了皮,在她滑倒不远的地方,地面瓷砖上有一片片粘稠的洗发水。
“除了这里,还有哪儿疼?”他抱着她到客厅的沙发上,给她贴创可贴。
“只是皮外伤,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走得快就滑倒了。”苏绿说。
方卓昂愠怒地看了一眼蒲苇,地上的那些洗发水,是害苏绿摔倒的缘故,那些洗发水不会无端弄得一地,他已心知肚明。
蒲苇抱着一个靠枕,板着脸,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好淹没方卓昂对苏绿的声声关切。
方卓昂给苏绿包好了伤,又给她拿了他的白衬衣,他先将地面上的洗发水都冲干净,才让苏绿进去洗澡。
“你可真周到,没见你对我这么体贴过,朋友的女儿?你问问你自己信吗?我本来不想拿不值一提的人来做我们之间话题的,可你真不打算自己坦白吗,从你进门,你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有没有点解释呢,我在等你主动交待。”蒲苇终于沉不住气,开口炮轰。
“本来我想向你解释,现在没必要了。不过她就算是普通客人,来我家里,你就应该在卫生间倒一地的洗发水,故意害她摔倒吗?”方卓昂反问。
蒲苇将怀里的抱枕砸在方卓昂的身上,气冲冲地说:“方卓昂,你够了,你一再挑战我的底线,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看不出来你这么重口味,连小女孩都不放过,平时你对我相敬如宾,我当你正人君子。你还当我是你的未婚妻吗,我们可是要订婚的啊,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和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关系!”
“蒲苇!你说话放尊重一点!”方卓昂已恼怒,他怕苏绿听到,压低声音,他抓着蒲苇要扑过来的手,说:“你能别闹吗,能再伪装一晚上吗,她明天就走,你别跳了!”
“我闹我跳?你看不出来是她在闹她在跳吗,她穿和我一样的衣服,还住到你这里,喊我阿姨,故意摔倒装可怜,你还护着她,方卓昂,我越来越好奇你们之间的过去了!”蒲苇声音也放小了,瞟了卫生间方向一眼,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