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贵族之家(4)
大家都起身到凉台上去了,只有盖杰奥诺夫斯基没动,他悄悄地跑了。在拉夫列茨基和家中的女主人、潘申以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聊天的全过程中,他坐在角落里,一心一意地眨着眼睛,怀着天真的猎奇心撅着嘴巴:现在他急急忙忙地赶去向全城散布新闻去了。
当天晚上十一点,卡里金太太家里发生这样一件事。楼下,在客厅的门口,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握着丽莎的手正和她道别,说道:“您知道是谁把我迷住了;您知道我为什么不停地到你们家拜访;我想这一切你都明白的,现在也没有再说的必要。”丽莎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她双眉微蹙,两颊绯红,脸上没有什么反映,眼望着地面,可没有抽回被他握着的手。楼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房间里,古老圣像前的昏暗灯光下,拉夫列茨基坐在安乐椅上,双肘支在膝头,两手托着腮帮;老太太站在他面前,有时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与屋里的女主人告别后他在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房里已呆了很久了;他差不多什么也没有跟自己的这位知己交流,她也没有向他询问……是啊,说了会怎样,问了又能怎样呢?她早已对他的事一清二楚,对充溢他心灵的一切充满了无奈与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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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奥多尔·伊凡诺维奇·拉夫列茨基(我们应当请求读者原谅暂时打断叙述的线索)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拉夫列茨基家族的先祖从普鲁士出来投奔瓦西里·焦姆内的公国,受赏获得位于别热茨基威尔赫的二百切特维尔季土地。他的后代中,有很多曾担任各种官职,在大公们或边远军事管辖区人们的手下干事,他们在官场混迹多年,没有一个超过御前大臣职务,因此也没有积累多少财富。所有姓拉夫列茨基的人里,最富有、最杰出的要数费奥多尔·伊凡内奇的曾祖安德烈;他为人名声不太好。关于他的刚愎自用、暴戾成性、自私自利和贪得无厌,至今仍在到处流传。他身材高大、大腹便便,脸色黝黑、嘴上无须,口齿不清、经常无精打采;然而他说话的声音越低,他周围的人越是谨慎害怕。他娶的妻子和他真是天生一对。她娘家是茨冈人,她有着一双金鱼眼、鹰钩鼻,黄黄的脸皮圆圆的脸,性格暴躁、心眼又很小;她和丈夫吵了一辈子,从未对他表示屈服,因此她几次差点被他整死,她也没有比丈夫多活几年。安德烈的儿子彼得,即费奥多尔的祖父,可不像自己的父亲:这是个在草原地区生活的普普通通的地主;他非常任性,说话大大咧咧,做事磨磨蹭蹭,粗鲁但不凶狠,热情好客,还喜欢养狗打猎。他的父亲给他遗留了整整两千名农奴,他那时已年过三十,但他不久就将他们释放了,还出售了部分产业,对仆人则异常放纵。那些卑微的小人,不管是相识或不相识,像蟑螂一样从四面八方赶来,涌向他那宽敞、温暖而凌乱的邸宅;他们随便见到什么就大嚼一顿,吃饱喝足,并且喝得醉醺醺的,能拿就拿,并称赞和夸耀慈爱的主人;主人在心境不佳的时候也称赞自己的客人,戏称他们是吸血鬼,大骗子;要是没有了这帮人,他就感到生活乏味。彼得·安德烈依奇的妻子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按照父亲的意愿和指令,把她从邻居家娶了过来;她叫安娜·巴甫洛芙娜。她从不过问丈夫的事,热情待客,乐意交往,虽然用她的话来说出门前化妆简直是要了她的命。她到老年时还曾说过:“人家在你头上罩上一块毡头巾,把你的头发往上梳,抹上脂油,扑上面粉,再把几根铁簪子插上去——以后就再也弄不掉了;但是外出作客不不得不化妆——人家会因此而认为你对他不尊重——真是苦事一桩!”她喜欢跑马,玩起牌来可以没日没夜,遇到丈夫走近牌桌的时候,她总是把自己记录所赢小钱的筹码用手捂起来:而她的全部陪嫁和钱财却统统交给丈夫,由他支配,从不过问。她和他生了两个孩子:儿子伊凡,也即费奥多尔的父亲,和女儿格拉菲拉。