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灰色的香烟 蓝色的功课 黑色的记忆
(一)
雷哥和海伦把这团人送进滑铁卢宾馆后,海伦先回家做饭。
雷哥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他先回停车场归还车辆,还要对车辆做清洁保养。这儿华人旅游车的司机,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做,从早晨接车,到晚上归车,每天不下十几个小时,虽然钱挣得比其他工作多一些,但也是一份辛苦钱。能从游客身上砍到大钱的事,并不是天天有的,挣点小费,也得看游客的脸色。
司机、导游是什么都能干,就是不能得罪游客——他们是上帝,是钱袋子,是生活的依靠,是幸福的源泉,也是每天开车的动力。
没有游客,旅游车的车轮就不会转动;没有游客,旅游景点都得关门;没有游客,那些制造旅游商品的企业,全部倒闭;再想一想,如果今天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上没有来来往往的游客,那真是太可怕了,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没有色彩,死气沉沉,连蓝色的海水也会缺少航船掀起的波澜而黯然失色,白色的云层也传不出飞机马达的振颤声,甚至这个地球的转动也会因此缺少一副润滑剂。
雷哥还有一条生财之道,也是游客为他带来的,那就是倒烟,每个游客可以从海关外带一条烟进来,是免税的。雷哥加价收上来再卖出去能挣点小钱,买的人仍然会因为便宜而高兴。因为澳洲的烟酒税高,市场上卖的烟实在是太贵。
最近,他又和老马联系上了。三十年前老马是他的战友,后来身材高大的老马升官当上营长,身材矮小的雷大伟调回北京,给中央首长开小车。如今老马是墨尔本一个牛奶吧里的小业主。雷哥是在和另一位朋友侃大山的时候,了解到了这位老战友也在墨尔本的情况,并拿到了老马的联系电话。此刻拨响了老马的电话。电话里的老马听到雷哥的声音,激动地大喊着:“你过来,我命令你立刻过来!”雷哥说:“是,首长。”
晚上七点,雷哥驾驶着自己的黑色的福特车来到了墨尔本东南区域,当他踏进这个牛奶吧里时,先听见挂在门上的铁片“咣当”响了一声,然后瞧见老马在店堂里“一二一,一二一”地踏着军人步伐,店堂里只有他一个人。
牛奶吧里的生意就是这样,很少有忙碌的时候,有时候一个小时也不见一位客人。老马立正,朝雷哥行了一个军礼。雷哥也立正回敬礼:“哟,老哥啊,我们多少年没有见面了,你什么时候冲锋来澳洲的?”两个人又是握手又是拥抱,激动得差点儿掉下眼泪。老马瞧见雷哥的肩上的一个大挎包,就问:“你的大挎包里有没有冲锋枪和手榴弹?”雷哥回答:“差不多,是给你的牛奶吧里送弹药来了。”
“弹药,什么弹药?牛奶吧又不是军火库。对了,我有上好的铁观音等着你来喝。”老马走进了柜台里面。雷哥没有跟进,站在柜台前东瞧西看。
老马问:“看什么呢?”雷哥说:“我在看‘魂飞尔’香烟多少钱一包?”
老马说:“澳大利亚的香烟价格是日涨夜涨,每年涨两次,最近政府又额外涨了一次,每盒烟的价格都涨到十三块八毛了,如果换成人民币,都该是上百元钱一盒。所以澳洲的烟民们对政府很有意见,认为每次涨价都是对烟民的剥削。你的香烟还没有戒掉,那可成了澳洲政府剥削的对象。到了我这儿,自己挑一盒,不用你花钱。以后想抽烟到我这儿来拿,给你批发价。”
雷哥问:“批发价是多少钱?”
“‘魂飞尔’的批发价是一百元一条,香烟的利润很薄。对了,你问这么详细干什么,你也想开牛奶吧?”
“我开旅游车,在外面到处跑,让我整天蹲在牛奶吧里,闷也闷死了。老马,你真的很有定力,怪不得当年在当兵的中间,你是第一个穿上四个口袋的(指军官服)。八十五元一条的‘魂飞尔’要不要?”
“要啊,有多少收多少。你好像是跑单帮的,怎么做起香烟生意来了?这么便宜的货,你哪儿搞来的,不会是假烟吧?”老马打不开铁观音茶罐,用一把小刀撬罐盖。
“瞧你说的,老战友了,能拿假货来蒙你吗?”雷哥在柜台上打开挎包,满满一包“魂飞尔”。老马那对小的眼睛也亮了,扔下铁观音。雷哥把烟推给老马:“实话对你说吧,都是从飞机场的免税商店里买来的。”
“噢,我懂了,我也听说过这回事,从游客手上收来的吧。对了,你开旅游车,有这条道。从今以后,这条战壕就直通我这儿,谁让我们是128师的战友呢?”老马数了数,一共有十五条零六包。老马在收款机上算了一下,进屋拿了一千多元钱出来,数给雷哥。雷哥有点看不明白:“为啥要进屋去拿钱,你的收款机里没有钱?”老马说:“这你不懂,收款机里只有一些找零的小钱。大钱放在里面。否则,遇到了打劫的强盗怎么办?我就碰到过两次。”
“你这个一米八零高的汉子还怕打劫,当兵当到哪里去了?”
