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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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黑桃牌(5)

说到这儿,艾伯特拿起酒瓶,在我们杯里添满酒,然后走到壁炉前,敲敲烟斗,倒掉烟灰,重新装满烟草,点上火。他大口大口吸着烟,把浓浓的烟雾吐到客厅中。

“面包店师傅汉斯不但是我的友伴,而且还一度是我的保护者。有一回,四五个男孩纠集在面包店门口欺侮我。我记得挺清楚,他们把我绊倒在地上,对我拳打脚踢。我早就学会逆来顺受,因为我知道,我之所以会受这种惩罚,完全是由于我妈早死而我爸是个酒鬼的缘故。可是,那一天,汉斯像疯了似的从面包店冲出来,狠狠教训这帮小太保一顿,把他们一个个揍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卢德维格,我永远忘不了那幅景象!汉斯教训那几个男孩,下手也许重了些,但从此以后,杜尔夫村再也没有人敢动我身上一根汗毛了。

“如今回想起来,这场架可以说是我生命中重大的转折点,在许多方面影响我往后的一生。赶走小太保后,汉斯把我拖进店里。他拂掉白色外套上沾着的尘埃,打开一瓶饮料,放在大理石柜台上,对我说:‘喝吧!’我遵命喝下,心中感到一阵畅快——今天总算出了一口气了。在我喝下第一口时,汉斯就迫不及待问道:‘好不好喝?’我说:‘好喝,谢谢你。’汉斯高兴得差点颤抖起来:‘还有更好喝的呢!我向你保证,改天我会请你喝一种比这好喝千倍的饮料。’”

“当时我以为他只是说着玩,但我一直没有忘记他的承诺。他许下这个诺言时,刚在街上打完架,一张脸涨得通红,神情十分严肃。况且,他这个人平日是不随便开玩笑的……”

说着,艾伯特忽然激烈地咳嗽起来。我还以为他的喉咙被烟呛到,但仔细观察,才发现他只是过于激动。他睁开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睛,瞅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我。

“孩子,你困了吧?我们改天再聊好不好?”

我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酒,摇摇头。

“那时,我只不过是十二岁大的男孩,”他的声音低沉而哀伤,“那场架之后,日子和以往一样一天天过去,只是从此没有人胆敢再动我一根汗毛。我常到面包店看望汉斯。有时我们一块聊天,有时他把一块蛋糕递到我手里,打发我回家。村民们都说汉斯个性孤僻,沉默寡言;其实,只要打开话匣子,他就会滔滔不绝,告诉你当年他在海上讨生活的故事。从他口中,我认识了许多国家的风土人情。

“平常,我总是到面包店探望汉斯。别的地方是找不到他的。一个寒冷的冬日,我独自坐在结冰的华德马湖畔,朝湖面扔石头玩。汉斯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对我说:‘艾伯特,你快要长大啰。’”

“我回答:‘今年二月我就满十三岁了。’”

“‘唔,十三岁,也不算小了。告诉我,你觉得自己已经成熟到可以保守一个秘密了吗?’”

“‘我会保守你告诉我的任何秘密,直到我死。’”

“我相信你,孩子,我得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因为我在世上的日子所剩不多了。’”

“我一听就着急起来:‘不,不,你还有好多年好多年可以活。’”

“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冰冷得像周遭的冰雪。在我短短十三年生命中,第二次,有人告诉我他快要死了。

“汉斯仿佛没听见我的哀叫。他说:‘艾伯特,你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一趟吧。’”

黑桃7

……一个神秘的星球……

我拿着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阅读小圆面包书里这长长的一段描述,眼睛都看得疼痛起来。这本书的字体是那么细小,以至于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有时会停下来问我自己,我到底有没有弄清楚书中的意思。说不定有一小部分是我凭空编造的呢。

我合上书本,坐在车子后座,呆呆望着公路两旁的高山,心里头一劲想着艾伯特。他跟我一样失去母亲。他跟我一样,父亲很爱喝酒。

车子在路上行驶了一会儿,爸爸说:“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圣哥达隧道了。它直直穿过前面那座高耸的山脉。”

爸爸告诉我,圣哥达隧道是全世界最长的公路隧道,全长超过十六公里,前几年才通车。在那之前的一百多年间,山脉两边交通依靠一条铁路隧道。铁路修建前,来往意大利和德国两地的僧侣和商旅,得从圣哥达隘口穿过阿尔卑斯山。

“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到过这里啰。”爸爸下了这么个结论。

我们的车子驶进了长长的隧道。

穿过这条隧道,几乎花了我们十五分钟。驶出隧道后,我们经过一个名叫爱洛罗的小镇。

“欧罗里亚。”我说。我穷极无聊时就会在车上玩这种游戏,看到的城镇名称和交通标志,都把它们的字母倒过来念,看看里头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有时果然会发现一些有趣的意思。譬如,Roma(罗马)倒过来念就成了amor(爱)。这不是挺好玩的吗?

