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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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乔丹独自一人缓缓在赌场转悠。他很爱这种在人群和赌博的嗡鸣中孑然一身的感觉,独自一人却不孤独,和陌生人交一小时朋友,然后再不相见。骰子铿然碰撞。

他晃悠着穿过21点区那些笔直排列的马蹄形赌桌,倾听着换牌的第二声轻响。卡里教了他和梅林这个技巧。一个不老实的荷官如果手法够快,用双眼是无法发现的。但如果你凝神细听,就能听到他从这副牌的最上面那张下滑出第二张的轻响,因为最上面那张才是他所要的好牌。

才傍晚七点,人们已经排着长队等待晚餐时段的表演。赌场里没人认真赌博,既没有豪赌客,也没有大赢家。乔丹敲着手中的黑色筹码考虑着,然后走上一张几乎空着的骰子桌,拿起亮晶晶的红色骰子。

乔丹拉开赌城大赢家夹克的外口袋,把黑色的一百美元筹码倒进面前的筹码架。他下了两百块的注,跟了自己的点数,并在其他所有点上都押了五百块。骰子在他手上停留了将近一个钟头。最初十五分钟过后,他一手好运的消息传遍了赌场,这张桌子被挤得水泄不通。他总把赌注押到五百美元的上限,神奇的点数不断从他手中滚出。他在脑海中把那个致命的7点赶去地狱,他禁止它出现,他的筹码架中黑色筹码满得要溢出来。筹码填满了他的夹克口袋。最终,他无法继续保持精神集中,也无法继续赶走致命的7点了,骰子从他手中传到下一个赌客。桌边的赌徒为他欢呼,赌区负责人给了他几个金属架装筹码拿到兑筹处。梅林和卡里出现,乔丹冲着他们微笑。

“你们跟着我那一手押了没?”他问。

卡里摇头。“我最后十分钟跟了一段,”他说,“赚了点小钱。”

梅林大笑:“我不相信你的运气,所以一直没跟。”

梅林和卡里护送着乔丹到了赌场兑筹处帮他换现金。乔丹震惊地发现,金属架上的筹码总数竟有五万美金,而他的口袋里还塞着更多筹码。

梅林和卡里都目瞪口呆,卡里严肃地说:“乔迪,你现在该离开赌城了。继续留下来的话,他们一定会把钱赚回去的。”

乔丹大笑:“今夜还长着呢。”他的两个朋友把这事看得如此之重,这让他觉得好笑,但长期的重压开始显现,他深感疲惫,便说,“我要去房间打个瞌睡,大概午夜左右跟你们碰头,请你们吃顿大餐,好吗?”

兑筹处的出纳数完了筹码,对乔丹说:“先生,您是要现金还是支票?或者您想要我们帮您把钱存在兑筹处吗?”

梅林说:“拿张支票。”

卡里带着贪婪深思蹙眉,但注意到乔丹的秘密内袋中仍塞满筹码,便笑着说:“支票更安全些。”

三个人等待着,卡里和梅林在乔丹的两侧,而乔丹越过他们看向亮晃晃的赌博区。出纳终于带着锯齿的黄色支票再次出现,把它交给了乔丹。

三个人齐齐无意识地单足转身,他们的夹克在头顶奇诺台灯光的照射下闪着深红和蓝色。随后梅林和卡里拉着乔丹的胳膊肘,把他推进一条辐条似的走廊,走向他的房间。

一个豪华、奢侈又艳俗的房间——金灿灿的窗帘,一张巨大的铺着银毯的床,和赌博无比般配。乔丹泡了个热水澡,然后尝试看书。他无法入睡,透过窗子,维加斯大街上的霓虹灯发出闪闪的彩虹色,在他房间的墙壁上映出一条条彩色的光。他把窗帘拉紧,但他的脑海中仍回响着四散在巨大赌场中的隐隐轰鸣,就像邈远海滩上的浪花。随后,他关上灯,爬上床。气氛制造得很好,但他的大脑拒绝被愚弄,他无法入眠。

然后乔丹感觉到了那熟悉的恐惧和可怕的焦虑——如果睡着,他一定会死。他绝望地想要入睡,却做不到。他太害怕太惊恐了,但他永远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如此惊恐。

他有些想再试一下安眠药,月初时他曾试过,也的确睡着了,但无法忍受的噩梦迎接了他,令他第二天更加忧郁。所以他宁可不睡觉,现在也是。

乔丹摁开灯,下床穿好衣服,清空全部口袋和钱包,拉开赌城大赢家夹克的所有口袋,把它倒过来抖,让所有黑色、绿色、红色的筹码都落到银色床套上。一百块的筹码堆了很大一堆,黑色红色的筹码排成了两色相间的螺旋体,为了消磨时间,他开始数钱,把筹码理清几乎花了他一个小时。

