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庚子年(2)
第一发炮弹就落在肃亲王府的花园里,炮弹是从长安街方向打来的,爆炸时声音很大,屋顶房笆上的土震落在糊棚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开始了……”张寡妇惊骇地睁大眼睛望着姥姥,姥姥紧抱着大姨,喃喃地应了一句:“开始了。”
这是一次由甘肃提督董福祥所率的甘军,以及京城神机营、虎神营与进京义和团各路兵马的一次全力以赴的出击。一时间,东交民巷的外国使馆区及肃亲王府内,弹丸如雨,气浪遮天,山摇地动,火光四起。姥爷从一面断墙处向外望去,但见王府外的民房顶上,成千上万身穿红兜肚,头缠赤巾的义和团民,正手舞刀枪剑戟,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山呼海啸般地欢呼和呐喊着:“烧!杀!烧!杀!”
姥爷仿佛看到了正在开启的地狱之门,他扛着沙袋,冒着枪林弹雨,毅然扑向断墙……
直到天亮时分,从防御工事里撤下来的姥爷,才在硝烟未散的王府大院里找到了惊魂未定的姥姥和孩子们。
“伤着了吗?”姥姥睁大眼睛问。
“没有。”姥爷喘着粗气:“没伤着你们吧?”
“没有。”姥姥凄凉地指了指外头:“前院一间厢房被炸塌了,死了好几个贝满的学生。”
三天之后,使馆区北侧的意大利及比利时使馆被清兵及义和团焚毁并攻占。与此同时,皇家翰林院及其所藏大批价值连城的善本典籍也被团民付之一炬。为确保尚未被焚的两座藏书楼不被团民火攻,进而殃及毗邻的英国公使馆,守卫使馆区的外国军人,命中国教民将残余的典籍,统统投入园内的荷花池中。
月亮升起的时候,翰林院的荷花池几乎被填满了,零落的残荷莲子与纷乱的古籍善本合葬一池,然藕香与书香却经日不散。
因肃王府里有大片草地,所以外国使团决定将使馆区近二百匹骡马集中放养在这里,以备充饥。身体有些肥胖的姥爷,遂被派往饲养。姥爷挺知足,因为姥爷见不得血腥。
饥馑很快就像可怕的瘟疫一样,笼罩在肃亲王府的难民之中,尤其那些可怜的孩子。大姨每天像一只小猫,偎在姥姥的怀里,六岁的孩子整日无声无息,姥姥见此状心如刀绞,她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妞子怕是要挺不住了。”她和姥爷哀求了几次,想让他给孩子弄点马肉来,可姥爷却无能为力。
每隔三五天,姥爷就要趁中午最热的时候,将十几匹骡马,顺着御河里现挖的一条壕沟,赶到英国公使馆去。时间长了,大家摸到了规律,清军和义和团大师兄们,一到中午就自找阴凉睡觉去了,所以光天化日之下,反倒能清净一个时辰。
大约有一千多外国人,在英国使馆里避难,这里的条件要远远好于肃亲王府。送去的骡马每天要屠宰两三匹,以供这些茹毛饮血的洋人食用。使馆里也有不少中国教民,他们抑或当武卫,抑或做苦力,全都汗流浃背,疲劳不堪。
一天,送毕骡马,姥爷见一双白人男女,人手一支来复枪,出现在使馆北围墙的防御工事里。那男人头戴一顶软木遮阳帽,身穿一套黄咔叽布短猎装,那女人一袭白色亚麻长衫裤,金发齐耳,目光里闪动着异样的激情。两人接近围墙后,便各自找到一处隐蔽下来。
围墙北,即早已成为一片废墟的翰林院,再往北,就是清军工事了。
突然,一个赤膊的清军,打着哈欠,出现在翰林院的废墟里。那人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就蹲了下去,一个脑袋露在断墙外,像是在出恭。只见那一身猎装的男人对金发齐耳的女人使了个眼色,那女人慢慢将脸贴向来复枪枪身。姥爷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大暑正午的天空,好像一面被灼红的铜镜,无数蜻蜓无声地静止在空气中,时间也仿佛静止了一样。
回到肃亲王府,姥爷的眼前一直有一个猝然消失,打着赤膊的身影。姥爷始终没看清那个清兵的模样,但稍后跑出来拖尸的却是一个脸膛褐紫的老兵。当那一身猎装的男人扣动扳机的时候,老兵满脸血红地僵挺了片刻,才仰面倒下。身旁一个杀马的山东屠夫告诉姥爷,这对洋夫妻此前出使非洲时,最大的嗜好就是狩猎。
一九〇一年一月二日,美国《纽约太阳报》披露了这对洋人在使馆区被围期间的战绩。其中,丈夫A·F·C Hamot日最高射杀纪录为五十四人,妻子日最高射杀纪录为十七人。在中华帝国的京城,在庚子盛夏那尸臭熏蒸的日子里,夫妻二人不动声色地共射杀中国军民七百人!并从中体验到了“狩猎”的快感。
从英国使馆区回到肃亲王府,在王府正殿的废墟前,姥爷看见贝满中学那位满头灰发的外国女人,正与一大群身穿蓝布衫裤的女孩子们,坐在院子里唱《赞美诗》,歌声清纯得令人心颤。
敬求主爱眷顾我灵使我配享完全安宁
新危蒙渡新罪蒙恕使我能依所祷而行
一天黄昏后,姥爷从厢房的一个板柜底下,翻出一幅驴皮影来,那是一个滦州艺人雕刻的刀马旦。细长的眼睛,尖尖的鼻梁,高挑的眉梢,头盔上插着一对儿雉锦翎,全身披甲挂胄的十分英武。姥爷用木棍儿挑着逗大姨玩,大姨却偎在姥姥的怀里神情木然。姥爷叹口气,他突然对屋里的孩子们大声说:“都打起精神来!坐好了,看本大爷给你们来段儿驴皮影!”说着转身走出了厢房。
翰林院燃烧的火光,将厢房的纸窗映成一片橘红。
小大姐,小二姐,
你拉胡琴我打铁……
只见那色彩鲜艳的刀马旦,扭着腰身摆着双臂,从一侧摇曳的树影后闪了出来。
挣了钱,腰里掖,
买个蒲包儿瞧干爹,
干爹戴着红缨帽,
干儿穿着厚底儿鞋,
走一步,咯噔噔,
扎个蝴蝶鸭蛋青!