“欧罗里亚”这个名字也很别致。它使我们想起童话里的国家。只要稍闭起眼睛,这一刻,我们就仿佛在开车穿过这样一个童话国家。

车子往下行驶,进入一个散布着小农庄和石墙的山谷,然后渡过一条名叫提齐诺的河流。爸爸一看到河水,情不自禁地眼泪掉了下来。自从我们父子俩在汉堡码头散步之后,爸爸就没再掉眼泪。

他突然踩刹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然后跳出驾驶座,伸出手臂,指着那条蜿蜒流淌在两座峭壁之间的河流。

我冲出车子时,爸爸已经掏出香烟,点上火。

“孩子,我们终于来到海边啦!我已经嗅到海藻的味道了。”

爸爸常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但这回我担心他真的神经错乱了。最让我觉得不祥的是,他说完那句话,就闭上嘴巴不吭声了,仿佛他心里头只记挂着海洋似的。

我知道,这一刻我们身在瑞士,而瑞士这个国家并没有海岸线。虽然我对地理不甚了解,但是眼前那一座座高山却是活生生的证据,证明我们现在距离海洋很远。

“您累了吗?”我问爸爸。

“不累!”说着他又指那条河流,“我大概还没告诉你中欧地区的航运状况吧?我现在就告诉你。”爸爸看到我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马上补充说,“别紧张,汉斯·汤玛士。这儿不会有海盗的。”他指了指周遭的崇山峻岭,继续说,“我们刚穿过圣哥达断层块。欧洲的大河,有许多从这里发源。莱茵河的第一滴水是在这儿形成,隆河的源头也在这一带。提齐诺河从这儿发源,然后汇合壮阔的波河,流经意大利北部,注入亚得里亚海。”

我现在才明白,爸爸为什么突然谈起海洋。但我还没来得及把刚才那番话想清楚,紧接着他又说:“我刚说过,隆河的源头在这里。”他又指了指眼前的山脉。“这条河流经日内瓦,进入法国,在马赛西边数里的地方注入地中海。莱茵河在这儿发源后,一路流经德国和荷兰,最后注入北海。欧洲还有许多河流,在阿尔卑斯山上喝下它们的第一口水呢。”

“有船在这些河上航行吗?”我问爸爸。

“当然有啦,孩子。这儿的船不单只航行在河上,它们还航行在河与河之间呢。”

爸爸又点一根香烟。这时,我又担忧起来,说不定爸爸真的神经错乱了。有时我怀疑,酒精已经侵蚀了他的大脑。

“比方说,”爸爸开始解释,“你驾驶一艘船沿着莱茵河航行,或沿着欧洲其它重要河流航行——隆河啦,塞纳河啦,罗亚尔河啦——你就能够抵达北海、大西洋和地中海的任何一个大商港。”

“可是,不是有高山阻隔这些河流吗?”我提出疑问。

“有是有,但是,只要你能在山与山之间航行,高山也就不会成为障碍了。”

“你到底在讲什么呀?”我打断爸爸的话。我最恨爸爸不好好讲话,一个劲地打哑谜。

“我在说运河呀,”爸爸终于揭穿谜底,“你知道吗?利用运河,我们可以从欧洲北部的波罗的海,一直航行到欧洲南部的黑海,不必经过大西洋和地中海。”

我还是不明白,只好拼命摇头。

“你甚至还可以航行到里海,直抵亚洲的心脏地带呢!”爸爸压低嗓门兴奋地说。

“真的吗?”

“真的!就像圣哥达隧道一样真实。不可思议啊。”

我站在路旁,望着山中的河流,依稀闻到了海藻的浓浓气味。

“汉斯·汤玛士,你在学校到底学了些什么呀?”爸爸忽然问我。

“学会乖乖坐着,”我回答,“一动也不动静静坐着,可不容易啊,我们花了很多年才学会呢。”

“唔。如果老师在课堂上跟你们讲欧洲的航运线,你们会乖乖坐着听讲吗?”

“我想会吧。”

爸爸过足了烟瘾,而我们父子之间的谈话也告一个段落。我们回到车上,沿着提齐诺河继续往南行驶。路上经过的第一个城镇叫贝林左纳,城中有三座中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巨大碉堡。抚今追昔,爸爸开始讲述起十字军的事迹来,讲着讲着,他忽然改变话题:“汉斯·汤玛士,你知道吗?我对外太空很感兴趣,尤其是对星球。那些拥有生命的星球最吸引我了。”

我没答腔。我们父子都知道他对那种玩意儿一向很有兴趣。

“你知道吗?”爸爸说,“最近有一个神秘的星球被发现,它上面住着数以百万计具有智慧的高等生物。他们用两条腿行走,成天无所事事,手里拿着望远镜四处闲荡窥望。”

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件挺新鲜的事。

“这个小星球上面,满布着错综复杂、密如蛛网的道路。那些聪明的家伙驾驶着五颜六色的车子,成天在这些道路上奔驰。”

“真有这么个星球?”

