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远古的足音,回想创世纪(3)
回想之路千姿百态、大小不一,或者连绵,若山峦若江河若荒漠;或者断续,如雨滴如落花如秋叶。回想可以使人更加真实也可以更加虚妄,回想可以使人更加敬畏也可以更加狂傲,回想可以使人爱也可以使人恨。
回想如风。
回想那风。
回想是灵魂的反刍。
咀嚼昨天,昨天是那么丰厚,有甘甜有苦涩有洁净的空气有大草原有大荒凉,否则我们怎样面对今天和明天的多彩而又喧嚣的浅薄呢?回想,是一杯没有污染的清水,可以滋养疲倦的心灵和饥渴的细胞。一般来说,我回想故我在,是排除了行尸走肉的生命的象征,沉浸回想好比自己亲手酿一种酒,拾回昨天的麦粒或者别的什么,比如:人的生命是哪一阵风卷来的完美而又脆弱的种子?
如果没有回想,这个世界还会温情脉脉、灵智闪射吗?
时光之箭在我们丝毫不知人生的时刻,把我们扔到了人间。为此,我们都曾哭闹过表示抗议。然后是吮奶、学步、听风看雨数星星,穷乡僻壤处的一间草棚便是家园所在,有羊圈,有小河,有芦苇,河里有鱼,地上长草,有炊烟,有独木桥。当岁月把仅剩的天真丝丝缕缕地连根拔走,人便随风而去,像河畔的蒲公英那样飘走了,后来我才知道蒲公英总会落到地上,而人却成了流浪者,找不到回家的路。
于是便回想。
母亲的背影,草棚和竹床,独木桥头的牵牛花。
回想那风。晃动的杨花柳絮晃动的村落晃动的家园,风的湿润使我想发芽,风牵着我的手要去触摸风的深处,拨动一根琴弦,让大爆炸的余响轰隆隆地滚过。
春天的风是绿的。
秋天的风是黄的。
冬天的风是白的。
回想的自由自在,可以让时光短暂地倒流。
回想之时,世界便充溢着无序和混沌的交叉、重叠、对称,或者撞击与撕裂,彗星不知道在追逐什么,碎片是想回到原先的轨道吗?一朵乌云把一朵白云撕裂了,一朵白云把一朵乌云包裹了。黑洞是诱惑,也是期待。让太阳穿过黑洞,让月亮穿过白洞,让所有彗星的彗尾同时放出万丈光芒,照亮宇宙太空中的星坟,让新生的小星们做一回小蜡烛,让光对风说,让风对云说,让云对雨说,让雨对人说。
亲爱的读者,你猜猜说了些什么。
日落西山,月上东山,一切依旧。所有大睁着的眼睛看不见的,则是时光在意识中的另一种形态,它可以弯曲,它可以回溯,重现过去,失而复得,死而复生。
这个世界繁华得像荒漠。
到处都是被占领的大地上的钢筋水泥、高楼大厦,假如回想碰壁而回你不要感到惊讶。但,你还是要回想,回想那风并且让风带着你穿过夹缝,寻找退隐的大地,无视一切禁令与红绿灯。没有地域疆界,没有人群贵贱,只是呼唤着家园的归去来兮,门口的昨夜之雪,海棠与红樱桃。
一阵风吹走的,能由一阵风吹回吗?
回想不是梦。
回想要宽阔得多,随意得多,清醒得多。回想是回想存在,而梦之所以为梦就是不存在。偶尔,梦里也有回想,那是无序状态的另一种壮观:梦与回想重叠,回想与梦争执。回想说你是梦,梦说我也可以回想;回想说我是存在,梦说原先我们都不存在,没有光的时候你在哪儿?有了光就有了回想,就有了梦,存在是人不存在也是人。你在黑洞的边缘回想黑洞,让太阳和月亮钻进钻出,我可以把梦做到黑洞里面去,在洞口挂个帘子斜插一面酒旗……哦,这真是太荒唐也太美丽了。真的,倘若没有这样的万物错位、时空倒置、物我两忘的混沌境界,理性的机床将在电脑的指挥下按照标定的尺寸,校正人的每一根骨头,每一种思维,每一个细胞,不再有任何真正的想象。
所有的事物当发生之初,便已经有结果了。
一切的回想因而都是时间的倒流,回想那风的驱动,人是树的最高枝,落叶纷纷的日子早已包含在新芽里了。可是,时间又是什么呢?我们都看见了或者感觉到了,时间渗透一切,时间又是捉摸不定的。对于每一个作为个体的人来说,他只知道他出生的时间——那还是别人告诉他的,他不会知道死亡的时间——他死了,对他来说时间也就完了。如果我说,人是为死而生的,可能会被指责为悲观厌世,但人的生命倘若没有死做终结,时间的意义又何在呢?
