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罗曼罗兰[1](2)
打破我执的偏见来认识精神的统一;打破国界的偏见来认识人道的统一。这是罗兰与他同理想者的教训。解脱怨毒的束缚来实现思想的自由;反抗时代的压迫来恢复性灵的尊严。这是罗兰与他同理想者的教训。人生原是与苦俱来的;我们来做人的名分不是咒诅人生因为它给我们苦痛,我们正应在苦痛中学习,修养,觉悟,在苦痛中发现我们内蕴的宝藏,在苦痛中领会人生的真际。英雄,罗兰最崇拜如密仡朗其罗[6]与贝德花芬一类人道的英雄,不是别的,只是伟大的耐苦者。那些不朽的艺术家,谁不曾在苦痛中实现生命,实现艺术,实现宗教,实现一切的奥义?自己是个深感苦痛者,他推致他的同情给世上所有的受苦者;在他这受苦,这耐苦,是一种伟大,比事业的伟大更深沉的伟大。他要寻求的是地面上感悲哀感孤独的灵魂。“人生是艰难的。谁不甘愿承受庸俗,他这辈子就是不断的奋斗。并且这往往是苦痛的奋斗,没有光彩没有幸福,独自在孤单与沉默中挣扎。穷困压着你,家累累着你,无意味的沉闷的工作消耗你的精力,没有欢欣,没有希冀,没有同伴,你在这黑暗的道上甚至连一个在不幸中伸手给你的骨肉的机会都没有。”这受苦的概念便是罗兰人生哲学的起点,在这上面他求筑起一座强固的人道的寓所。因此在他有名的传记里他用力传述先贤的苦难生涯,使我们憬悟至少在我们的苦痛里,我们不是孤独的,在我们切己的苦痛里隐藏着人道的消息与线索。“不快活的朋友们,不要过分的自伤,因为最伟大的人们也曾分尝味你们的苦味。我们正应得跟着他们的努奋自勉。假如我们觉得软弱,让我们靠着他们喘息。他们有安慰给我们。从他们的精神里放射着精力与仁慈。即使我们不研究他们的作品,即使我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单从他们面上的光彩,单从他们曾经生活过的事实里,我们应得感悟到生命最伟大,最生产——甚至最快乐——的时候是在受苦痛的时候。”
我们不知道罗曼罗兰先生想象中的新中国是怎样的;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示意要听他的思想在新中国的回响。但如其他能知道新中国像我们自己知道它一样,他一定感觉与我们更密切的同情,更贴近的关系,也一定更急急的伸手给我们握着——因为你们知道,我也知道,什么是新中国只是新发见的深沉的悲哀与苦痛深深的盘伏在人生的底里!这也许是我个人新中国的解释;但如其有人拿一些时行的口号,什么打倒帝国主义等等,或是分裂与猜忌的现象,去报告罗兰先生说这是新中国,我再也不能预料他的感想了。
我已经没有时候与地位叙述罗兰的生平与著述;我只能匆匆的略说梗概。他是一个音乐的天才,在幼年音乐便是他的生命。他妈教他琴,在谐音的波动中他的童心便发见了不可言喻的快乐。莫察德[7]与贝德花芬是他最早发见的英雄。所以在法国经受普鲁士战争爱国主义最高激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圣人正在“敌人”的作品中尝味最高的艺术。他的自传里写着:“我们家里有好多旧的德国音乐书。德国?我懂得那个字的意义?在我们这一带我相信德国人从没有人见过的。我翻着那一堆旧书,爬在琴上拼出一个个的音符。这些流动的乐音,谐调的细流,灌溉着我的童心,像雨水漫入泥土似的淹了进去。莫察德与贝德花芬的快乐与苦痛,想望的幻梦,渐渐的变成了我的肉的肉,我的骨的骨。我是它们,它们是我。要没有它们我怎过得了我的日子?我小时生病危殆的时候,莫察德的一个调子就像爱人似的贴近我的枕衾看着我。长大的时候,每回逢着怀疑与懊丧,贝德花芬的音乐又在我的心里拨旺了永久生命的火星。每回我精神疲倦了,或是心上有不如意事,我就找我的琴去,在音乐中洗净我的烦愁。”
要认识罗兰的不仅应得读他神光焕发的传记,还得读他十卷的Jean Christophe[8],在这书里他描写他的音乐的经验。
