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首词,是柳永景韦占元年(1034)登第后,任睦州团练舍官到任时所作。据宋僧文莹《湘山野录》记载这年九月“范文正谪睦州,过严陵祠下。会吴俗岁祀,里巫迎神,但歌《满江红》有‘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之句。”足见此词是为范仲淹所知悉的。又据《福建通志》卷189,曾记载柳永到睦州后,为州守吕蔚所赏识,曾奏请朝廷提职,但以侍御史郭铨认为任职不久,未见政绩作罢。本来,柳永功名蹭蹬,这时得官,已叹老嗟卑,难有作为,产生归隐思想,是非常自然的。这一阶段他所写的词,如《安公子》称:“游宦成羁旅”。《安风波》称:“奈泛泛旅迹,厌厌病绪。迩来谙尽,宦游滋味。”《思归乐》称:“晚岁光阴能几许?这巧宦不须多取。”都和这首词是同调的。
柳永晚年的词,确多具退隐思想,他的《凤归云》词,表现得尤为突出,词云:“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上,壮节等闲消。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领归去老渔樵。”这都和他的《满江红》在思想上是一致的。
柳永写归隐思想的词是为数不少的。在他写羁旅行役之词之后,写出这些词也是很自然的。总之,他是以慢词来铺写这些内容,又以这些内容来充实慢词,使慢词丰富起来,风格亦多样化。他对慢词的奠基作用,真是厥功甚伟的。
八声甘州
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干处,正恁凝愁!
这首词主题与《安公子》同,但时令有异,前者是暮春所作,此首则是暮秋所作。它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界线比较分明,与它词上、下片中每每景情兼赅者,又别。
上片头两句,用一“对”字领起,勾画出词人正面对一幅暮秋季节、傍晚时间的秋江雨景。“暮雨”上用“潇潇”,下用“洒”字来形容,就使人仿佛听到了雨的声音,看到了雨的动态。那是一阵秋天的凉爽潇疏的雨,而经这这番雨,“秋”就变得更“清”了。“秋”是不可以“洗”的,但词人却偏以为“秋”之“清”是由于“暮雨”之“洗”,使人感到生动、真切,觉雨后秋空清朗之状,如在目前。
《九歌·大司命》“使冻雨兮洒尘”句,可能使柳永受到启发。“洒江天”,也是洒向空气中的灰尘,但由此想出“洗清秋”,构思就更新颖。
接着,用一“渐”字领起下三句。一番雨后,傍晚的江边,就觉得寒风渐冷渐急。身上的感觉是如此,眼中所见也是一片凄凉。“关河”是“冷落”的。而词人所在之地,则被即将西沉的阳光照射着。景色苍茫辽阔,境界高远雄浑。苏轼一向看不起柳永,然而对这三句,却大加赞赏,认为:“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见赵令峙《侯鲭录》)正因这几句词不但形象鲜明,使人读之如亲历其境,而且所展示的境界,在词中是稀有的。
六、七两句接写楼头所见。看到的装饰着大自然的花木,都凋零了。与《卜算子慢》“江枫渐老”三句同意。不过那首词先写“败红衰翠”,后写“楚客登临”,而这首词则反过来,先写了人已登楼,再写“红衰翠减”,结构按照全词的安排,所以各有不同。歇拍两句,写在这种自然界的变化之下,人是不能不引起许多感触的,但是,却并没有明说,只以“长江水无语东流”暗示出来。“惟有”两字,包含有不但“红衰翠减”的花木在外,也包含有“登高临远”的旅人更不在内的意思。古人每用流水来比喻美好事物的逍逝。高蟾《秋日北固晚望》“何事满江惆怅水,年年无语向东流”,乃是柳词所本。江水本不能语,而词人却认为它无语即是无情,这也是无理而有情之一例。上片以这样一个暗喻作结,而不明写人的思想感情,是为下片完全写情蓄势。
下片由景入情。上片写到面对江天暮雨、残照关河,可见词人本是在“登高临远”,而换头却以“不忍”二字领起,在文章方面,是转折翻腾;在感情方面,是委婉深曲。“登高临远”,为的是想望故乡,但故乡太远,“爱而不见”,所闯入眼帘的,只不过是更加引起乡思的凄凉景物,如上片所描写的,这就自然使人产生了“不忍”的感情,而乡思一发,更加难于收拾了。