让我们回想爱因斯坦悼念青年时代的挚友贝索时的一段著名的话:“现在,他又一次比我先行一步,他离开了这个离奇的世界。这没有什么意义,对于我们有信仰的物理学家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分别只不过有一种幻觉的意义而已,尽管这幻觉很顽强。”
回想时间,回想幻觉,回想那风。
我沉默,但我回想。
回想不尽的风啊!因为年轻而圣洁的风,因为老成而和煦的风,带着天真的风,刻着皱褶的风,像榴花下裙裾一样展开的风。花零落了,叶剪碎了,连坟茔也没有,只有野草守望着。
这是一处家园吗?
我从回想中落到地上,我赶着朝霞经过这里,那么多年轻的水汪汪的眼睛啊,杜鹃啼了,荒野绿了,细小的根先是裸露着,后来便缩骨,浓得化不开的一粒刺儿梅。
回想是飘逸的。回想为什么飘逸?
回想的根基在大地,因而我才稳固,稳固地回想。
世界不过是个驿站。
当我们这代人的时间用完,不再回想,还有树木山泉吗?还有蓝天白云吗?
当我们回想之时,未来之路便已经在脚下了。
除了倾听大地,人类别无选择。
写在星空的扉页上
我站在地上,也置身天宇,白日云海苍茫,夜晚星空如穹,或者阴或者晴或者雨或者风或者花开绚烂或者落叶飘零或者惆怅或者做梦或者行色匆匆……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宇宙是亘古以来就有的吗?倘说是星云起源,它为什么要起源?是偶然的呢还是必然?假如是偶然,又怎么去设想宇宙中至真至善至美的缜密与和谐及奇妙,并且至少迄今为止独独把一个有光有水有空气有土壤有月亮和星星照耀的地球,留给了人类及别的万类万物?
初始和终极是永远的初始和终极。
有多少伟大的头颅在星空下消失了。
那些试图穿过神秘天宇的目光,也终于茫然地坠落,如迅忽的流星。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人们敬仰那些观星者,并且在无助之际仰望星空云海,在心里轻声地呼唤“天哪!天哪!”这时候人会感到灵魂的某种寄托,有了沟通和慰藉。尽管,我们仍然很难言说“天”是什么。
今夜,星空温柔地低垂着黑色的帷幕。都市的高楼只是把我的视线切割了,我知道在群楼的那一边,在大地被强行挤占的各种缝隙间,在更遥远的旷野、山乡和荒漠戈壁,这夜的帷幕是不可阻挡地低垂着的,从天上到地上。我甚至还敢断言,这尘世间的所有繁华都市的灯火,不过是为了掩饰苍白徒然地浪费能源,却无法在这暗夜的一角烧出一扇通红的窗户来。
技术炫目地展现,灵智黯淡地衰微。
自从天真被放逐,人类竞相成为掠夺者、操纵者,仰望与崇拜星空的年代,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
星空的爱仍然是宽阔的。
谁不是星空下去而不返的过客呢?
我爱听墓中人语。
我常常在夜行时寻访墓地,感觉着另一个世界的平等、自由以及温馨,真正的安息。
走过一生,走得太累。
现在好了,他们不再争吵了,不再打仗了,不再劳作了。
眼前会升起一块墓碑,以及墓碑上的话:
有两种东西我们愈是经常愈加反复思索时,它们就愈是给人灌注了时时更新、有加无已的惊赞和敬畏之情:头顶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律。
康德死了。
那墓碑活着。
有过对星空的仇恨吗?我不知道。但,赞美与敬畏却几乎是永存的。我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宇宙要毁灭,太阳有热寂的一天,到那时,关于星空、自然的赞美将不得不在毁灭中毁灭。我们可以想象新的开始,但是很难。
仇恨因为是仇恨而消散。
赞美因为是赞美而长存。
爱因斯坦说:
任何一位认真从事科学研究的人都深信,在宇宙的种种规律中间明显地存在着一种精神,这种精神远远超越于人类的精神,能力有限的人类在这一精神面前应当感到渺小。
我在大自然里所发现的只是一种宏伟壮观的结构,人们对于这种结构的了解还很不完善,这种结构会使任何一个勤于思考的人感到“谦卑”。这是一种地道的宗教情感,而同神秘主义毫不相干。
牛顿的墓碑上写的是别人刻上去的话:“人们欢欣吧,这个伟大的人物曾经为人类的光荣而活在世上。”英国诗人波普这样热情地赞美过牛顿:
当整个宇宙都在黑暗中时,
神若下令:牛顿你出来吧,
光就会出现。
牛顿则是这样说自己的:
如果说我看得远,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上。
我不知道,在世人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但在我自己看来,我不过像是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为不时捡到一块比较光滑的卵石、一只比较漂亮的贝壳而喜悦,真理的汪洋大海就在我面前,而我却完全没有发现它。
七尺之躯,头颅至上。
当毕达哥拉斯第一个认定地球是圆形时,他只是出于想象而没有任何实证。这位精通几何的天才从最美的几何图形——圆形——得到启发,进而认定地球的形状应是最美的圆形。更多的星空下的观星者是由自己的头颅想象天宇的,圆形或者类似圆形的形状便被其视为神圣、神秘。中国古观象台的仪器都离不开圆或半圆或弧状,就连最早的象形文字也都是圆形的,而现在的方块字——方形是圆形的变体——则是为了书写方便。当我们的先民在树上“筑巢而居”时,那巢也是近似圆形的。有资料证明,中国长江流域最初并延续了千百年的民居是一种用芦苇、稻草搭成的半圆的“环洞舍”,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器皿如锅、碗、盆、碟无不都是圆形,等等,均是没有文字可资说明的先人与天地感应的妙不可言!
