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芬恩的童年(4)
为了报答老师的教导之恩,芬恩在对方的小屋里干起活来。打水、烧火、搬运铺地铺床用的茅草,他一面操持家务,一面仔细思考诗人传授给他的所有知识,他脑子里总是想着诗韵的规则、遣词造句的巧妙手法,以及让思维保持清明敏锐的必要性。不过,即便是在头脑中千思万绪的时候,芬恩依然和他的导师一样,心心念念惦记着那条“智慧之鲑”。范格斯博学多识、诗才过人,芬恩原本就有一百个理由崇敬他;但是,“智慧之鲑”的“命定食用者”这层身份更使得芬恩对范格斯的尊敬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毋庸置疑,芬恩对这位导师是既爱戴又尊敬,因为他耐心十足、诲人不倦、教学有方,且拥有一副始终不变的热心肠。
“我已经从您这儿学到不少东西了,亲爱的导师,”芬恩感激地说。
“只要你有本事拿走,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诗人答道,“因为你有权得到你所能拿走的一切,但是你拿不走的东西,就不属于你。所以,尽管拿吧,把两只手都用上。”
“说不定在我离开之前,您就能捉住那条鲑鱼呢,”男孩满怀希望地沉吟道。“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他的目光穿过草坪,忘形地凝视着那些只有少年才能想象出来的幻景。
“让我们为此而祈祷吧,”范格斯满怀热情地说。
“这里有个疑问,”芬恩又道。“这条鲑鱼是怎样让智慧融入其血肉的呢?”
“在某个杳无人烟的地方,有一座隐秘的湖泊,湖面上垂着一截榛子树的树枝。智慧之果就从这神圣的树枝[30]上落进湖里,而鲑鱼就会把漂浮在水面的果实吞到嘴里咽下去。”
“那还不简单,”男孩建议道,“只要找到那棵神圣的榛子树,直接从树枝上取食它的果子就行啦。”
“这事可不大容易,”诗人说道,“至少没有你说得那么容易,因为要想找到那棵树,就必须先获得树本身所蕴含的智慧;要想获得这种智慧,就必须吃到树上的榛子;而要想得到榛子,就必须吃掉那条鲑鱼。”
“所以我们只能等待那条鲑鱼出现了,”芬恩万般无奈地说。
生活还在继续,周而复始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芬恩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个波澜不惊、却充满乐趣的昼夜。他利用白天让身体积聚力量,让头脑增加智慧;到了晚上,他就把这两样东西好好保存起来,因为我们总是趁夜晚来巩固自己白天所积累的东西。
如果芬恩曾向别人讲述这段日子的经历,他应该会提起一连串的吃吃睡睡,和一番漫无目的的交谈——谈话过程中,芬恩的思绪会不时地飘向某个只属于他的隐秘之处,在那片广博而朦胧的天地中,他的心绪时而左摇右摆、时而飘来荡去,时而静止不动。然后,芬恩会收束心神,回归现实。他很喜欢在经历这种漫游之后再次追赶导师的思路;那思路早已向前推进了,但他喜欢臆造自己遗漏的所有内容。不过,芬恩也无法经常进行这种半睡半醒式的漫游;他的导师教学经验太过丰富,根本不容他开小差,尽管芬恩本人热爱并期待着这种机会。范格斯督促芬恩开动脑筋,正如两位女德鲁伊教徒围着大树抽打芬恩的双腿;他要求芬恩提问题要有意义,作答时要有理智。
提问大概会成为大脑最呆滞、最没主见的活动,可是当你强迫自己去回答你自己提出的疑问时,你就会认真思考那个问题,你提问时的表达也会愈发详细精准。芬恩学着让自己的思维在坎坷更多的世界中跳跃,那儿的地势比他以前追兔子的田野还要崎岖。每当他提出问题、并给出自己的答案之后,范格斯就会针对他的疑问发表见解,并对芬恩详细解释他的提问有哪里欠妥或指出他的答案从哪里开始出现错误。就这样,芬恩逐渐了解了好问题是怎样一步步提炼而出,并最终得出理想答案的。
那番谈话结束后没几天,范格斯就又来到了芬恩身边。他胳膊上挎着一个浅浅的柳条篮子,脸上是一副得意中夹杂着忧郁的表情。他一定很激动,但同时又很难过。范格斯站在那里凝视着芬恩,目光中既有诚挚,又有哀愁,那份诚挚令芬恩深受感动,而那份哀愁则几乎使这孩子热泪盈眶。“导师,这是什么?”男孩不安地问道。
诗人把柳条篮子放在了草地上。
“往篮子里瞧瞧,亲爱的孩子,”他说道。芬恩照做了。
“里面是条鲑鱼。”
“应该说是‘那条鲑鱼’才对,”范格斯深深地感慨着,芬恩则高兴得跳了起来。
“我为您高兴,导师,”他呼喊着,“我真心为您高兴。”
“我也很高兴,亲爱的宝贝,”导师答道。
可是,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将额头埋入掌心,自顾自沉默了许久。
“现在我们该做些什么呢?”芬恩一面凝视着那美丽的鱼儿一面问道。
范格斯从篮子旁边站起身来。
“我很快就回来,”他闷声说道,“趁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可以把鱼烤了,这样在我回来之前它就已经熟了。”
“我会把它烤了,”芬恩说。
诗人用热切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他。
“你绝对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吃我的鱼吧?”他问道。
“我连一粒肉末都不会吃的,”芬恩回答说。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对方一面喃喃地说着,一面转过身去,缓缓地穿过草坪,走到了草地边缘茂密的灌木丛后面。
芬恩将鱼烤熟了。热腾腾的鲑鱼盛在木盘里,映着绿茵茵、凉丝丝的草地,构成了一幅充满诱惑的美景,令观者垂涎三尺;当范格斯从草坪边缘的灌木丛后面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之后,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接着,他坐在家门外的草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条鲑鱼。他不光是用眼睛看,同时也用心、用灵魂在看;当他把视线转向芬恩的时候,那孩子已分不清导师眼中的喜爱是冲那条鱼,还是冲他自己。不过,有件事他心里很清楚:对这位诗人而言,一个重大的时刻已经来临。
“看样子,”范格斯说道,“你终究还是没有偷吃我的鱼喽?”