他有超过五千块的现金,黑色一百块筹码总价值八千块,绿色筹码价值六千块,红色五块筹码几乎有一千块。他十分震惊。他把香格里拉酒店锯齿形的巨大支票从钱包里拿出来,研究着黑色的字迹和绿色的金额,五万美金。他仔细地研究,支票上有三个不同的签名,他特别注意到其中一个,因为它很大,字迹又十分清晰:阿尔弗莱德·格罗内维特。

他仍然很迷茫。白天他的确好几次跑去把筹码换成现金,但完全没意识到竟超过了五千块。他在床上挪了挪,所有堆好的筹码堆都倒下混在了一起。

现在他开心些了,很高兴自己有足够的钱继续留在维加斯,不用去洛杉矶开始新工作,开始他的新职业、新生活,也许还有新家庭。他又数了一遍所有的钱,再加上支票。他有七万一千美元,他可以永远赌下去。

关上床头灯,躺在黑暗中,钱财包围着他。乔丹试图入睡,来抵御这间黑暗房间里总是席卷他的恐怖感。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到最后,他不得不重新打开灯从床上爬起来。

在城市上方高处的顶层套房中,酒店老板阿尔弗莱德·格罗内维特拿起电话,打到骰子区问乔丹赢了多少,他们说乔丹已经扫走了这张桌子今晚的利润。然后他转回接线生,叫她呼叫香格里拉5号。他等待着。要过上几分钟,这个呼叫信息才能传遍宾馆的各个角落,钻进玩家的脑海中。他闲适地从顶楼窗户望出去,看到缠绕着拉斯维加斯大街那粗如巨蟒的霓虹灯光。远处,周围沙漠上黯黑的山脊,把他——和成千上万想要赢过赌场,为了兑筹处那几百万钞票而流汗的赌徒——都包围起来。多讽刺!多少年来,这些赌徒最终把尸骨留在了那条充满艳俗霓虹的大街上。

然后他听到卡里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卡里就是香格里拉5号。(格罗内维特是香格里拉1号。)

“卡里,你朋友赚了我们一大笔,”格罗内维特说,“你确定他没耍花招?”

卡里的声音压得很低:“是啊,格罗内维特先生,他是我的朋友,很正派。他离开之前肯定会全部还回来。”

格罗内维特说:“只要他想要的,都给他。别让他跑出去在大街上晃荡,把我们的钱给其他赌场。给他找个好妞。”

“别担心。”卡里说,但格罗内维特听出他语气中有一丝奇怪。有那么一刻,他琢磨着卡里这个人。卡里是他的探子,探察赌场的运作,上报那些跟他搭伙赚赌场钱的21点荷官。等这单活结束后,他对卡里还有更大的计划,但现在他琢磨着。

“你们那群人中的另一个呢,那孩子?”格罗内维特说,“他怎么回事,见鬼,他在这里晃三个星期干吗?”

“他是小角色,”卡里说,“是个好孩子,别担心,格罗内维特先生,我知道跟您一起干该怎么做。”

“好。”格罗内维特说,他挂上电话,微笑起来。卡里不知道赌区经理都抱怨说不该让他进赌场,因为他是个算牌专家,也不知道宾馆经理抱怨过不该让梅林和乔丹在他们亟需腾出来的房间里住那么久,而不给每周末新来的赌客。没人知道的是,格罗内维特对他们三人的友谊非常好奇,这段友谊将去向何处才是对卡里真正的考验。

乔丹在房间里极力抑制自己重回赌场的冲动。他坐在一把贵妃椅上,点燃一支烟。现在一切都好,他有朋友,又走了运,他是自由的。只是有些疲惫,他需要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卡里、戴安娜和梅林,现在是他最好的朋友,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他们知道他很多事,大家在赌场酒廊里一待几个钟头,八卦着,在赌博的间隙休息。乔丹从来不轻易暴露自己的想法,他会回答一切问题,但从来不问。那孩子总是认真地问问题,带着明显的兴趣,却从未令乔丹觉得被冒犯。

为了找点儿事做,他把行李箱从衣柜里拖出来开始打包。映入眼帘的第一件物品就是他在家里买的那把小手枪。他没有告诉朋友们这把枪的事。他的妻子离开了他,把孩子们也带走了。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离开他,而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要杀了那个男人。这个反应与他的真性情如此相悖,即便是现在都还令他无比惊讶。当然,他什么都没做。问题在于怎么扔掉这把枪。最好的做法是把它拆开,然后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扔掉。他不想任何人因此受伤。但现在,他把它放到一边,扔了些衣服进去,随后再次落座。