厢房里,大舅和张寡妇的孩子们咯咯地笑了。
只见那刀马旦给大家鞠了个躬,继续摆着双臂,尖着嗓子唱道:
平则门,拉大弓,
过去就是朝天宫。
朝天宫,写大字,
过去就是白塔寺。
张寡妇的大儿子情不自禁地接了下文:
白塔寺,挂红袍,
过去就是甘石桥。
厢房里的孩子们齐声接道:
甘石桥,跳三跳,
过去就是五显庙。
五显庙,摇葫芦,
过去就是四牌楼。
四牌楼东,四牌楼西,
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大姨无力地仰起脸来问姥姥:“妈,估衣是什么?”姥姥望着大姨,出了一身冷汗。
肃亲王府的树皮渐渐全被剥光了,张寡妇从厢房里翻出的那些不知名的花种,也都让大伙儿煮着吃光了。大姨开始昏睡。尽管那几天战事异常激烈,整个肃亲王府几乎被炮弹夷平,可大姨却一直昏睡着。
直到有一天早上,大姨身体凉了,大家才意识到妞子死了。
一位在亚斯立堂供职的美国牧师,在大姨下葬前特意赶来,拍下了本文开始时提到的那张照片。大姨被埋在了肃亲王府东南角的一片空旷的草地里,与之前二十多座新坟排在一起。肃亲王府从此又多了一处坟茔,一处天堂。
在负责保卫肃亲王府的日本及意大利士兵伤亡惨重的情况下,抵抗一个多月之后,公使团终于决定将全体中国教民及家属从肃亲王府撤到御河西岸了。当姥爷带着两家老小,随着人潮涌向英国使馆大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意识到这两千多张饥饿的嘴,对这片弹丸之地来说,无疑是一场遮天蔽日的蝗灾。当然,防御能力无疑也增强了,从十六岁到四十岁的中国男人,每三十人编做一队,佩以臂章各司其职。人们加固工事警惕巡防,一遇战事便顽强反击。其间,不为信仰,不为国家,只为苟延残喘,只为活着。
姥爷仍然放马,但此时的骡马已不足当初的四分之一了。
流言像野火一样在难民营地蔓延,最初难民们关心的是朝廷对洋人的态度,但听说皇太后已颁诏对列强宣战,主战的庄亲王载勋、端郡王载漪率引义和团闯入紫禁城,捕杀宫中信教太监后,“二毛子”们的心情便像掉进万丈冰窖。绝望中的人们开始通过流言打探联军的消息了。先是听说联军已攻陷大沽口并到了廊坊,转而又听说廊坊兵败,杨村兵败,联军又退至天津,而此间保定、太原官府大批屠杀洋人的传闻,更让这里的人们魂飞魄散。当然也有让人糊涂的消息,农历六月二十四,太后老佛爷让人手持白旗往英国公使馆送去几车水菜和西瓜,以示悲悯。可七月初三,太后又以“勾通洋人,莠言乱政”之罪,将太常寺卿袁旭、吏部左侍郎许景澄斩首于菜市口,以示决绝。
疯了,不光太后疯了,朝廷疯了,连太庙里的老鸹都疯了。它们黑压压地盘旋在紫禁城的上空,肆无忌惮地干号着;“杀!杀!”
