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水塔看书的卡洛琳
一天下午,卡洛琳来找我,她说“只是想聊一聊”。她打长途电话来预约面谈的时间,操着南方口音说:“甜心,我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只要你坐在那里点头,听我说话就好了。”
卡洛琳走进我的办公室,她身材娇小,穿着淡橘色洋装、扎着白腰带、戴着宽边帽,擦桃色口红,一身的香水味。“你不介意吧?”她一面问,一面点起一根烟。吐出一口烟,她睁大了眼睛望着我说:“我觉得我们像是老朋友一样。我听过你的演讲,读过你写的文章。我们两个人都有注意力缺失症,也都是心理治疗师。天啊,我们十分相似呢!除了我住在1500公里外的加州。”
“加州?我以为……”
“我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南方人,没错,我是在新奥尔良长大的。但是我跟着第二任丈夫到了金山大桥,就再也没回去了。”
“你在电话上说只是要聊一聊?”
“我当心理医生已经有20年了,过去10年主治注意力缺失症。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我的故事,我觉得也许可以从你开始,我喜欢你讲话的方式。”
我们约定谈几次。她随着丈夫到波士顿开会,所以会有几天的时间。
当她说出她的故事时,我非常佩服她的韧性和聪慧。“我是个孤儿,至少以前是。我妈妈怀我的时候,还是个少女。20世纪30年代的路易斯安那州,一个身为天主教徒的少女是不可能去打胎的,所以我就被生下来了。我两岁的时候被领养。养母和我彼此一点也不适合。她人很好,我很爱她,但她真是个淑女,做什么都规规矩矩,但我不是。无论养母怎么尝试,都无法把我训练成功。我的腿并不拢,我爱咬指甲,我的裙子会飞起来,我总是脏兮兮的。我最早的回忆是从桑梅逊圣经书院偷溜出去开始的。那天无聊透顶,我和吉米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往河边跑,后来吉米怕了自己又跑回去,但我没有。我到处乱逛,逛到累得睡着了。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在一个路边阴沟里找到我。我的养母气坏了,狠狠地把我教训了一顿。她一定很后悔当初为什么去了那家孤儿院。”
“另外一个深刻的回忆是坐在水塔上面。不到六岁的时候,我学会了爬上塔顶并开始没事儿就在水塔上面待着。学会认字以后,我会用牙齿咬着书爬上去,整个下午坐在水塔上面读书。你能相信吗?即使是现在,每次看到水塔我都还会打个寒颤。水塔那么高!那时候,我会坐在边缘上,把脚悬吊在外面,看着下面说‘喔……伊……’。”
我问:“没有人告诉你不可以上去吗?”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她小声地说,似乎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我是个难带的孩子,至少妈妈是这么说的。她很爱我,只是我老闯祸。我痛恨星期六,每到星期六我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不自在。那时候还不懂是什么原因,现在回想起来,我知道为什么我会那样了。到了星期六,我一周以来做的坏事全会被发现。妈妈是个老师,每天都很忙,没工夫注意我做的坏事。到了星期六,她会检查我的衣服,之后会发现一只白手套不见了、衣服弄脏了或者洋装上的腰带被扯断了,更夸张的是甚至一大堆衣服不见了。我喜欢把自己的衣服送给孤儿院。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把衣服送给孤儿院,但我就是喜欢。妈妈快被我气疯了。”
我问:“你父亲呢?”