四、五两句,由想像而转到自念。怀乡之情虽然是如此地强烈和迫切,但是检点自己近年来还是落魄江湖,东漂西荡,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这里用问句一提,就加重了语气,写出了千回百转的心思和四顾茫然的神态,表达出“归也未能归,住也如何住”,即“归思”和“淹留”之间的矛盾,含有多少难言之隐在内。究竟为什么“淹留”,词人自己当然明白,他在另外一首词《戚氏》中就说出了:“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念利名、憔悴长萦绊。”从前的读书人,在没有取得功名之前,要上京应考;在已经取得功名之后,当上了官,也要在他乡任职。长期考不取,就或者是在京城住下来,准备下届再考,或者四处游谒地方长官,以谋衣食。这当中,是包含了许多生活经历中的酸甜苦辣在内的。问“何事苦淹留”,而不作回答,不过是因为他不愿说出来罢了。这样,就显得含蓄,比《戚氏》所直接抒写的同一心情,更其动人。
由于自己的思归心切,因而联想到故乡的妻子也一定是同样地盼望自己回家。自己在外边漂泊了这样久,她必然也想望得很久了。他想像她会经常地在妆楼上痴痴地望着远处的归帆,而几次三番地误认为这些船上就载着她的从远方回来的丈夫。温庭筠《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这是“想佳人”两句很具体的解释。
最后两句,再由对方回到自己。在“佳人”多少次的希望和失望中,肯定要埋怨在外边长期不回来的人不想家。因为“何事苦淹留”,有时连自己都感到有些茫然,则整天在“妆楼凝望”的人,自然更难于理解了。她也许还认为自己在外边乐而忘返,又怎么会知道我现在倚阑远望的时候,是如此愁苦呢?
结句倚阑凝愁,远应上片起句,知“对潇潇暮雨”以下,一切景物,都是倚阑时所见;近应下片起句,知“不忍登高临远”以下,一切归思,都是凝愁中所想。通篇结构严密,而又动荡开合,呼应灵活,首尾照应。
竹马子
柳永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烦暑。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凭高尽日凝伫,赢得消魂无语。极目霁霭霏微,暝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柳永一生精力用于写词,尤工于羁旅行役,这首晚年写的长调词也正以此见胜。词分两片:上片以写景为主,描写登垒旷望所见的景色;下片以抒情为主,抒发凭高思念故人的愁绪。
词人起笔就说,他登上了一座孤零、冷清的军营,在高高的亭子上空阔无际地眺望,默默地俯视着烟雾缭绕的沙洲。“垒”,军营的墙壁,代军营;“危”,高;“旷”,空而宽阔;“临”,从高处看低处。为了协调音律,把“荒凉孤垒”倒置为“孤垒荒凉”,当然其中也有突出“荒凉”、渲染气氛的作用。整个句子写得境界凄清。气象寥廓,为全词定下了清旷苍凉的基调。
在登高望远的背景下,词人面对着虹霓挂住雨水、劲风吹拂亭栏,令人烦闷的暑热略有收敛的景象,渐渐感到一片落叶惊动了秋天,残余的寒蝉噪鸣于黄昏,已是素秋季节了“雌霓”,即雌虹,今称副虹;“挂”,悬,这儿有勾取的意思;“雄风”,强有力的风,见宋玉《风赋》:“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槛”栏干;“一叶惊秋”,化用《淮南子·说山》“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的语意,《文录》也说:“唐人有诗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素商”,即谓秋,秋之时,其色尚白,见《札记·月令》,梁元帝《纂要》也说:“秋曰素商,亦曰高商。”词人在这一大节写景文字中,先以“雌霓”、“雄风”两个对偶句带出雨过虹现、清风拂面之后暑热稍退的景象,再用“一叶”、“残蝉”两个对偶句带出岁之将暮、天已向晚的秋色。词人由“对”而转入“渐觉”,画面由天高气爽而转入萧索衰飒,这不仅细腻自然地写出感觉变化的过程,更上承“登垒”、“旷望”的“荒凉”景色,下启“览景想前欢”的触景生情,成了上片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部分。