“我不是答应过您的吗?”芬恩答道。
“可是,”他的导师接着说,“我又不在,倘若你觉得情不自禁,说不定就会把鱼给吃了。”
“我干嘛要想吃别人的鱼呢?”芬恩傲然问道。
“因为年轻人的欲望都很强烈。我以为你会先尝上一口,然后把我的鱼吃个精光呢。”
“我的确尝了,但不是故意的,”芬恩笑着说,“因为在我烤鱼的时候,鱼皮上冒出了一个大气泡,我不喜欢那个泡泡的样子,就用大拇指把它摁了下去,结果烫伤了指头。于是,我赶紧把拇指含在嘴里缓解疼痛。如果您的鲑鱼跟我拇指上所沾的味道一样鲜美的话,”芬恩又笑了,“那它的滋味还真不错。”
“你先前说你叫什么来着,亲爱的宝贝儿?”诗人问道。
“我说过,我叫戴尼。”
“你不叫戴尼,”对方温和地说,“你叫芬恩。”
“的确,”男孩答道,“可是我不明白,您是怎么知道的。”
“就算我尚未吃到‘智慧之鲑’,我也还有些自己的小见识。”
“您见多识广,实在太睿智了,”芬恩惊奇地说,“关于我的情况,您还知道些什么,亲爱的导师?”
“我还知道自己没跟你说实话,”对方心情沉重地说。
“没说实话?那您说的是什么?”
“一个谎言。”
“这可不大好,”芬恩坦白地说。“是什么样的谎言呢,导师?”
“我跟你说过,根据预言,那条‘智慧之鲑’会被我捉到。”
“是啊!”
“这的确是实话,而我也已经捉到了那条鱼。但预言里还说,那条鱼不是给我吃的,可我却没有告诉你。所谓‘谎言’就是指我隐瞒了这一点。”
“这也不是什么弥天大谎,”芬恩安慰他。
“但是我绝对不能再继续骗你了,”诗人严肃地说。
“那条鱼是给谁的呢?”他的同伴问道。
“是给你的,”范格斯答道,“它属于库尔的儿子、贝斯金族的后裔——芬恩。这条鱼是给他的。”
“这条鱼有一半属于您,”芬恩高声说。
“我不会吃的,哪怕是它身上最细的鱼刺尖儿那么大的鱼皮,我也不吃,”诗人一面颤抖,一面坚决地说。“你现在就把这条鱼吃光,我会一边看,一边歌颂异界和大自然的神灵。”
然后,芬恩就吃下了那条‘智慧之鲑’。当他咽下最后一块鱼肉之后,诗人便恢复了平静,又变得兴高采烈、热情洋溢起来。
“啊呀,”他说道,“我可是跟那条鱼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啊!”