伊凡不在自己家长大,而在一位富有的老姨妈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家受的教育:她把他指定为继承人(若非这一项父亲是不会放他出去的),把他打扮得像个木偶,给他雇了各式各样的教师,还派了一个专门照管他的外国家庭教师,这位教师是法国人,以前是天主教神父,让·雅克·卢梭的信徒,他的名字叫Courtin de Vaucelles,他是一个机灵而瘦削、善于钻营的人物——用她的话来表达,是外国侨民的fine fleur——结果在她快到七十岁的时候居然和这位“芬·弗里奥尔”的家庭教师结了婚,把全部财产转到了他的名下,尽管她面色红润、浑身散发出ela Richelieu 牌香水的香味,一群小黑人把她照顾得很好,还有一群细脚伶仃的小狗和叫嚷不休的鹦鹉不离左右,却死在路得维希十五时代的一张歪歪斜斜的绸面沙发上,死时手里还捧着一只贝蒂多制作的搪瓷鼻烟壶——她是被丈夫遗弃后死的:巧舌如簧的库尔丁先生带着她的钱财远走巴黎。当这意想不到的变故——我们说的是公爵小姐的再嫁,不是指她的死亡——落到伊凡头上的时候,他才满二十岁;他在姨妈家的地位一下子由高贵富有继承人沦为一无所有的寄宿者,就不想留在那儿了;他在其间成长的彼得堡社交界向他关闭了大门;若要供职就得从卑微的职位爬起,对这样一条艰难而又毫无前途而言的路他感到厌恶(凡此种种都发生在亚历山大大帝执政的初期);他迫于无奈只好回到乡下父亲身边。在他看来他的故里旧宅又破又丑;草原地区的生活清冷闭塞,屋子里烟雾迷漫,伸手不见五指,他每走一步都感到一种屈辱;寂寥无欢折磨得他吃不好睡不着;所以家里人除了母亲,大家都不给他好脸色看。父亲不喜欢儿子的京都习气、燕尾服、衬衫上竖起的高硬领子、书籍、长笛和一尘不染的作风,他讨厌这种作风并非毫无原因;他抱怨儿子,说个没完没了。“这里什么都不称他的心,”他说,“坐在餐桌边挑挑捡捡的,不肯吃,受不了屋里人的气味和闷气,见到别人喝醉酒他就生气,有他在让你连吵架也不敢,找饭碗干活他又不愿意:瞧他那弱骨伶仃的样子;嘿,有你这样的娇小子!都是因为满脑子的伏尔泰主义。”老头子尤其看不起伏尔泰和那个“狂小子”狄德罗,虽说这两位的著作他一个字也没读过:读书二字本来就离他很遥远。彼得·安德烈依奇说的非常正确:儿子脑子里装的的确是伏尔泰和狄德罗,而且不只是他们两个人——他脑子里装的还有卢梭、雷纳尔、爱尔维修,还有许多这样的写文章的人——不过只在脑子里罢了。伊凡·彼得罗维奇从前的一个老师,一位退休的神父和百科全书派学者,都倾尽所学向自己的学生灌输了十八世纪的全部深奥难解的思想并为此而沾沾自喜;他果然脑子里全是这些思想;这些思想存在于他的头脑,却不曾与他的血液融为一体,没有融入他的灵魂,没有表现为坚定不移的信念……是啊,在五十年以前的思想怎么可能让一个年轻的后生树立起信念呢?我们到如今都尚且不能理解这些信念。父亲家的访客在伊凡·彼得罗维奇面前也觉得不自在:他看不起这些人,他们也怕他。而跟比他大十二岁的姐姐格拉菲拉他更是没什么话可说。这位格拉菲拉堪称是个奇异的活物:她相貌不端,背部微弓,身材瘦小,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两片薄薄的嘴唇收得紧紧的,她的脸形、头型、粗笨而迅捷的动作都和她祖母一样,那位茨冈女人,安德烈的妻子。她秉性固执喜欢支使别人,出嫁两个字提都不能提。她并不愿意伊凡·彼得罗维奇回来;当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把他留在身边时,她曾指望至少可以得到父亲财产的一半,她那小气的性格也像祖母。此外,格拉菲拉既羡慕又妒忌自己的弟弟:他是那样有涵养,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带着巴黎口音,而她只会勉强说“蓬如阿”和“科曼·符·波尔特·符?”是的,她的双亲一点儿法语都不会说,因而她心里感到不平衡。伊凡·彼得罗维奇极其无聊,非常不适应的在乡间过了一年;这一年的时间在他看来比十年还长。他只和自己的母亲吐露心声,常常接连好几个小时坐在她那低矮的卧室里听这位善良的女人东拉西扯的闲聊,一边大吃果酱。说来也巧:安娜·巴甫洛芙娜的女仆中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叫玛兰尼娅,她目光温柔似水,容貌秀丽,聪明文静。伊凡·彼得罗维奇一眼就看上了她。他真的爱上了她:他爱她羞怯的步态、羞答答的回话、低低的嗓音和羞涩的笑容。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越来越招人喜爱。她对伊凡·彼得罗维奇也倾心相爱,柔情似水,凡是俄罗斯少女迷恋上一个男子时能做的她都做了——于是与他私定终身。