词人为什么会“览景想前欢”呢?因为羁旅行役所见的肃杀秋景与在汴京所过的偎红依翠的春情生活对照太强烈了。“前欢”,指从前喜爱的心上人;“指”,向着;“神京”,即京城,他面对秋色,心境凄怆,不禁勾起对“前欢”的怀念,从而向着汴京那朦朦胧胧的远方而心往神驰了。整个上片,由“登”而“望”,由“对”而“觉”,最后由“览”而“想”,层层铺叙,情景交融,脉络分明,一气呵成。
下片“向此成追感”紧承上片结句,由“想”而“感”,展开抒情。“向”,对着;“此”,指代“前欢”所在的“非雾非烟深处”;“追感”,回忆过去而产生的感慨。他追感什么呢?那就是“新愁易积,故人难聚”。这一对仗精工、对比鲜明的句子,把他离开汴京宦游异乡的离愁别绪作了高度的概括,道出了封建时代漂泊为官的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情,所以既是本词抒写的中心,又是能唤起许多封建文人共鸣的警句。
正因为新的离愁容易堆积,往昔情人难以聚会,在这凭临危亭之际,才整天伫立凝望那飘渺的神京,结果呢,只落得极度的悲伤,沉思小已,默无一语。“赢得”,博得,落得;“消魂”,即“销魂”,形容极度的悲伤、愁苦。这儿以凭高凝伫,回应开头的“危亭旷望”;再以“尽日”二字,把他想念故人的深切感情写得如痴如醉;而“消魂无语”更把徒然凝伫、离愁倍增的沉重心情和极度哀怨刻画净尽。
然而,词人并不就此罢手,再以极目所见、倾耳所听的自然景象,着力渲染出悲凉无际的气氛,将充满胸怀的离愁别绪弥漫于天地之间,使读者受到强烈的感染。“霁霭”,雨后转晴的云气;“霏微”,雾气弥漫的样子;“零乱”,犹“凌乱”,不整齐,没有秩序;“萧索”,萧条冷落,缺乏生机。词人是那么一往情深,明知望不到,还在用尽眼力地望呀,望呀,透过云霭雾气,只见日落时分的乌鸦在冷落凄清的江城上空凌乱地飞翔;耳边又传来南面楼上极度悲壮的声声号角,一轮惨淡的夕阳就在这号角声中被送走了。词人在这儿勾画出云雾弥天、昏鸦乱飞、萧索寂寥的江城暮景,而以“极目”领起,使眼中所见与心中所感融为一体;接着又描绘出画角悲鸣、催送夕阳、凄厉已极的南楼号声,使耳中所听与心中所悲彼此相应。因此,这几句看似由抒情转入写景,其实景中寓情,把一腔无可解脱的愁思写得入木三分,留给读者以丰富的联想和回味的余地,真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了。
安公子
柳永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鸥鹭。望几点,渔灯隐映蒹葭浦。停画桡、两两舟人语。道去程今夜,遥指前村烟树。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自别后、风亭月榭孤欢聚。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
这首词是游宦他乡、春暮怀归之作。词人对于萧疏淡远的自然景物,似有偏爱,所以最工于描写秋景,而他笔下的春景,有的时候,也不以绚烂裱丽见长,如此篇即是。这,当然和他长年过着落魄江湖的生活、怀着名场失意的心情是有关的。
上片头两句写江天过雨之景,雨快下完了,才觉得江天渐晚,则雨下得时间很久可知。风雨孤舟,因雨不能行驶,旅人蛰居舟中,抑郁无聊更可知。这就把时间、地点、人物的动作和心情都或明或暗地展示出来了。
“拾翠”二句,不过是写即目所见。汀洲之上,有水禽栖息,而以拾翠之人已经归去,虚拟作陪,更以“双双”形容“鸥鹭”,便觉景中有情。“拾翠”字用杜甫《秋兴》:
“佳人拾翠春相间。”拾翠佳人,即在水边采摘香草的少女。张先《木兰花》也说:“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意中有人,有人的语笑;今惟余景,景又呈现人去后特有的寂静。鸥鹭成双,自己则决然独处孤舟之中。这一对衬,就更进一步向读者展开了作者的内心活动。
“望几点”句,写由傍晚而转入夜间。渔灯已明,但由于是远望,又隔有蒹葭,所以说是“隐映”。这是远处所见。“停画桡”句,则是己身所在,近处所闻。“道去程”二句,乃是舟人的语言和动作。“前村烟树”,本属实景,而冠以“遥指”二字,则是虚写。这两句把船家对行程的安排,他们的神情、口吻以及依约隐现的前村,都勾画了出来,用笔极其简练,而又生动、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