“有的!在这个星球上,那群神秘的生物还建造了巨大的房屋,有一百多层楼高呢。在这些建筑物下面,他们挖掘很长的隧道,铺上铁轨,然后驾驶电动车在隧道里头奔驰,快得像闪电一样。”

“爸爸,你没骗我吧?”

“决不骗你,孩子。”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这个星球呢?”

“唔,一来是因为它最近才被发现,二来嘛,我是唯一知道它存在的人。”

“这个星球到底在哪里呢?”

爸爸忽然踩煞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

“就在这儿!”爸爸伸出手来,拍了拍驾驶座旁的仪表板,“汉斯·汤玛士,咱们的地球就是那个神奇的星球啰,而我们就是那群具有智慧的高等生物,成天开着红色菲亚特轿车,四处乱转。”

原来爸爸在消遣我!我坐在后座生起闷气来,但转念一想,爸爸说的未尝不是事实,我们的地球的确非常神奇。这么一想,我就原谅了爸爸。

“天文学家若是发现另一个拥有生命的星球,大家都会感到非常兴奋,可是,我们对自己的地球所具有的神奇,却视若无睹。”爸爸下了这么个结论。

然后他就默默开车,不再吭声。于是我就利用这个机会,打开那本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起来。

杜尔夫村的面包师傅有好几个,分辨起来可还真不容易。但不久我就弄清楚:撰写小圆面包书的是卢德维格,而把童年故事以及跟汉斯交往经过告诉他的,是艾伯特这个人。

黑桃8

……成千种滋味纷至沓来,涌到我全身各处……

艾伯特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

我望着他那张苍老的脸孔,实在很难想象,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失去母亲、无依无靠的小男孩。他和面包师傅汉斯之间发展出的独特情谊,也让我感到困惑。

刚到杜尔夫村的时候,我跟少年时代的艾伯特一样孤独无助。也许为了这个缘故,他才收留我吧。艾伯特放下酒杯,拿起一根铁棍,拨了拨壁炉里的火,然后继续说下去。

“村里的人都知道,面包师傅汉斯住在杜尔夫村附近山上的一间小木屋。有关这间小木屋的谣言很多,但据我所知,从没有一个人进去过。因此,那天晚上,我踩着路上的积雪前往汉斯的小木屋时,心里又兴奋又害怕。我毕竟是第一个造访神秘面包师的人啊。

“一轮皎洁的明月从东边山脉升上来,星光满天。

“我走上木屋前的小丘时,忽然想起,那天打完架后,汉斯请我喝汽水,然后对我说,有一天他会请我喝一种比汽水好喝千倍的饮料。这种饮料,难道跟他所说的那个大秘密有关系吗?

“我终于来到了坐落在山脊上的小木屋。卢德维格,你想必已经知道,我们现在就坐在这间屋子里。”

我使劲点点头,表示我知道。艾伯特又继续说下去:“我走过抽水机,穿过冰雪覆盖的庭院,敲了敲木屋的门。汉斯在屋里应道:‘进来吧,我的孩子!’”

“我一听,觉得怪怪的,因为那时我毕竟只有十二岁,而我的亲生父亲也还活着,跟我一块儿住在农庄上。被别人当作儿子,总是不太妥当啊。

“我走进屋里,感觉上就像突然进入另一个世界。汉斯坐在一张很深的摇椅里。在他周遭,整个屋子四处摆着玻璃缸,里头养着金鱼。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有一道小小的彩虹在跳跃。

“除了金鱼外,屋里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让我看得目瞪口呆。经过好多年,我才弄清楚那些东西是什么。

“现在让我一件一件告诉你:装在瓶子里的船舶模型、海螺壳、佛像、宝石、澳洲土人打猎用的回飞棒、木偶、古老的短剑和长剑、各种刀子和手枪、波斯坐褥、南美骆马毛编织的地毯。最吸引我的是一只玻璃做的怪兽。它有一颗尖尖的头颅和六只脚。感觉上,它就像异国吹来的一阵旋风。这些东西,有些我听人家说过,但多年后才看到它们的照片。

“屋子里的气氛和我先前想象的完全不同。我似乎不是在面包师傅汉斯家中做客,而是造访一个年老的水手。屋子四周点着一盏盏油灯,但这些灯跟我们寻常使用的石蜡油灯并不一样。我猜,它们是屋主从船上带回来的。

“汉斯叫我坐在火炉旁边一张椅子上。卢德维格,你现在坐的就是那张椅子。你知道吗?”

我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