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想离开拉斯维加斯,离开赌场这个灯火通明的洞穴。毕竟,他拿着钱能干什么呢?最好的做法应该是把它寄给他妻子,她是个好女人、好母亲,一个素质和个性俱佳的女人——在一起二十年后,她离开他去跟情人结婚的事实也无法改变这些。因为几个月已经过去的这一刻,乔丹能清楚地看到她这一决定的正当性。她有快乐的权利,有活出她生命所有潜能的权利。跟他一起生活让她窒息。并不是说他不是个好丈夫,只是不够好,他也一直是个好父亲,他在各个方面都完成了自己的职责。他的唯一错误就是,二十年后,他无法再让自己的妻子感到快乐。

他的朋友知道他的故事,他跟他们一起在赌城度过的这三周长如经年,在酒廊的觥筹交错和咖啡馆的宵夜后,他能向他们倾诉那些他无法跟以前任何旧识倾诉的事。

他知道他们认为他很冷血。当梅林问孩子的探视权怎么安排时,乔丹耸了耸肩。梅林问他是否会再见自己的妻儿,乔丹试着诚实回答,“我觉得不会,”他说,“他们挺好的。”

那孩子立即反问他:“你呢,你好吗?”

乔丹不用假装就大笑起来,笑那孩子注意力全集中到他身上的样子。他仍笑着,一边回答:“是啊,我挺好。”然后,就这一次,他奖赏了这孩子的八卦。他直视着梅林的眸子冷静地说:“没什么值得探寻的隐秘,你所见的就是真实的我,没有任何复杂内涵,人对其他人而言没那么重要。你年纪再大点就会这样了。”

梅林迎着他的目光,低垂双眼,然后极轻声地说:“只是你晚上睡不着,对吗?”

乔丹说:“对的。”

卡里不耐烦地说:“在这座城市没人睡觉。搞几片安眠药就是了。”

“它们会让我做噩梦。”乔丹说。

“不,不,”卡里说,“我指的是她们。”他指向围坐在一张桌边正喝着酒的三个妓女。乔丹大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赌城俗语。现在他终于理解,为何有时卡里会突然暂停赌博,宣布自己要去吃两颗安眠药。

如果真的有需要会走路的安眠药的时候,那就是今晚了,但乔丹来赌城的第一周就已经试过这个。他总能高潮,但从未真正体会过之后压力释放一空的感觉。有一晚,一个妓女——卡里的朋友——劝他试试“双飞”,把她的女朋友也带了过来。只要再加五十块,她们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因为他是个好人。他答应了。那么多乳房围绕着他,开心且令人安慰。一种幼儿期的慰藉。一个姑娘把他的头埋进她双乳之间,而另一个则跨骑着他。在最后那个充满张力的时刻,他开始高潮,至少肉体上屈服时,他发现骑乘他的那个姑娘朝把他的头埋在自己胸脯里的姑娘狡黠一笑。他理解了,那是在总算搞定他不碍事后,她们才能开始做真正想做的事情。他看着之前骑他的那个姑娘,带着比之前对待他时多得多的热情给另一个姑娘口交时,并不觉得愤怒。只要她们能从中得到乐趣就够了。在某种程度上,那要自然得多。他多给了她们一百块,她们以为是因为她们表现好,但其实是因为那个狡黠的秘密微笑——为了那个令人安慰的、甜美的背叛证明。尽管如此,当那姑娘仰躺着经历她最终叛徒般的高潮狂喜时,她盲目地伸出手握住乔丹,他为此感动得落泪。

所有这些会走路的安眠药都为他尽了最大努力。她们是这个国家的奶油,这些姑娘们。她们给你爱意,握着你的手,去晚餐并看表演,她们拿一点你的钱去赌博,从不背叛你,也不算计你。她们令你相信她们真的在乎,并把你操得不省人事。一切都只为了一张百元钞票。用卡里的话来说,一张“小蜜蜂”。很划算,啊,上帝,她们太划算了。但他永远无法让自己在用钱买来的那短暂一刻受愚弄。她们帮他擦洗身子,然后离开他——这个躺在病床上病入膏肓的人。她们比普通的安眠药要好,不会让他做噩梦。但她们也无法让他入眠。他已经三周没有真正睡过觉了。

乔丹疲惫地摊靠着床头板,不记得自己何时离开的椅子。他应该关上灯试着睡觉,但惊恐肯定会回来,不是精神上的害怕,是身体上的恐慌,害怕使他的大脑警醒着,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他的身体无法再抗拒。没有任何选择,他必须回到赌场里。他把那张五万美金的支票扔进行李箱,只用现金和筹码去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