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喻世明言(7)
鲁公子听小姐缢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撚他出门,兀自在厅中嚷刮。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夫人哭道:“贤婿,你今番认一认妻子。【眉批:酸心语。】”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般首饰,纳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挹泪出门去了。
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阱深?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到躲了出去。公子见了姑娘,说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
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到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失口叫声:“呵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眉批:用言妙甚,好关口。】”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
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兽,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梁尚宾一肚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诉说,一脚跌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带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徒。若是休了,到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眉批:田氏果有侠气。】”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话,憋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
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贤慧女,一场相骂便分离。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
“信是老欧寄去的,那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是鲁学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
顾佥事一日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掸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
知县教补了状词,差人拿鲁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般,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徇了顾佥事人情,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愤自缢。”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上司。
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到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两,分付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把这件事当作新闻,沿街传说。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时,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
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鲁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三日后又去,是怎么说?”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羁身在乡,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辨。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鲁学曾道:“实不曾去。”
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唤去,岂止赠他钗钿二物?详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有人冒去东西,连奸骗都是有的,以致羞愤而死。”便叫老欧问道:“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么?”老欧道:“小人不曾面见。”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老欧道:“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御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五更时去的。”鲁学曾又叫屈起来。御史喝住了,又闻老欧:“那鲁学曾第二遍来,可是你引进的?【眉批:发问得好。】”老欧道:“他第二遍是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寻你?”老欧道:“我家奶奶着小人寄信,原教他在后园来的。”御史唤鲁学曾问道:“你岳母原教你到后园来,你却如何往前门去?”鲁学曾道:“他虽然相唤,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园中旷野之处,被他暗算,所以径走前门,不曾到后园去。”
御史想来: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样说话,其中必有情弊。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道:“那后园来的,可是这个嘴脸,你可认得真么?不要胡乱答应。”老欧道:
“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像是这个脸儿。”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老欧道:“他家只有个老婆婆,小人对他说的,并无闲人在旁。”御史道:“毕竟还对何人说来?”老欧道:“并没第二个人知觉。”
御史沉吟半响,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复老年伯?”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在乡,离城多少?家中几时寄到的信?”鲁学曾道:“离北门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日后方到顾家,是虚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三日?理上也说不去!”鲁学曾道:“爷爷息怒,小人细禀:小人因家贫,往乡间姑娘家借米,闻得此信,便欲进城。怎奈衣衫蓝缕,与表兄借件遮丑,已蒙许下。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归。小人专等衣服,所以迟了两日。”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鲁学曾道:“晓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鲁学曾道:“名唤梁尚宾,庄户人家。”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正是:
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待细参。
公案见成翻者少,覆盆何处不冤含【眉批:明镜高悬。】?
次日,察院小开门,挂一面宪牌出来。牌上写道: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男示施行。本月日府县官朝暮问安,自不必说。话分两头。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成死罪,心下到宽了八分。一日,听得门前喧嚷,在壁缝张看时,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带一顶新孝头巾,身穿旧自布道袍,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闻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众人中有要买一匹的,有要两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几时还不得动身。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
梁尚宾听了多时,便走出门来问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钱?”客人道:“有四百余匹,本钱二百两。”梁尚宾道:“一时间那得个主儿?须是肯折些,方有人贪你。”客人道:“便折十来两,也说不得。只要快当,轻松了身子,好走路。【眉批:用利诱之。】”梁尚宾看了布样,又到布船上去翻复细看,口里只夸:“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不做个要买的,只管翻乱了我的布包,担阁人的生意。【眉批:用语激之。】”梁尚宾道:“怎见得我不像个买的?”客人道:“你要买时,借银子来看。”梁尚宾道:“你若加二肯折,我将八十两银子,替你出脱了一半。【眉批:因有这八十两在。】”客人道:“你也是呆话,做经纪的,那里折得起加二?况且只用一半,这一半我又去投谁?一般样担阁了。我说不像要买的!”又冷笑道:“这北门外许多人家,就没个财主,四百匹布便买不起!罢,罢!摇到东门寻主儿去。【眉批:激之妙。】”
梁尚宾听说,心中不忿,又见价钱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这客人好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看如何?”客人道:“你真个都买我的,我便让你二十两。【眉批:诱之妙。】”梁尚宾定要折四十两,客人不肯。众人道:“客人,你要紧脱货,这位梁大官又是贪便宜的,依我们说,从中酌处,一百七十两,成了交易罢。”客人初时也不肯,被众人劝不过,道:“罢,这十两银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银子兑过,我还要连夜赶路。”梁尚宾道:“银子凑不来许多,有几件首饰,可用得着么?”客人道:“首饰也就是银子,只要公道作价。”梁尚宾邀入客坐,将银子和两对银钟,共兑准了一百两,又金首饰尽数搬来,众人公同估价,勾了七十两之数。与客收讫,交割了布匹。梁尚宾看这场交易,尽有便宜,欢喜无限。正是:
贪痴无底蛇吞象,祸福难明螳捕蝉。
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装的。他托病关门,密密分付中军官聂千户,安排下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县伺候【眉批:天理难揜。】。他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聂千户就扮做小郎跟随,门子只做看船的小厮,并无人识破。这是做官的妙用。
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见成写就的宪牌,填上“梁尚宾”名字,就着聂千户密拿。又写书一封,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眉批:洗冤如日。】。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说病好开门,梁尚宾已解到了,顾佥事也来了。御史忙教摆酒后堂,留顾佥事小饭。
坐间,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为这场公案,要剖个明白。”便教门子开了护书匣,取出银钟二对及许多首饰,送与顾佥事看。顾佥事认得是家中之物,大惊问道:“那里来的?”御史道:“令爱小姐致死之由,只在这几件东西上。老年伯请宽坐,容小侄出堂,问这起数与老年伯看,释此不决之疑。”
御史分付开门,仍唤鲁学曾一起复审。御史且教带在一边,唤梁尚宾当面。御史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梁尚宾听得这句,好似青天里闻了个霹雳,正要硬着嘴分辨。只见御史教门子把银钟、首饰与他认赃,问道:“这些东西那里来的?”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卖布的客人,唬得顿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御史道:“我也不动夹棍,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梁尚宾料赖不过,只得招称了。你说招词怎么写来?有词名《锁南枝》一只为证:
写供状,梁尚宾。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约他助行聘。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
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门。见了孟夫人,把金银厚相赠。因留宿,有了奸骗情。三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