“他长得比我还高大,像个大狗熊。第一次,这个金头发的狗熊拿着一把尖刀,我被吓蒙了,取款机里的几百元钱都给他拿走了。第二次,还是这个家伙,我估计是个吸毒的,瞧,我给他准备了什么?”老马从下面拿出一根壘球棒子。
“这才像一个解放军战士。”雷哥拿起棒子掂了掂分量,“比七斤半的自动步枪还轻了一点,听说这儿可以搞一个持枪证,你再搞一杆冲锋枪挂在肩上,看谁还敢来抢劫。”
“我也是这么想的,做生意时腰里挂一支手枪。牛奶吧变成司令部了,顾客来司令部干吗?有这根棒子足够了。那天我举起棒子,那个金头发的狗熊吓得屁滚尿流,逃出门去。我的英雄事迹传遍了整条爱丽丝街,现在好像没有哪个家伙敢上门来挑战了。”
老马又拿起一个计算器算着什么。雷哥问:“烟也给你了,账也结了,还在算什么呢?你那个铁观音茶还让不让喝?”老马说:“快了,快了。我先给你算算账。你从游客手上收购一条烟五十五元,卖给我一条八十五元,每条净挣三十元,十五条零六包,就算十五条吧,能挣四百五十元,一天四百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六十五天算你歇着,三百天乘四百五十等于十三万五千元澳币。按今天澳洲联邦银行发布的汇率报告,一元澳币可以换成人民币六元六毛六分,十三万五千澳元可以换成人民币八十九万九千一百元,也就是说一年下来,你开旅游车的工资小费不算,光是投机倒把香烟这一项,就能挣到小一百万,发达了,发达了,一年就是百万富翁,十年就是千万富翁,一百年就是亿万富翁。”
“我现在已经五张多了,再加上一百年,我能活一百五十岁。有你老马这么算账的吗?一个团我要带上好几天,买卖香烟的钱,也有领队和导游的份,我不能吃独食,再说也不是每次都能搞到这些货。现在,你老马不是也赚了一份吗?”
“开玩笑开玩笑,来先喝铁观音。”老马“砰”地打开了罐盖,“瞧,这包装也太落后了。”
“是不是这茶叶放的太久了?”雷哥捏起一撮茶叶闻了闻。
“关了店门我们喝酒,我准备了一只电烤鸡、两根牛肉灌肠,再开几个罐头,我老婆带着女儿回国去了,我也懒得做饭。我们哥俩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老马说着去拿酒。
“我明天要带团,今夜不能喝太多酒,再说还要开车回家呢。”
“喝高了,今天就睡在我这里,后面有好几个屋子呢,你就睡堆放香烟的那间。对了,我还要让你看一样东西。”
“你还有什么新鲜的玩意?”雷哥喝着茶点上“魂飞尔”烟,跟着老马走进后面的屋子。
靠近门口的桌上放着账本和一台电脑,老马打开电脑,点击到雅虎信箱。就在这时候,店堂门上的铁片声音响了,外面有顾客,老马走出去招待顾客。
这时候,雷哥瞧见电脑的屏幕上映现出了一位军官,肩章上是一颗金星,少将军衔,大盖帽下那张熟悉的脸让雷哥想起来了,这不是蒋立吗,三十年前,和他一批入伍的新兵蛋子。
老马卖掉两包“魂飞尔”香烟、一瓶可乐,乐哈哈地走了回来,他对雷哥说:“瞧见了没有,这小子多神气,当年还在我手下当连长,后来报考了军校。我转业后,他还在部队,写了几篇论文,有一篇什么‘当前中国军队的改革与未来世界的军事格局’还获了奖,这不就挂上金星了。”
雷哥凝视着照片:“这小子比我们有出息。”
老马说:“瞧我们现在在干什么?一个窝居在牛奶吧里,一天到晚数几个小钱;另一个没日没夜地开旅游车,顺便倒腾几条香烟。早知道这样,我俩也该去读军校,凭我的智商,肩上扛上个中将军衔没问题。老雷啊,你如果报考了军校,毕业后,再去找找你的那位中央政治局的老领导,他点点头,给你提拔一下,那还得了,说不定已经是什么军区的雷司令员,一方诸侯了。”
“你瞧我这样子能当司令员吗?”