农历七月十九,经过一整天未间歇的枪炮混战,入夜时情况更加危急。躲在英国使馆内的所有难民都被唤醒,并集中在一起。一时间从内城到宫墙一侧,围困使馆区的半月形火力网,似乎在倾其所有弹药做最后一击。震耳欲聋的轰鸣中,突然有人喊:“快往天上瞧,那是什么?”大家抬头望去,只见东单上空有一盏红灯在暗夜中徐徐升起,姥爷知道那是一盏孔明灯,但几乎在同一时刻,从哈达门到广渠门到东四牌楼一线,无数盏红灯相继升空。不知谁低喝了一声:“红灯照!”数月来,这个早已被妖魔化了的名字,立刻让人们陷入极大的恐慌,并由此联想到最后时刻的到来。
一位年长的天主教神甫站起身来高声吟诵起死亡弥撒,声音颤抖并愈显悲凉:“一切都将结束了,从来不曾体验过的喜悦,将抹去你们脸上痛苦的泪光。在经历了地狱之火的历练及死亡山谷的漫长跋涉之后,上帝将在天堂那金色的大门前,张开双臂拥抱你们……”
人定时,枪声渐稀,只城北一隅的夜空中,一抹烧红的云后,滚过一阵沉闷的雷声。
此刻,紫禁城里一片惶然,身穿蓝布夏衫的慈禧在众太监的搀扶下,吃力地爬上澜公御乘,她看见身穿黑纱长衫的皇上愁眉紧锁,不禁轻蔑地哼了一声:“德行!”皇后和阿哥们都到齐了,当澜公御乘出戒备森严的神武门的时候,坐在御乘里的老太太不禁鼻子一酸,潸然泪下。
从这一夜起,帝国京城内,仅未及出逃的官员和眷属随从以缢梁、投井、自焚、仰药而殉国者凡一千七百九十八人。
黎明,天空一片血红。从东城外传来了沉闷的炮声,联军到了。
在之后的日子里,决心报复以示惩戒的各国司令官“特许军队公开抢劫三日”。帝国京城再陷空前劫难之中。联军以搜捕义和团为名,肆意枪杀无辜民众,北京街头积尸如山血流成河。仅主战的庄王府一处,即杀团民及百姓一千七百余名。“……或单个或成堆的中国士兵的尸体,按习惯用一张破席子掩盖着,常常成为野狗的肉食。大池塘的死水中,人和兽的尸体在腐烂,并冒出腥臭……”(引自《庚子使馆被围记》普特南·威尔)
在恣意施暴的日子里,包括紫禁城、天坛、颐和园在内的几乎所有皇家苑禁均被无情劫掠。以下王公府邸商铺民宅更是倾巢之下无完卵可存。这些暴行在联军总司令瓦德西写给德国皇帝的报告中,已字句斟酌地有所表述:“……所有中国此次所受损毁及抢劫之损失,其详数将永远不能查出,但为数必极重大无疑……”
这期间,一直滞留北京的姥爷得知,在八国联军的倾力围剿下,通州的义和团民已被全部肃清。此次动乱中,通州教会共有无辜教民一百三十人罹难。其中,男四十四人,女四十六人,儿童四十人。
寒露过后,姥爷终于拉扯着大难不死的两家老小,离开了满目疮痍的京城。此时姥姥的身孕已日渐沉重,回到通州后不久,她第四个孩子就早产了,也是个女孩,但生下来就夭折了。
在齐化门外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又一个惨烈的场面,让这些刚刚从硝烟中走来的人们再一次目睹血腥。一大群表情麻木的清兵押解着十几个背插草标捆绑结实的人犯,从上千围观的百姓中闪了出来。为首那个汉子的发辫已完全散开,于秋风中凌乱在他的眼前。一队荷枪实弹的德国兵站在不远的一处高坡上观摩,其中一个年轻军官手里拿着一串翡翠佛珠,不知在和同伴们谈论什么,引来一片笑声。
监斩官到了,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胖子,从胸补和顶戴花翎上看得出,那应是一个四品武官。在他历数人犯杀人放火的罪行之后,兵弁们便将人犯一字按倒,那提刀的刽子手将一大碗白酒一饮而尽,大步来到为首的那个人犯前。
刑场上万籁俱寂。
姥姥和张寡妇慌忙将孩子们揽在怀里,人们屏住呼吸,引颈望去,只见那刽子手双手抱拳大喊一声:“包涵了,大师兄!”披头散发的汉子在身首异处的瞬间,竟仰天大吼一声:“狗鸡巴朝廷!”
一刀下去,从德国兵的队伍里,传来戏谑的口哨声。
九十九年后的初秋,我率大连电视台大型文献纪录片《大连百年》摄制组赶赴北京,在故宫和八达岭长城完成拍摄任务后,在国家第二档案馆里,见到了自鸦片战争至二十世纪初,西方列强强迫中国当局签署的近三十个不平等条约的原件副本,其中西方八国与清政府签订的《辛丑条约》亦在其中。
一个阳光耀眼的早晨,我们登上了景山公园的山顶,站在万春亭前放眼望去,气势恢宏的紫禁城犹如一幅古老的画卷,平铺在脚下的万里河山之上,而国家博物馆和人民大会堂的巍峨身影,则隐约在一片淡蓝色的雾霭里,遥远而又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