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翠竹(3)
对蝉的好感乃至敬仰,是读法布尔所写的《昆虫记》中的蝉:“四年的地下苦工,三个月阳光下的欢乐”。蝉的变态,从卵到若虫再到成虫,完成整个周期需要几年的时间。几年时间,于昆虫而言,是一个极其漫长的等待。卵孵化到若虫后便蛰伏在地下,吸附在树根上吸食树汁为生,二到三年后,甘于寂寞的若虫发育成蝉,其间蝉一般要经过五次蜕皮。虽然蝉的生长期很长,但它的蜕化为成虫鸣叫的时间却很短,大约只有几十天,三四年的潜心修炼,只为那一季的鸣唱。蝉一直不知疲倦地用轻快而舒畅的调子,不用任何中、西乐器伴奏,为人们高唱一曲又一曲轻快的蝉歌,为大自然增添了浓厚的情意,难怪乎人们称它为“昆虫音乐家”、“大自然的歌手”。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蝉脱胎换骨,走到树上,“知了,知了”的回响云天,它知道什么呀?是不是在黑暗中徘徊久了见了阳光就开心?是不是预知来日苦短而愁绪满腔?“本以难高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李商隐的诗是它的写照吗?蝉靠人居,却又不食人间烟火,默默地坚守在树的一隅,守望蓝天,守望阳光,树的高端是它一生的归宿,声声蝉鸣是它对人间凄婉的告白。
蝉无疑是田园歌唱家,城市的拥挤与繁忙,早已没有了蝉鸣,而整日的繁忙和压力,也无暇去顾及这美妙的自然之声,此刻城市边缘地带的蝉鸣是多么深厚的上天的恩赐。儿时熟悉的夏日的旋律再次响起,我不得不有些感动!记得最后一次粘“知了”的时候是中学毕业回乡务农。那时我已经成为一名耕手,或者说是农村十八般武艺的行家。我与另一个师傅将一块田耕完还有点时间,就牵着牛,折了根长芦苇,又粘了蜘蛛网,边放牧,边粘“知了”。也就是那次,我再一次默念《昆虫记》中的“四年的地下苦工,三个月阳光下的欢乐”。
蝉为了鸣而蜕变。蝉鸣,是为新生而歌,为阳光而歌,为美丽的世界而歌,为来之不易而又短暂的幸福而歌。蝉鸣来自苦痛,传递的却是真诚,是幸福,是成功。蝉的笑语为我心弦的律动伴舞,渐次升华为一种冲动,一种走出家门的决心。从那之后,我就将蝉鸣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底。
据文字学家考证,“夏”字最早就来源于甲骨文中象形的“蝉”字。其实,蝉虽属于夏,但又不单单属于夏,哪怕是现在,秋季了,听蝉,也总会让人有几分感动。
听蝉鸣,我触摸一个卑微而崇高生命的灵魂。这灵魂便是每一声蝉鸣上萌动着的洁净韵律,它无私地赐予万物顽强的生命力,在灵魂里酝酿成亘古不变的哲理。
美味白菜
白菜虽不再像瓜菜代的岁月那样是冬日的主角,但我们家仍是每天换着花样做一点吃吃。世间事大抵如此,在以白菜充饥度日的时候觉不出怎样,可在物质生活日益丰富的今天,尤其是冬天,那经霜的白菜却又嫩又脆又甜,不仅久吃不厌,而且味美又爽口。
以前见过一副对联:百菜还是白菜好,诸肉惟有猪肉香。当时有些不解,若论身价、口味,比白菜更好的多的是。后来细细想来,这个不惹眼、不腻口的白菜,拌着吃、炒着吃、入汤煮着吃、腌着做咸菜吃,甚至与其他肉或菜合起来烹着吃,全然都是合口的菜。正因为白菜没什么可与其它蔬菜相争之处,它才能从一大堆菜蔬中脱颖而出;正因为白菜颜色素雅,所以才能跟别的蔬菜相容而烹;正因为白菜没有特殊味道,所以才让人们久食而不生厌弃之心。这就像传统的女人,她们宛如白菜,喜欢在内质上做文章,或温柔体贴,或学问渊博,或善良正直,或才华横溢……
从立秋到小雪,白菜在一百多天的生命长度里,它总是探出一片叶子,又探出一片叶子。经霜的白菜吸收着霜里的洁白和糖分,在瑟瑟的风里不断充实着自己的内心,变得更加鲜嫩纯真白净从容,且有一种特别的甜味。
白菜虽然没能像牡丹那样得个花王之类的奖项,但也是一些画家临摹之物,比如齐白石、潘天寿都为它挥笔留墨。齐白石画的《白菜辣椒》,一棵家常白菜栩栩如生,白润的菜梗和鲜嫩的叶片像活了似的,左下部分点缀两个小红辣椒,信手拈来,非常可爱。画完了还在上面题字替白菜争天下第一的名份。因其画美,连卖菜的也想得到一幅,由此就生出了用白菜索他画的“白菜”的故事。