“父亲是个孩子王,他喜欢孩子,也很爱我。这真是件幸运的事,我真是个需要爱的孩子,尤其是在我上学及华伦出生之后。妈妈一直无法怀孕,快到更年期了,却忽然生下华伦这个小天使。我有多么坏,他就有多么好。你简直可以在他的头上摆个光环了。至于学校,我最早的记忆就是被老师打,因为午睡的时候,我没办法躺着不动。我总是无法好好坐着或躺着不动。”
“我很晚才学会阅读,可是一旦学会了,我就拼命读书。《小妇人》(Little Women)、《秘密花园》(The Secret Garden)都是我爱看的书。水塔上、餐桌下,只要可以自己独处,我就拿本书看。我的数学成绩则是一塌糊涂。老师会让一个学生发心算卡片,我总是把我的甜点留着贿赂同学,要他们把最简单的卡片发给我。我最喜欢写着‘零’的卡片,比如零加一等于多少。如果甜点是那种没办法放在口袋里的,比如布丁,那就惨了。我连水果派都能藏起来。”
“不论发生了什么,听起来你都挺快乐的。”“我是很快乐,总是很快乐。我想这是我天生的个性,这真是最幸运的一件事了。即使事情总是不如意,我还是很快乐。我总能找得到乐子。有一次,二年级的时候,我打了南希,被罚站在教室角落的桌子后面。刚巧,那天早上有家长会,很多家长都会来学校参观,若是他们看到我在罚站,我应该觉得很丢脸,可结果是我完全无视他们的目光。”
卡洛琳说:“我一直太多话。”但我不觉得她的话太多,我喜欢听她说她的故事,尤其是她柔和的南方口音。“最困难的部分是被别人嘲弄。我总是会有反应,我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如果有人对我扮鬼脸,我一定马上也对他扮鬼脸。如果有人说我的坏话,我一定马上打他。我很容易哭,每次被人欺负,我的眼泪立刻会掉下来。你也知道,孩子们最爱逗这种人,所以我一天到晚被别人逗来逗去。父亲叫我不要理会他们,可是我就是做不到。三年级时,我在操场打了两个男孩子。那个年代女孩子是不会打架的,更何况还是和男孩子打架。妈妈简直气坏了,可是父亲却把我拉到一旁说他以我为荣。”
“可怜的妈妈,常常被我气个半死。六年级时,老师实在是受不了我的桌子上面堆满的废纸、嚼过的口香糖、折弯的叉子以及摆了几天的甜点。她用好几个纸袋装起这些东西,叫我拿回家给妈妈看。妈妈又被我气个半死。”
“她尽力让我成为一个淑女。我要染头发,妈妈不准,于是我就用口红涂在头发上,弄得一团糟。我总是把袜子塞在胸部垫高,可是技巧不太好。有一次竟然在上高一科学课的时候,一只袜子跑出来了。你可以想象大家的反应。”
“也不知为什么,我度过了这一切。也许是阅读课外书的缘故,我的成绩不错,还上了大学。那时我觉得很意外,我的入学考试成绩非常好,其他人也很意外。有人甚至觉得我一定是作弊了。但那次我非常想要考好,我当时大概是进入了注意力缺失症患者偶尔会有的高度专注状态。妈妈总算有一次不生气了。我挣扎着度过了大学生活,还进了研究所。我在研究所不是全职学生,因为我生了孩子。后来我干脆休学回家带孩子,孩子大一些才回去读完博士学位,现在变成坐在你面前的这个女人。”
我问:“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注意力缺失症吗?”“从不。直到研究所毕业之后,我才自己诊断出来。你觉得我像不像患有注意力缺失症的人?”我说:“是的,非常像。当你发现自己是注意力缺失症患者时,感觉如何?”
“非常轻松,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总算有个名字了。我以前以为自己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坐不住、爬水塔、打架,一切都很混乱,现在这些行为一下子都有了名字。我自己诊断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要怎样处理自己的问题了。”
我问:“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呢?”她说:“我只经过自己的诊断,我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我说:“听起来你的症状很像是注意力缺失症,我们可以做一些测试来确定一下。但你自己也可以做,而我觉得其实你自己已经确定有注意力缺失症,你确定来找我没别的事吗?”
卡洛琳说着自己的故事时,一口气也不停顿,可听我说完后却停了下来。她把帽子拿掉,露出宽额头、尖下巴,甩一甩淡咖啡色头发。她看起来身材高挑,气质优雅,很有自信,但她说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她轻轻地说:“我要你告诉我,我做得很好。我知道这样子很幼稚,可是你无法想象这一路走来有多辛苦。我想也许你能比较了解,因为你曾看过那么多个案。”
我说:“没有多少人能像你一样。你一直没有得到帮助,却凭着自己的直觉和坚持,克服一切困难。卡洛琳,你做得太好了,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你应该感到骄傲。”
她说:“谢谢,我需要从一个能了解这种疾病的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
卡洛琳的故事有其惊人之处,也有其典型之处。她童年的症状很典型,比如多动、追求刺激、在学校惹麻烦、情绪强烈以及易冲动。她也有许多分心者的优点,比如活力充沛、坚持度高、韧性强、气质迷人、创造力丰富以及智商高等。可惜当大家谈到分心时,很少会提起这些优点。而令人惊异的是,她没有得到别人的帮助,自己就把这些优点发挥出来了。她没有被别人的取笑击垮,她没有对自己失去信心。未经诊疗的分心者所面对的最大危机就是自我形象低落。不论这些人具有什么才能,往往发挥不出来,因为他们早已失去自信,觉得茫然,并放弃努力。卡洛琳没有放弃,最终取得了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