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中人: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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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万卡

万卡·茹科夫,一个九岁的男孩,三个月前被送到鞋匠阿里亚欣那儿学手艺,在圣诞节前夜没有睡觉。等到东家和师傅们去晨祷了,他从东家的橱里取出墨水瓶、笔尖生锈的蘸水笔,在面前摊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开始写信。在动笔写字前他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几下门和窗,斜过眼去望了望阴沉沉的圣像,圣像的两边延伸着一排排搁板架,架子上放着鞋楦头,接着断断续续地叹了叹气。纸张铺在长椅上,他自己则在长椅跟前跪着。

“亲爱的爷爷康斯坦丁·马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向你祝贺圣诞节,愿上帝使你万事如意。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只剩你一个亲人。”

万卡把目光移到黑魆魆的窗户上,窗户上反映出他那闪闪烁烁的烛光,于是逼真地想象出他那替日瓦列夫老爷家打更的康斯坦丁·马卡雷奇爷爷的形象。这是个小巧、瘦削,但通常显得机灵、活泼的小老头,大约六十岁光景,有一张总是带笑容的脸和一双醉意矇眬的眼睛。白天他在仆人的厨房间睡觉,或者和厨娘们逗乐说笑,夜间就裹一件宽大的皮袄在庄园四周巡逻、打梆子。老母狗卡什坦卡和公狗泥鳅耷拉着脑袋跟着他走;那条公狗之所以叫泥鳅是因为它浑身黑色,身子长长的像只银鼠。这只泥鳅通常显得态度恭敬而和气,在望自己人和别家人的时候都挺温和,但是口碑却并不好。在它的恭敬和温和后面常常隐藏着最大的狡诈阴险。哪一条狗也比不上它,会瞅准时机偷偷向人逼近,然后在腿上咬上一口,也不会像它那样溜进冰窖里或偷食农民家的鸡。它不止一次被打断了后腿,有一两次被吊起来,每个星期都被打个半死,然而每一次又都活了过来。

也许爷爷现在正站在大门口,眯起双眼望着乡村教堂红光耀眼的窗,穿着毡靴的脚一面有节奏地踩着步子,一面和下人们说笑。他的梆子拴在腰间。他啪啪地击着手掌,身子冷得蜷缩起来,一面发出老年人嘻嘻的笑声,有时将女仆拧上一把,有时将厨娘拧上一把。

“闻闻烟草怎么样?”他把烟草盒递到婆娘们面前说道。婆娘们一面闻一面打喷嚏。爷爷变得难以形容地兴奋,发出欢乐的笑声,喊道:“把烟沫抹掉,粘住了!”

他们把烟草给狗闻。卡什坦卡打着喷嚏,转动着嘴脸,感到受了欺侮,便走到一边去。泥鳅出于恭敬没有打喷嚏,摇着尾巴。天气好极了。空气中一片宁静,清澈透明,沁人心脾。夜暗幽幽的,但是看得见整个村庄和它白色的屋顶、从烟囱里冉冉升起的一缕缕青烟、披上银霜的树木、雪堆。整个天空撒满了欢乐地闪烁着的星星,银河勾画得如此清晰,仿佛在节日临近之时被白雪清洗、擦净了……万卡叹了口气,将笔尖蘸了蘸墨水又继续写下去:

“昨天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东家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到了外面,用皮条抽我,因为我在摇晃他们家睡在摇篮里的婴孩时无意中睡着了。这个星期女东家吩咐我给鲱鱼刮鳞,我从尾巴开始刮起,她却拿起鲱鱼,用鱼嘴往我脸上戳。工匠们嘲笑我,差遣我到小酒馆去买伏特加,指使我偷东家的黄瓜,东家随便操起什么就往我身上打。吃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早餐给面包吃,午餐给稀饭,晚餐又是面包。至于茶和汤,都是主人自己喝。他们吩咐我在过道里睡,如果他们的婴孩哭了,我就压根儿没得睡,得摇摇篮。亲爱的爷爷,您行行好,带我离开这儿回家吧,回乡下去,我一点指望也没有了……我跪着求您了,我会永远向上帝祈祷,带我离开这儿吧,要不我就没命了……”

