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欧洲:多元化的国际秩序(3)
这一体系妙就妙在它的各项规定不是实质性的,而是程序性的。这也是这一体系得以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的原因。一国若是能够接受这些最基本的规定,即可被接纳为国际社会成员,继续保持自己的文化、政治、宗教及国内政策,并得到国际体系的保护,不受外来干涉。帝国一统或宗教一统的观念——欧洲及世界大部分地区建立的秩序的基本前提——意味着理论上只能有一个完全合法的权力中心。而威斯特伐利亚概念则把多样性当作起点,把各国视为客观存在的现实,以此吸引了情况各异的国家共同探索秩序。到20世纪中叶,这一国际体系已涵盖地球各大洲,至今仍是国际秩序的骨架。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没有建立任何具体的联盟或是某种永久性的欧洲政治架构。随着天主教不再是唯一合法的教会,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权力的逐渐削弱,重建欧洲秩序的概念变成了寻求均势。顾名思义,均势意味着意识形态上的中立和不断针对情况的变化做出调整。19世纪英国政治家巴麦尊阐述了均势的要义:“我们没有永恒的盟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我们的义务就是维护这些利益。”当有人请巴麦尊从官方的“外交政策”角度具体解释这些利益是什么时,这位遐迩闻名的英国强权的掌舵人坦承:“每次被问及政策问题时,我唯一能说的就是我们将以国家利益为准绳,根据每一次的具体情况争取最好的结果。”(当然,这一貌似简单的概念很适合英国,原因之一是英国的统治阶层训练有素,对什么是本国的永恒利益几乎有近于本能的一致认识。)今天,这些威斯特伐利亚概念往往被人斥责为一个无视道德准则、玩弄权术的体系。然而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建立的架构是人类首次尝试把一个建立在普遍接受的规则和约束之上的国际秩序体制化,并且该架构以众多国家为基础,而不是以一个势压各国的单一国家为基础。首次出现的“国家理由”和“国家利益”等概念没有赞美权力,而是试图限制权力并使其合法化。过去几百年来,各国军队打着普世(而且相互冲突的)价值旗帜在欧洲大陆上东征西伐;众多先知和征服者为了实现个人、王朝、帝国或宗教野心发动了全面战争;教徒或被逐出教门,或被强迫皈依,各地战火导致天下生灵涂炭。而现在用理论上合理的和可预测的方式把各国利益交叉在一起,将能够消除欧洲大陆各地的混乱。现在是针对具体问题发动有限战争,而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同的普世价值观一较高下。
与目标贪婪的宗教战争相比,内涵模糊的均势被视为进步。但如何建立均势呢?从理论上讲,均势基于现实,因此所有置身其中的参与者对现实的认识应该大致相同。然而每一个社会的观点均受到本国体制、文化和历史的影响,包括受到一个最大的现实的影响:构成权力的各种要素无论多么客观,始终变幻无常,因此需要不时地对均势做出调整。均势引发了战争,同时也限制了战争的规模。
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运行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署后,教皇的权力受到限制,仅仅行使教会的职能。主权平等说大行其道。何种政治理论才能解释世俗政治秩序的起源并证明其各项职能的合理性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署三年后,1651年,托马斯·霍布斯撰写的《利维坦》问世。[20]他在此书中提出了一个理论。霍布斯想象昔日曾存在一种“自然状态”。权威的缺失导致了“一场各方混战的战争”。他推论说,为了防止这种令人难以容忍的不安全,人们把自己的权利托付给了一个国家,用以换取国家在本国境内保证所有人的安全。主权国家确立了对权力的垄断,唯有这样方能消除人们对死于非命和战争的无休止的恐惧。
霍布斯阐述的这一社会契约只适用于一国境内,因为不存在一个超越国家的主权把秩序强加在各国之上。因此,至于从通常被称为“万国公法”的法律角度审视一国与另一国的关系,我在此无须多言,因为万国公法和自然法则本是一回事。个人享有确保人身安全的权利,同样,各国也享有保证本国公民安全的权利。