他在学堂里结识了莎士比亚,发见了诗与戏剧的神奇。他的哲学的灵感,与葛德[9]一样,是泛神主义的斯宾诺塞[10]。他早年的朋友是近代法国三大诗人:克洛岱尔[11](Paul Claudel,法国驻日大使),Ande Suares[12],与Charles Peguy[13](后来与他同办Cahiers de la Quinzaine)。槐格纳[14]是压倒一时的天才,也是罗兰与他少年朋友们的英雄。但在他个人更重要的一个影响是托尔斯泰。他早就读他的著作,十分的爱慕他,后来他念了他的《艺术论》,那只俄国的老象——用一个偷来的比喻——走进了艺术的花园里去,左一脚踩倒了一盆花,那是莎士比亚,右一脚又踩倒了一盆花,那是贝德花芬,这时候少年的罗曼罗兰走到了他的思想的歧路了。莎氏、贝氏、托氏,同是他的英雄,但托氏愤愤的申斥莎、贝一流的作者,说他们的艺术都是要不得,不相干的,不是真的人道的艺术——他早年的自己也是要不得不相干的。在罗兰一个热烈的寻求真理者,这来就好似青天里一个霹雳;他再也忍不住他的疑虑。他写了一封信给托尔斯泰,陈述他的冲突的心理。他那年二十二岁。过了几个星期罗兰差不多把那信忘都忘了,一天忽然接到一封邮件:三十八满页写的一封长信,伟大的托尔斯泰的亲笔给这不知名的法国少年的!“亲爱的兄弟,”那六十老人称呼他,“我接到你的第一封信,我深深的受感在心。我念你的信,泪水在我的眼里。”下面说他艺术的见解:我们投入人生的动机不应是为艺术的爱,而应是为人类的爱。只有经受这样灵感的人才可以希望在他的一生实现一些值得一做的事业。这还是他的老话,但少年的罗兰受深彻感动的地方是在这一时代的圣人竟然这样恳切的同情他,安慰他,指示他,一个无名的异邦人。他那时的感奋我们可以约略想象。因此罗兰这几十年来每逢少年人写信给他,他没有不亲笔作复,用一样慈爱诚挚的心对待他的后辈。这来受他的灵感的少年人更不知多少了。这是一件含奖励性的事实。我们从此可以知道凡是一件不勉强的善事就比如春天的熏风,它一路来散布着生命的种子,唤醒活泼的世界。
但罗兰那时离着成名的日子还远,虽则他从幼年起只是不懈的努力。他还得经尝身世的失望(他的结婚是不幸的,近三十年来他几于是完全隐士的生涯,他现在瑞士的鲁山,听说与他妹子同居),种种精神的苦痛,才能实受他的劳力的报酬——他的天才的认识与接受。他写了十二部长篇剧本,三部最著名的传记(密仡朗其罗、贝德花芬、托尔斯泰),十大篇Jean Christophe,算是这时代里最重要的作品的一部,还有他与他的朋友办了十五年灰色的杂志,但他的名字还是在晦塞的灰堆里掩着——直到他将近五十岁那年,这世界方才开始惊讶他的异彩。贝德花芬有几句话,我想可以一样适用到一生劳悴不怠的罗兰身上:
我没有朋友,我必得单独过活;但是我知道在我心灵的底里上帝是近着我,比别人更近。我走近他我心里不害怕,我一向认识他的。我从不着急我自己的音乐,那不是坏运所能颠扑的,谁要能懂得它,它就有力量使他解除磨折旁人的苦恼。
(原刊1925年10月31日《晨报副刊》,收入《巴黎的鳞爪》)
[1]罗曼罗兰,现于名字和姓氏之间加一间隔号,写作罗曼·罗兰(1866—1944)。他是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母与子》等。
[2]Cahiers de la Quinzaine,即《半月丛刊》。
[3]Above the Battle Field,通译《超越混乱之上》,是罗曼·罗兰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本政论集。徐志摩这里译作“在战场的空中”,似未准确。
[4]道施滔奄夫斯基,通译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
[5]贝德花芬,通译贝多芬(1770—1827),德国作曲家。
[6]密仡朗其罗,通译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家、画家。
[7]莫察德,通译莫扎特(1756—1791),奥地利作曲家。
[8]Jean Christophe,即《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的代表作。
[9]葛德,通译歌德,德国诗人。
[10]斯宾诺塞,又译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11]克洛岱尔,通译克洛代尔(1868—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散文作家,20世纪上半期法国文坛重要人物。
[12]Ande Suares,通译安德烈·絮阿雷斯(1868—1948),法国诗人、评论家、剧作家。
[13]Charles Peguy,通译夏尔·贝玑(1873—1914),法国诗人、哲学家。
[14]槐格纳,通译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