圆的奥秘啊!
圆的诱惑啊!
《科学的历程》的作者吴国盛说:“这头顶的星空就是宇宙。”既非哲学家,也不是天文学家的我,在一次又一次地仰望星空时,感觉到的是一切的一切,澄明而深邃。它不同于北斗七星这样的天体以及夏夜群星闪烁的银河,它们都有空间位置,有轨迹可寻,而宇宙呢?它是什么?它在哪里?
目光开始寻觅,并且和星光碰撞,想象便丝丝缕缕地在头顶升空,从一朵乌云下来到一朵白云上,拽住彗星的尾巴,徘徊于黑洞的边缘,月亮像银钩。
我用我的目光裁剪我的想象。
像裁剪一朵云,像裁剪一块布。
然后编织成各种带子,挂在月亮银钩上,再用剩余的小布头装饰黑洞……
可是,星月黑洞之外呢?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终极?
在没有望远镜的古代,人的目光反而能看得更远、更透彻。明朝的杨慎说:“天有极乎,极之外何物也?天无极乎,凡有形必有极。”
宇宙是不可言说的,但我们拥有宇宙。因为“宇宙固然不是我们的经验对象,但我们总是以经验对象的方式生活着”(吴国盛语)。
我们拥有宇宙是因为我们存在。
我们追问宇宙则源于“思的虔诚”。
“思正以它单纯的说,在语言中犁出不显眼的沟。这些沟比农夫迈着缓慢的步子,在土地中犁出的那些沟还要不显眼。”(《海德格尔语要》,第29页)
宇宙的神秘使我们莫测高深。
宇宙的澄明是提醒人类记起我们的存在,我们的家园的存在。即便当无家可归的感觉苍凉地袭来,能知其为苍凉者岂不依然证明着我们的存在?
“思亘古如斯又倏忽闪现谁的惊愕能深究它?”
宇宙的秘密就是光
人类关于宇宙的最基本的知识,都是观星者的记录。
最初的观星只是出于好奇,而不曾想到要创建一门科学,在后来的科学毫不犹豫地埋葬了好奇之后,当我们回首,谁都会感到:古星空是格外璀璨的!你甚至在星空下会碰巧遇见原始思维中敬畏的目光,以及企图读懂它的愿望。谁知道古人离开宇宙更近呢,还是今人离开宇宙更远?
我们还会想象吗?我们还能想象吗?
如是白昼,云遮着天,云总是白云与或浓或淡的乌云,夏日的傍晚还有红色火烧云,透过云的裂缝,天是蓝的。如是晚上,夜空晴朗,星光璀璨,那光闪亮而且袒露,我们的童年都还有过数星星的经历,数着数着便会想:那星是什么?那光是什么?那星光之外又是什么?
当神话与传说被放逐,现代的书上告诉我们,所谓天就是大气层,包围着地球的气圈从地面往上测算约有2000千米厚,不过大气总量的90%都集中在约15千米以下的范围内,在50千米的高度内已占去99.9%。再往高处,大气便日益稀薄渐至真空,那是接近星际空间的边缘了,属于另一个世界。
因而,我们已经大概知道天并非实体,没有固态硬壳,后者只是以观天者为中心的假想的圆球面而已。
你说你看见天了,其实你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说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天天在天底下匆匆来去。
那么宇宙呢?
中国的古籍《尸子》谓:“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东汉天文学家张衡说:“未之或知者,宇宙之谓也;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
显然,宇宙是空间和时间的一切,天、天体只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
可以用史蒂芬·霍金的一番话代表西方的或者说当今世界的宇宙观念:
古老的关于基本上不变的、已经存在并将继续存在无限久的宇宙的观念,已为运动的、膨胀的并且看来是从一个有限的过去开始并将在有限的将来终结的宇宙观念所取代。
“更概括地说:从混沌中诞生出有序的宇宙;有序的宇宙转变为万有的宇宙;而这个‘万有’的宇宙竟创生于‘无’。”(《宇宙的观念》,肖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