国际环境依然处于一种自然状态。国际环境之所以混乱无序,是因为不存在一个可以确保世界安全的世界政府,现实中也完全不可能建立这样一个世界政府。因此,各国在一个只认权力的世界里不得不把本国利益置于首位。黎塞留主教若地下有知,一定会举双手赞成。
早期阶段,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带来了一个霍布斯式的世界。应该如何适应新出现的均势呢?必须把事实上的均势和作为一个体系的均势区分开来。国际秩序迟早要达到均势,否则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战乱之中。由于中世纪的世界有数十个公国,实际上常常存在一种均势。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署后,均势开始体现为一种体系。换言之,实现这种均势已被公认为外交政策的根本宗旨之一。一旦均势被破坏,就会出现一个维护均势的联盟。
18世纪初英国崛起为一个海上强国后,有了把实际存在的均势变成一个体系的可能。英国凭借制海权可以选择卷入欧洲大陆事务的时机和规模,以均势的仲裁人甚至是保证人的身份采取行动,确保欧洲大陆的均势。只要英国对自己的战略需求做出正确的判断,就有能力在欧洲大陆上扶弱抑强,防止任何一国调动欧洲大陆的资源挑战英国的制海权,在欧洲称霸。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英国始终扮演着均势维护者的角色。它参加了欧洲大陆上的战争,但盟友不断变化。参战的目的不是为了追求具体的纯国家目标,而是把国家利益与维护均势视为一体。其中不少原则都适用于美国在当今世界的角色,后文还会进一步讨论这一点。
威斯特伐利亚会议后,欧洲大陆上实际上存在着两大均势:一个是维护大局稳定的总体均势,英国是这一均势的捍卫者;另一个是主要由法国操纵的中欧地区均势,旨在防止统一的德国崛起为欧洲的头号强国。200多年来,这两大均势防止了欧洲“三十年战争”期间血腥厮杀一幕的重演,虽未能阻止战争的爆发,但缩小了战争的负面影响,因为战争的目标不再是征服,而是实现均势。
均势至少受到两方面的挑战:一是某一大国的实力强大到足以称霸的水平;二是从前的二流国家想跻身列强行列,从而导致其他大国采取一系列应对措施,直到达成新的平衡或爆发一场全面战争。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在18世纪经受了这两方面的考验,一次是挫败了法国路易十四称霸的企图,另一次是在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坚持要求平等待遇的情况下对这一体系做了调整。
1661年,国王路易十四已坐稳王位,把黎塞留的治国理念发展到极致。昔日,法国国王靠一批封建领主统治全国,这些领主凭借世袭地位各自为政。路易十四则通过一个完全听命于他的官僚机构统治子民,贬抑出身贵族的侍臣,把官员封为贵族。个人升迁靠效力国王,而不唯出身。出身于外省一个布商家庭的杰出财政大臣柯尔培尔受命统一税收制度,为旷日持久的战争筹集经费。出身公爵的作家圣西门在回忆录里尖刻地记录了法国的社会变迁:
他(路易十四)深知,惹他不悦有可能压垮一个贵族,但无法毁掉这个贵族或他的家族。然而他可以把一位国务秘书或类似级别的大臣连同他们的家人打回原形,财富或财产再多也救不了这些官员。这就是他为什么乐意授予手下大臣巨大的权力,甚至管辖王公贵族的权力。[23]1680年,路易十四在早先自封的“太阳王”称号之上又接受了“路易大帝”的称号,彰显了他无所不及的统治权力。1682年,法国在北美的领地被命名为“路易斯安那”。同一年,路易十四迁宫到凡尔赛,从那里掌控专为国王陛下效力的“宫廷君主制”。
由于法兰西王国统一后避免了国内的战乱,加之有一个高效的官僚机构和一支实力超过任何邻国的军队,法国在一段时期内有称霸欧洲的可能。路易十四在位时,几乎连年对外用兵。最终,法国与日后企图称霸欧洲的其他国家一样,每征服一地,跟着就出现一个敌对同盟。起初,路易十四在各地征战的将军捷报频传,最后却要么败北,要么折戟受挫,尤其是18世纪头10年败在了马尔伯勒公爵约翰·丘吉尔手下,他便是20世纪杰出的英国首相丘吉尔的先祖。面对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内在的韧性,路易十四的军队一筹莫展。