出于好奇,找来《本草纲目》查阅,原来白菜在古代还有一名叫“菘”。这让我想起古人的“拨雪挑塌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诗句。
就白菜而言,究竟有多少种做法谁也没法统计。仅家常做法就很多,如辣白菜、凉拌白菜心、醋溜白菜、香菇烧白菜、豆腐白菜汤等等。
“不入官宴不为珍,甘肥肠厚解荤腥。寻常百姓无多病,只缘常日未断青。”寒冷的冬天,一家人坐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砂锅白菜,无需蜡烛和玫瑰花,那份实实在在的温馨就在身边。
乡野茨菰亦可目
自住到市区,每次散步我总喜欢到黄河边。顺着河边,走走停停,看得踏实,看得自在,也看得开心。黄河里的水,一天一天变清了;黄河边的草,一天一天变绿了。最近,我一次又一次看那开白花,开黄花的茨菰,虽然并不是很漂亮,还让我产生许多遐想的意趣。
茨菰又叫剪刀草、燕尾草,这是因其形状而得名。茨菰,在乡下小河渠沟里随处可见,在大河湖泊中也不稀罕,它长长的叶柄把叶子支在水面上,大的尖头向上,两对小尖头斜斜地指下,样子有点像古代士兵用的倒“V”形盾牌。
国人喜欢茨菰,大多还是因为它的食用价值。曾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农技部门工作,当时还没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吃饭仍是全社会关注的大问题。为此,县里下达一年三熟——油菜(兴化油菜)、早稻、茨菰试验。我们选择了淮阴地区的农业典型泾河大队。为了三季高产,特别是第三季茨菰高产,在安排时,定立秋后的三天内为茨菰苗栽插期。
茨菰能吃的部分是地下茎,扁圆形,像个小球,一棵,下面可以长出许多。小球上有顶芽,弯弯地翘着,俗称“茨菰嘴子”——就是汪曾祺认为有点苦,难吃的那部分。汪曾祺在《咸菜茨菰汤》里还写道:“民国二十年,我们家乡闹大水,各种作物减产,只有茨菰却丰收。”文中虽然没说,但在读的时候,因为饿肚子,所以从字里行间仍看出茨菰可以救命。那时我想,茨菰还该享有一个美名:“救荒本草”。
茨菰的吃法有很多种,但我对生炒,红烧和烧汤这三种却比较喜欢。生炒一般是茨菰切片和咸肉片、大蒜一起炒;红烧一般是茨菰切成滚刀块和肉一起烧;烧汤一般是和排骨一起煨,即使如汪曾祺文中写的那样,用咸菜,在过去的年代我也是很渴望的。说句心里话,家常的最好吃的,我一直以为是红烧,选带皮的五花肉,和切成滚刀块的茨菰,那猪肉香茨菰香交融在一起,入口生津,齿颊留香。
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先生是比较喜欢茨菰的,他说茨菰有格。沈先生在说这话的时候是拿茨菰与土豆作比较的,原话是:“这个好!格比土豆高。”他这话一点也没错,茨菰无论怎么烧,咬到嘴里都有嚼头,劲道,不像土豆,一煮就烂了,烂到一塌糊涂,软绵绵的没一点点咬头,烂泥一样——所以才会有土豆泥的说法。从这一点来说,茨菰确实是比土豆有骨气的多,“格”确实是比土豆要高。
茨菰和莲,不知道莲的人肯定不多,但不了解茨菰的却一定不少。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这样解释:“一根岁生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子,故以名之。”在古代,茨菰因多子,而被民间视为吉祥物。如北宋耀州窑中的印花中,常见的图案有一种被称为“把莲”的,是以荷叶、莲花、莲蓬、茨菰叶为一把系在一起的。与荷叶、莲花相提并论,是自然不会差的。据说,在中国民间风俗画中,茨菰和柑橘放在一起有瓜瓞绵绵之意,而茨菰叶与云头组成图案叫“慈(茨)善祥云”。看来,茨菰的“格”中有文化。
我在散步中还有一次奇遇。一只鹭鸶飞来,落在茨菰丛旁。当时我想,这不是李苦禅的《茨菰鱼鹰图》。不过,画中的鱼鹰换成了鹭鸶,那一双长腿稳稳地站在水中,一百八十度的回首远眺,目光里充满了和平安详;洁白的羽毛,长长的勾喙,在茨菰燕尾般绿叶的映照下,烘托出朴素静谧的景象。
由于一次奇遇,现在每到黄河边,每看到这剪刀似的茨菰,总会有企盼,对茨菰多看几眼。不过,还真没白看,因为常看,竟生有一种感觉——就像找对象或交朋友,“对眼了”,感到这乡野茨菰不仅可口,还可目呢!