“那它是不是为了保命而竭力挣扎?”芬恩问道。
“没错,可是我所说的斗争不是指这个。”
“您将来也会吃到‘智慧之鲑’的,”芬恩向他保证。
“你已经吃了一条了,”诗人开心地叫道,“既然你许下这样的承诺,那就表示你知道它会实现。”
“我承诺,并且知道它会实现,”芬恩郑重其事地说,“您迟早会吃到‘智慧之鲑’的。”
芬恩从范格斯那里汲取到了对方所能传授给他的一切知识。他已经完成学业,现在到了检验学习成果,以及在知识之外的方面考验身心的时候了。于是芬恩告别了和蔼的诗人,动身前往塔拉王城[31]。
此时正值萨温节[32]临近,塔拉城内将要举行宴会,到时候全爱尔兰的智者学人、能工巧匠及名门望族都会齐聚一堂。
塔拉城当年的布局如下:中间是“至高王[33]”的宫殿及其防御建筑;围绕它们的是四座规模稍小的宫室,四位“地方王[34]”各居一宫;这些宫殿的外围还有一道防御工事;再往外就是豪华的宴会大厅了。大厅周围则是塔拉的主要外层壁垒,它圈出了一片非常广阔的区域,把大厅和整座圣山都纳入其保护范围之内。此地便是爱尔兰的中心,四条大型通道从这里分别伸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萨温节之前的那几个星期,爱尔兰各地的旅客们沿着这几条大路源源不绝而来,一时间人流如潮。
这条路上有一群衣着华丽的人,正在替芒斯特省的某位贵族搬运装饰亭阁用的名贵珍宝。那条路上有一只用风干的紫杉木做成的酒桶,巨大得堪比一栋房屋。木桶装在车上,由一百头牛费力地拉着,在颠簸和摇晃中前进;桶里盛的是给康诺特的王公大臣们解渴的麦芽酒。走在另一条路上的是来自伦斯特的饱学之士,他们每个人的脑袋里都装着足以让北方学者狼狈不堪、让南方才子目瞪口呆坐立不安的高明见解;这些人步履端庄、队列整齐,每人手里还牵着一匹马;马背上高高地堆放着削净了皮的柳树枝、橡树枝,朝马身两侧伸出一大截,上面从头到尾都刻满了欧甘文符号、诗的首联(因为把诗文首句以外的部分写出来是一种亵渎智慧的做法)、历代国王的姓名和生卒年、塔拉及其附属国的一部部法律、还有各地的名称及其含义。那边有匹棕色公马正安安静静地缓步慢行,也许它正运载着跨越两千年甚至一万年的诸神之战;而这匹步履优雅的母马则正流露出刁悍的目光,悄步前行的她背负着一大堆橡木枝,上面刻的也许是纪念其主人家族的颂歌,另外可能还有几捆奇遇故事以备不时之需;还有那匹倔脾气的花斑马,说不定它正将爱尔兰的历史驮进沟渠。
走在这样的旅途上,所有人都可以互相搭话,因为大家都是朋友,任何人手里的武器在其他人眼中都只不过是一件工具,用途是驱赶不听话的母牛,或者给某匹过于活泼的小马“噼里啪啦”一顿抽打,好让它安静下来。
人群摩肩接踵,他们拥挤着、欢笑着。芬恩也悄悄混了进去,但即使他像头受伤的野猪那样一心想要寻衅滋事,他也找不到任何掐架的对象;即使他像个善妒的丈夫那样目光尖利,他也找不出一束带着心计、威胁或是恐惧的目光来与自己对视;因为现在的爱尔兰一派祥和安宁,在六个星期之内,所有人都是同胞友邻,全国百姓都是“至高王”的宾客。就这样,芬恩和名人显贵们一道进了城。
他提前算准了时间,刚好在开幕日和迎宾宴开席的那一天抵达目的地。芬恩观赏着这座辉煌的城池并为之惊叹不已:闪闪发光的青铜支柱和五颜六色的屋顶,绚丽得仿佛每栋房子都被一只色彩斑斓的巨鸟覆盖在舒展的羽翼之下。至于那些宫殿,则被红色的橡木装点得古香古色;在千百年岁月的洗练和照管下,它们的里里外外都被打磨得光润平滑;这些建筑的雕刻工作都是由西部世界那些最富有艺术气息的国度中,最具盛名的艺术家们一代接一代完成的;这一切都为芬恩带来了新的惊奇。它看上去一定犹如一座梦幻之城,一处摄人心魄的所在。芬恩穿过了广阔的平原,只见塔拉王城在山峰的托举下,就像被一只手捧住;它聚敛着那份惠及世间万物的恩赐——落日的每一缕金晖,欲重组一片跟这暮光同样温润柔美的光明。
气派的宴会大厅里,筵席上所需的一切用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与他们丰姿绰约的配偶结伴出行的爱尔兰贵族、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博学之士与艺术能人纷纷出席。“至高王”“百战”康恩[35]坐在为他专设的高台上,俯视着阔朗大厅中的一切。他的儿子阿特来到他的右边就座,此人后来也变得跟他父亲一样声名显赫。爱尔兰费奥纳勇士团的首领——高尔·摩尔·马克·莫纳则坐在了康恩左边的上座。“至高王”坐在那里,全国各个领域的名家闻人尽收眼底。他将会结识在场的每一位来宾,因为所有人的名望都要在塔拉经过确认后才成定论。康恩的宝座后面站着一名掌礼官,国王若有什么事情不明白或者记不清,便由他来告知。
康恩示意之后,宾客们纷纷落座。
下面该轮到护卫们在自家男女主人的身后就位了。但是眼下,众人坐在豪华的房间里,房门也都关上了,这样就为大家留出片刻时间,能在侍从和护卫进门之前互致敬意。
康恩的视线越过诸位宾客,他注意到有位年轻人还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