黎塞留去世几十年后,一个国内政权巩固、在全国实行中央集权制、奉行世俗外交政策的国家显示了它的力量。其他国家则团结一致抗衡强大的法国。英国、荷兰和奥地利建立了大同盟。西班牙、普鲁士、丹麦和德意志的几个公国后来也陆续加盟,反抗路易十四显然不具有意识形态或宗教性质。在欧洲大部分地区,法语仍然是外交官使用的语言,代表了时尚文化,反法阵营内也有天主教和新教之别。反抗路易十四是威斯特伐利亚的内在体系决定的,是维护欧洲秩序多元性之必需。同时代的观察家给反法阵营起的名字诠释了它的特征:大稳健(Great Moderation)。路易打着为法国扬威的旗号企图称霸,最终败给了欧洲对多元秩序的诉求。
遏制法国构成了18世纪上半叶的主旋律,下半叶则围绕普鲁士处心积虑跻身列强铺开。路易十四对外征战是为了把实力转化为霸权,普鲁士的腓特烈二世发动战争是为了由弱转强,获得大国地位。普鲁士位于自然条件恶劣的北德平原,沿维斯图拉河纵穿德意志全境。普鲁士没有其他一些国家拥有的丰富资源或众多人口,但孕育出了严守纪律和具有公共服务意识的文化,从而弥补了自身的不足。普鲁士的两块领土互不接壤,夹在奥地利、瑞典、俄国和波兰的势力范围之间,处境险恶。普鲁士人口相对稀少,其优势在于善于利用自己有限的资源。它最大的资产是公民意识、高效的官僚机构和训练有素的军队。
1740年腓特烈二世登基时,不像一个日后会青史留名的伟人。他尚是王储时,因不堪忍受严厉束缚想和一位朋友汉斯·冯·卡特逃往英国,结果被双双抓回。国王下令当着腓特烈的面将卡特枭首,又把儿子送上了军事法庭,国王亲自充当首席法官。国王盘问了腓特烈178个问题,腓特烈对答如流,结果被父亲再次立为王储。
腓特烈继承了父亲严苛的责任感,形成了不可一世的个性,正因如此他才经受住了这次严峻考验。他认为自己拥有绝对权威,但他的政策受到了100年前黎塞留提出的“国家理由”原理的束缚。他的信条是:“统治者是自己掌控的资源的奴隶。国家利益是他遵循的法则,这一法则不容侵犯。”腓特烈有英武之气,见多识广(会讲法语,还会用法语写作。行军打仗时,居然还用法语写了一些多愁善感的小诗,其中一首名为“大战前夜抒怀”)。腓特烈的开明专制主义体现了启蒙新时代的统治特点,他的统治受到拥护是因为其高效,而不是因为意识形态。腓特烈得出一个结论:普鲁士若要取得大国地位,领土必须连成一片,为此必须扩张,除此之外不需要其他的政治或道义理由。“我军战斗力非他国可比,而且随时可以投入战斗。一句话,四周邻国不是我们的对手。”腓特烈就是以此为由,在1740年攫取了一直属于奥地利的富饶的西里西亚省。他认为西里西亚是一个地缘政治问题,而不是什么法律或道义问题,因而与法国(利用普鲁士抗衡奥地利)结盟,并在1742年的和平协议中将西里西亚据为己有。普鲁士的领土面积和人口因此几乎翻了一番。
自从1713年《乌得勒支条约》结束了路易十四的称霸美梦后,欧洲体系一直平安无事,而现在腓特烈为夺取西里西亚再次在该体系内挑起战端。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于是起而应付对现存均势的挑战。为了被欧洲秩序接纳,成为该秩序的一个新成员,普鲁士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场持续7年的灾难性战争。这一次,旧的同盟关系完全颠倒了过来。腓特烈昔日的盟友试图挫败他的企图,而他们的对手则想利用普鲁士纪律严明的军队为自己谋利。地处遥远、披着神秘面纱的俄国首次卷入了一场事关欧洲均势的战争。就在俄国军队兵临柏林城下、普鲁士濒临战败之际,叶卡捷琳娜大帝的猝然去世救了腓特烈。新沙皇一直是腓特烈的崇拜者,他即位后,俄国退出了战争。(1945年4月在柏林作困兽之斗的希特勒一直等待当年所谓勃兰登堡王室奇迹的重演。罗斯福总统去世后,戈培尔告诉希特勒这一奇迹发生了。)神圣罗马帝国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也没有再出现一个想独霸世界的国家。各地的君主几乎人人自称君权神授,没有哪个大国对此提出挑战。同时这些君主也承认,上帝同样也赋予了众多其他君主统治权力。战争的目的不再是推翻现存的政府和体制,或是把一个新的国际体系强加给各国,而是实现有限的拓土目标。囿于传统,君主既不能强行征兵,也不能肆意增加赋税。战争对平民百姓的影响远不及惨烈的“三十年战争”或200年后技术和意识形态带来的后果。世纪演绎的均势像是一个大舞台,“形形色色的人生和价值观乔装打扮后粉墨登场,闹哄哄地上演了一出出赤裸裸的自我标榜之戏”。权力的行使受到了限制,因为各方知道,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不容任何人称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