在乡间地主的邸宅里什么隐私都不可能保留很久:不久大家都知道了年青少爷和玛兰尼娅的这种关系。有关这种关系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彼得·安德烈依奇的耳朵里。要是其他时候他也许对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置之不理,但是他早就看儿子不顺眼,如今得到机会可以对从彼得堡回来的自作聪明的纨绔少年羞辱一番,真是大喜过望。喧哗声、叫喊声、吵闹声骤然而起:玛兰尼娅被禁闭在贮藏室里;伊凡·彼得罗维奇被传唤去见父亲;安娜·巴甫洛芙娜也闻声赶来。她试图使丈夫消消火,然而彼得·安德烈依奇已经什么话都不听了。他暴躁的冲着儿子发起火来,指责他没有道德,不信上帝,装腔作势;同时把沸腾起来的对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的一腔怨气也全部发泄到他身上,这些羞辱的话让伊凡·彼得罗维奇忍无可忍。其实在起初伊凡·彼得罗维奇默默地承受着,但是当父亲想用羞辱性的惩罚威胁他时,他忍无可忍了。“狂小子狄德罗还没有下台呢,”他想,“你们等着瞧,我叫你们大家都大吃一惊。”他尽管四肢在颤抖,但却用镇静平稳的语气对父亲大声说他责备他没有道德是没有什么用的;虽然他不想为自己找借口,但是愿意弥补这一过错,而且更愿意让自己摆脱一切束缚,也就是计划娶玛兰尼娅为妻。不用怀疑,伊凡·彼得罗维奇在说完这些话后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彼得·安德烈依奇被他震惊得张大了嘴,吓傻了;然而他很快醒悟过来,当时他穿着松鼠皮的短袄、光脚套着鞋子,猛地挥舞着拳头向伊凡·彼得罗维奇扑来,而那一天儿子似乎是有意的,梳了ála Titus 的发式,穿了一件新的英国式蓝燕尾服,一双带缨子的靴子和一条时髦的紧身驼鹿皮裤子。安娜·巴甫洛芙娜狂呼大叫起来,两手把脸捂住;儿子狂奔着穿过整间屋子,纵身一跃跳进了院子里,随后冲进菜园,又冲进花园,又穿过花园飞奔到路上,不顾一切向前狂奔,直到听不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和他时断时续的大声叫喊的声音……“站住,骗子!”他死命地喊,“站住!我诅咒你!”伊凡·彼得罗维奇躲在附近一个独院小地主家里。彼得·安德烈依奇回到家时已经虚脱,大汗淋漓,刚一喘过气来就宣布取消对儿子的祝福和继承权,命令把他的全部混账书籍都给毁了,玛兰尼娅姑娘则立即流放到远处的乡村。一些人出于好心,找到了伊凡·彼得罗维奇,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他。他觉得这是耻辱,气得要死,发誓要向父亲复仇,当天夜里他暗中截住了运送玛兰尼娅的那辆农民的大车,硬是把她抢了下来,和她一起骑马到了最近的一座城里举行了婚礼。结婚的费用是一个邻居借助的,那人经常宿醉,是一个心地极好的退休海员,又非常喜欢多管闲事,凡是别人所说的一切崇高的事情都喜欢管。第二天伊凡·彼得罗维奇带着挑战的意味给彼得·安德烈依奇写了一封毫无感情、但却看似彬彬有礼的信,自己则出发到一个乡村去,那里住着他的表兄德米特里·彼斯托夫和读者已经认识的他的妹妹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他向他们讲清事情的原委,宣布打算到彼得堡去求职谋生,并恳求他们哪怕暂时收留一下他的妻子。说到“妻子”两字他伤心地哭了,而且不顾自己的学识和面子,低三下四地像俄罗斯贫民一样在亲戚面前卑躬屈膝,甚至还磕了个头。彼斯托夫一家是有同情心的心地善良的人,于是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在他们家住了大约三个星期,暗中等待着父亲的回音;然而一点回音都没有,也不可能来。得悉儿子结婚的消息,彼得·安德烈依奇病倒在床上,任何人不准在他面前提及伊凡·彼得罗维奇的名字;但是母亲暗中背着丈夫向司祭借了钱捎了五百卢布纸币去,还给他妻子带去了一个圣像;她不敢写信,但是他让那个一昼夜能赶六十俄里路的瘦骨伶仃的农民捎去口信,安慰儿子不要过于伤心,说托上帝的福,一切都会好的,父亲也许会回心转意;说尽管她希望自己的儿媳另有他人,但是看样子还是上帝的旨意,她向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致以父母的祝福。瘦骨伶仃的农民得到了一个卢布,请求见一见新少奶奶,他是她的干亲,吻了吻她的手就跑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