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官吏之死
在一个美好的夜晚,有一位毫不逊色地美好的庶务官伊凡·德米特里奇·契尔维亚科夫,坐在剧院第二排,用望远镜在观赏《科涅维尔的钟声》①。他看着戏,觉得心旷神怡。然而突然……小说里经常会遇到“然而突然”这种字眼。作者没有错:生活就是这样充满着偶然性!然而突然他的脸皱了起来,眼珠向下翻动,呼吸也停了下来……他把望远镜从眼前拿开,低下头,于是……阿嚏!!!您看到,他打了个喷嚏。无论何人,无论何地,打喷嚏是不会禁止的。打喷嚏的有农民,有警察局长,有时连三等文官也要打喷嚏。谁都会打喷嚏。契尔维亚科夫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他用手绢擦了擦脸。作为一个懂礼貌的人,他看了看自己的周围:他的一声阿嚏是否搅扰了什么人?可这时他不得不感到难堪了。
他看到坐在他前面第一排的一个小老头正使劲用一只手套在擦自己的秃顶和脖颈,嘴里还喃喃说着什么。契尔维亚科夫认出了小老头就是将军级文官勃里沙洛夫,他在交通道路管理部门任职。“我把唾沫溅到他身上了!”契尔维亚科夫想道。“他不是我的上司,是别的机关的长官,不过总不大好。得向他道声歉。”契尔维亚科夫咳了一声,把身子凑向前面,轻轻地在这位长官的耳边说道:
“对不起,大人,我的唾沫溅着您了……我不是有意……”
“没事,没事……”
“看在上帝分上,对不起。我实在……我可不是有意的!”
“嗳,请坐下!让我听戏!”
契尔维亚科夫很尴尬,傻乎乎地微微一笑,开始向舞台上看。他看是看着,可是那种怡然自得的感觉却没有了。一种不安的心理开始时不时地折磨他。幕间休息时他向勃里沙洛夫走去,走到他身边,壮起胆子嘟嘟囔囔地说道:
“我的唾沫溅着您了,大人……请原谅……我实在……可不是……”
“嗳,够了……我都忘了,你还在唠叨那件事!”大官说道,同时下唇轻轻动了动。
“说是忘了,可他的眼神却不怀好意,”契尔维亚科夫狐疑地望了望大官想道。“他不愿和我说话。应当向他解说,这根本不是我愿意的……这是本能反应,要不他会以为我有意向他吐唾沫。现在他不会这么想,可以后会这么想!……”
回到家里,契尔维亚科夫向妻子说了自己的无知行为。在他看来,妻子对刚才那件事的态度似乎过于掉以轻心。起初她只是吃了一惊,后来听说勃里沙洛夫“不是本单位的”,也就放心了。
“不过你还是得走一趟,去道个歉,”她说。“他会认为你在大庭广众面前连如何举止都不会。”
“就是嘛!我倒是赔了不是了,可是他那样子好像有点怪……连一句相关的话也没有说。不过当时确也没有时间说话。”
第二天契尔维亚科夫换了一套崭新的文官制服,理了发,就前往勃里沙洛夫官邸登门进行解说……走进接待室,他看见有许多有事求见的人,在这些人中间的正是这位大官本人,后者已经开始接受呈文。询问了几位求见者后,大官把眼睛抬起来向着契尔维亚科夫。
“昨天在‘阿尔卡狄亚’戏院,如果大人想得起来的话,”庶务官开始汇报,“我打了个喷嚏,无意中把唾沫溅……请原谅……”
“我当什么事呢……天晓得!您有何贵干?”大官转向下一个求见者。
“他连话也不愿跟我说!”契尔维亚科夫脸色变白,想道。“那就是说他生气了……不,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不管了……我要对他把话说清楚……”
当大官和最后一名求见者谈完话,起身向里间走去时,契尔维亚科夫跨步跟上他,开始喃喃地说话:“大人!如果我斗胆搅扰大人的话,那我敢说,正是出于一种悔恨之情!您自己清楚,那不是故意的!”大官摆出一副哭笑不得的面孔,挥了挥手。“您简直在嘲弄人嘛,仁慈的先生!”大官说着消失在门里面了。“这怎么是嘲弄呢?”契尔维亚科夫想。“压根儿就没有一点儿嘲弄的意思!当了这么大的官,居然连这一点也不明白!既然这样,那我再也不向这位自以为了不起的人赔不是了。让他见鬼去!我给他写信吧,不上门了!真的,不上门了。”
契尔维亚科夫在回家的路上这样想着。给大官的信他没有写。他想呀想,就是想不出该怎么写这封信。只好明天亲自去作解释。
“我昨天来打扰大人,”当大官抬头把疑问的目光向着他的时候,他喃喃地说道,“并非为了像您说的那样嘲弄您。我是因为打了喷嚏,唾沫溅着了您,才来道歉的……可“嘲弄”两个字连想都没想过。我敢嘲弄吗?我们这样的人如果敢嘲弄,那就意味着对大人物的敬重……一丝一毫也没有了……”
“滚出去!!”大官突然脸色发青,浑身发抖,大声吼起来。
“怎么啦,大人?”契尔维亚科夫吓得愣住了,轻声说。
“滚出去!!”大官双脚跺地,又一次吼道。
契尔维亚科夫肚子里似乎有东西在翻腾。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倒退着向门口走去,到了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他机械地回到家,衣服也不脱,往沙发上一躺……死了。
①法国作曲家普朗盖特(1848—1903)的歌剧。
沈念驹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