豌豆花
春天是花的海洋,穿越在阡陌间,到处飘散着一股股清香。随着彩蝶的翩翩起舞和蜜蜂的嗡嗡叫,我走近绿茵茵的麦地,发现很多清新淡雅的豌豆花。
一朵朵豌豆花,带着与生俱来的自足,和着悠缓的节拍,向着春天翩翩起舞……
豌豆花十分娇小柔弱,它们伸着细嫩的脖子,或羞涩、或谦卑、或忍让地掩隐在那青翠盎然的叶丛中。
豌豆花在人们眼里仅是一朵豆花,家世低微,小家碧玉的身子很不打眼。但它也不气馁,不和那些观赏花卉争宠夺爱,却守着本分,费点心思,想点花招,以花姿取胜,来个“离瓣”造型:以小的两片拼成头巾,向下,遮掩羞态;以大的两片缝成罗裙,向上,翻成蝴蝶状,而那细细的花纹有些似孔雀的羽毛……
也许“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的造型,让人没法不记住它。不然,它怎么可能开在邮票上呢?马绍尔群岛邮政一套“每月一花”的邮票,就是从万花丛中选那么12朵。想想,花中选花,是件多么举棋不定的事,其中有几多的不舍弃。能称花,就无其丑态。那真是千挑万选,千里万里挑一。也许这中间是安徒生的《豌豆公主》在推波助澜吧。那个童话里有着娇嫩肌肤的公主,谁想起都会心生怜爱。豌豆花也就在这当口脱颖而出,成了四月里最幸运的花朵,与玫瑰、菊花、紫罗兰等名花一起登上大雅之堂。
其实,这并不是外国人的审美与我们不同,即使于我,也会投其一票的。豌豆开花,童年的我总会牵惹起一种似有若无的期待。那当然不单单是因为这花的美,还有在开过不久,鲜嫩佳美的嫩豌豆就在荚里出生了,饥饿着的我们就可以美美地吃到那甜甜的豌豆荚。
豌豆荚青嫩的时间很短很短,只有那么几天。几天后它就变黄了,黄了就快老了。这时候我们就要赶紧把它摘下来,带回家,母亲会用线把它们串起来放进粥锅里。粥煮好了,一串青豌豆荚也熟了。这时候你把豌豆荚剥开来,弥漫的香气直往你鼻孔里钻。同时弥漫的还有麦田里的阳光、微微的南风和甜甜的水气。
豌豆结荚时很美,翠绿翠绿的;成熟时很饱满,豆粒滚圆滚圆。若将那黄白、绿、红、玫瑰、褐、黑等颜色的豆粒混堆在一起,那简直就像一堆未穿成串的五颜六色珠玉——那是豌豆花用丰硕的果实来报答辛勤培育它们的农人啊。
也许它常度人于饥饿之中,与农人关系密切的缘故吧,在我们家乡,它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安豆,意思是说有它即可平安,吃它即可平安。想想也是,即使今天,生活条件改善了,豌豆头、新鲜的豌豆荚一年四季都受欢迎。豌豆做的粉可做出多种人们喜爱的菜肴,平时甚至有很多人还喜欢用圆圆的豌豆粒作点缀、润色,夸张厨艺,增强人的食欲感。名中医说,豌豆味甘、性平,归脾、胃经,主治脚气、痈肿、乳汁不通、脾胃不适、呃逆呕吐、心腹胀痛、口渴泄痢等病症,茎叶能清凉解暑。难怪周公解梦说,梦见豌豆祥瑞;农民梦见豌豆,庄稼会获丰收;梦见吃豌豆,是好兆头,人身体强壮。
靠着身边两朵花,一朵红色,一朵白色,让我又想到了另一种颜色——粉红。豌豆花是封闭的,所以在正常情况下,红色的花结出的种子种下去仍开红花,白色的花结出的种子种下仍开白花,可红色、白色,杂交后代开出的花就不再单单是红色与白色了,除了会按比例出现红色与白色之外,还会增加一种粉红色。遗传学家孟德尔通过杂交实验和细心观察,得出了相对性状中的显性、隐性,遗传、变异,使之成为遗传学的原理。
光阴似箭,上苍给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无论多么卑微,都要像豌豆花一样,不仅好好的活着,还要美丽灿烂一场!
顽强的小草
也许是好久没接触大自然的缘故,不知怎的,我竟情不自禁地带着五岁的小外孙来到废黄河边。
抬头望远处,河边,葱绿而灵动的小草在向我招手——早春最可珍贵的,就是这一点点绿。蓦然间,我只觉得吹在脸上的凛凛寒风忽然有了一丝温柔一丝暖意。
低头近看,是留在脚印的泥土。怎么能不见绿呢?蹲下细看,那稀稀疏疏的小草,虽然看不出绿,却见它们都争着抢着从泥土里钻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有的露出小脑袋,就像是睁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仔细地观察这美丽的新世界;有的从土里钻出,虽仅有一两寸,却骄傲地挺着它那细长的身躯,在微风中左右摇摆着。
这不是唐大家韩愈诗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景致吗?这一远一近,似有似无,忽虚忽实的水墨丹青写意方式,摄尽春草之魂。
小草是有土必生的,田埂、路沿、山坡、谷洼,甚至农家的墙头屋檐,它都能找到最先绿起来的理由。小草珍惜每一寸土地,驱赶荒芜,征服贫瘠,它用朴素天真在大地上恣意抒写,淋漓尽致地抒发绿色的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