万卡撇着嘴,用他的黑拳擦擦眼泪,饮泣了一声。

“我会替你把烟草捣碎,”他接着写,“会向上帝祷告,如果我犯了什么过错,你就狠狠揍我。如果你觉得我没事可干,那么看在基督分上,我就去求管家让我洗靴子,或者接替费季卡去放牧。亲爱的爷爷,我毫无指望,只有死路一条。我曾想徒步跑回乡下去,可是没有靴子,怕冻坏了脚。等我长大了,就凭这一点我也会养你,不让你受任何人的气,如果你死了,我会祈求你的灵魂安息,就像替妈妈彼拉盖娅祈祷一样。”

“莫斯科是座大城市,房子都是老爷们住的,马很多,就是没有羊,狗也不凶。这里小孩儿不举着星星走来走去,也不让随便什么人进唱诗班去唱歌。有一次我看见一家店铺的橱窗里有接装好钓丝的钓钩卖,还有可以钓各种鱼的鱼钩,可贵呢,有一种钓钩经得住一普特①重的鲶鱼。我还看见一些铺子里卖各式各样的猎枪,跟老爷家的一个样,大概每把得卖一百卢布……肉铺里有黑琴鸡、榛鸡、兔子,哪儿打来的,伙计们不说。

“亲爱的爷爷,等老爷家放上有礼物的圣诞树时给我拿个镀金核桃,放进绿色箱子里藏好。你就到奥尔迦·依格纳季耶芙娜小姐那儿去求求,说替万卡要的。”

万卡猛然叹了口气,眼睛又呆呆地盯着窗望着。他想起爷爷每次到森林里为老爷家砍圣诞树总带着小孙孙。那真是欢乐的时光!爷爷得意地发出哈哈声,连严寒也发出得意的哈哈声,望着爷爷和严冬的景色,万卡也发出了得意的哈哈声。爷爷在砍圣诞树前常常抽上一袋烟,拿鼻烟长久地嗅着,暗暗地笑那冻得发僵的小万卡……包裹着严霜的小枞树静静地挺立着,等待着:它们中谁个先送命?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只兔子,沿着雪堆箭一般地飞跑而过……爷爷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唉,短尾巴的鬼东西!”

爷爷把砍下的圣诞树拖进老爷的屋子,于是大家开始收拾它……忙得最起劲的是奥尔迦·依格娜季耶芙娜小姐,她是万卡最要好的人。万卡的母亲彼拉盖娅还在世并在老爷家里当用人的时候,奥尔迦·依格娜季耶芙娜给万卡吃冰糖,因为无聊,还教会他阅读、写字、数数数到一百,甚至还教会了他跳卡德里尔舞。彼拉盖娅死了以后,孤儿万卡被送到了下人厨房里他爷爷身边,后来又从厨房送到莫斯科,在鞋匠阿里亚欣身边学手艺……

“来吧,亲爱的爷爷,”万卡继续写道,“我以基督上帝的名义求你,把我从这儿带走。可怜可怜我这不幸的孤儿,否则我会不停地挨打,饿得要命,而且多么孤单,连话也没法说,只是不断地掉眼泪。前几天东家用鞋楦头打我脑袋,打得我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醒过来。我的生活毫无希望,比哪条狗都不如……我还向阿莲娜、向独眼的叶戈尔卡和车夫问好,我的手风琴可谁也不要给。我仍然是你的孙子伊凡·茹科夫,亲爱的爷爷,来吧。”

万卡把写满字的纸页一折为四,放进昨天花一戈比买来的信封里……他想了想,蘸了蘸墨水,写上了地址:

乡下爷爷收

然后搔搔头皮,想了想,又添上一笔:“康斯坦丁·马卡雷奇”。他感到满意,因为没有人打扰他写信,他戴上帽子,也不披皮坎肩,只穿着衬衫出门向街上跑去……昨天他向肉店的伙计打听过,他们告诉他信要投进邮箱里,三套马的驿车从邮箱取了信,由醉醺醺的车夫赶着,晃荡着响亮的铃铛,分发到各地。万卡跑到第一只邮箱前,把这封珍贵的信塞进了缝里……他陶醉于甜蜜的幻想之中,一小时后深沉地睡着了……他梦见了炉子。炉子上坐着爷爷,耷拉着两条光着脚的腿,厨娘们在读他的信……炉子边泥鳅在走来走去摇着尾巴……

①1普特合16.38千克。

沈念驹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