“为什么不能。古今中外例子多的是,拿破仑是矮个子,林彪也是小个子,都是大将军,不,大元帅。”
“我就不做这梦了。听说你转业后,也去报考了什么大学?”雷哥的铁观音已经续上第二次水了。
“财经大学商业管理专业,瞧,现在不是来澳大利亚经营牛奶吧了吗。其实,这个牛奶吧文盲也能做,缺胳膊断腿的都能做,只要不是瞎子,认识钞票的人,谁都能做。什么商业管理、经济学全都是扯蛋。对了,老首长好像保送你去人民大学?那可是块名牌。”老马自己喝的是牛奶吧里卖剩的过期的饮料。
“人民大学,中国语言文学专业。”雷哥又点上一支“魂飞尔”烟。
“我说呢,中文专业是块百粘胶,粘在那里是那里,你怎么会去学这个不伦不类的专业?”
“那个年代,不是有个做作家的梦想吗,当上军人又想做作家。作家没有作出来,后来又糊里糊涂地粘进Office,每天的工作就是看报表,看得头晕眼花。真被你说着了,九零年那会儿,心情一热,又被粘到澳大利亚来了。早知道来澳洲混,应该去读个英文专业。”
“想来想去,我就不服气,蒋立那小子怎么可以和我比。”老马指着电脑上的照片说,“昨天我在梦里把这小子的将军照换上了我的照片。我要真成了马将军,你觉得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听起来像打麻将。人家蒋立现在考虑的是,当前中国军队的改革与未来世界的军事格局。你老马,也就是每天晚上在收款机边上点点营业额,这能相提并论吗?认命吧,你早就过了做梦的年龄段了。”就在这时候,雷哥的手机响起来,是海伦打来的,雷哥回话说:“噢,我今天在老战友马将军这儿喝酒,不回家吃饭了,你一个人吃吧。要是喝高了,晚上就不回来了。”他刚挂掉,手机又响起了,还是海伦打来的,让他少喝点酒,明天还要出车呢。雷哥嘱咐说:“晚上你一个人睡,把门关得严实一点,明天早晨我来接你去宾馆。”
“你老婆对你管的真严,妻管严。”
“什么妻管严啊,我老婆早就跟我离了,电话是我干女儿海伦打来的。”
“干女儿,怎么一回事?还海伦呢,什么意思,干爹干女儿,八成沦落为老夫少妻。老雷,艳福不浅,艳福不浅啊。”老马看见时间不早了,把酒菜放上桌子。
“别胡说八道。”雷哥拿起酒瓶子闻了闻,虽然瓶盖还没有打开,他已经闻到了的酒香。常言说“酒不醉人人被酒之醉,色不迷人人被色之迷”。对于老马的说法,雷哥觉得并不是一点根据也没有。
牛奶吧九点关门,两位战友对着电脑上的穿将军服的战友,喝了两瓶从北京带来的牛栏山二锅头。这个晚上,夜空中没有星星,墨尔本的天真的很黑。
(二)
五年了,海伦仍然和雷哥住在这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近几年来,她学会了做很多事情,包括学会了做饭做菜洗衣服等家务事。这个团做完以后,她就要离开这个房子,开始新的生活了。海伦要在最后的这几天给她的干爹多做几顿像样的饭菜。今天,她做了西红柿炒鸡蛋、红烧肉、辣子鸡、豆腐虾皮汤等几样菜,回家途中还在商场里买了一瓶葡萄酒,想犒劳犒劳干爹,可是雷哥却没有回来。海伦有点生气,算了算了,男人啊,经常是一个糊里糊涂的混蛋,活到老,也不懂得女人的心思。
海伦一个人草草吃了,收拾了碗筷,就去做功课。
“做功课”是导游的术语,记得海伦刚开始做导游的时候,雷哥就对她有过这样一番教导:“‘做功课’就是让你提前研究旅行社提供的游客资料,除了对客人的年龄、性别、职务、任职地、从事的职业、经商的范围都要认真了解外,还要上网,在网上查找,核实一些细节。掌握了这些,这团就带得得心应手了。不光能带好这个团,让客人高高兴兴,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也高兴。让自己高兴的意思就是你掌握了客人的详细的资料,就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还可以把握下手的尺度,这个尺度掌握好了,就能砍得准砍得狠,该砍谁不该砍谁,最终把钱砍进你的口袋,让你得到可观的收入。”导游们也称“做功课”这个环节为“磨刀”。
磨刀霍霍,几个小时后,海伦的“功课”基本完成。
这个团是散团,共有二十多个人。海伦的脑海里,努力的把今天看到的游客形象和这些名单上的人联想起来。其中有一个河南省金牛县考察团,怪不得今天听到的河南腔的普通话最频繁、最响亮、最刺耳,这个考察团很有意思,由五位男女人士组成:牛县长、马秘书、李娜娜(金牛牌皮鞋集团的董事长)、董大发(大发皮夹克公司老板)、夏寿礼(金牛肉类加工厂老板)。抱成团伙的人不好弄,但是他们好像都是有头有脸有吨位的主儿,可以动动脑筋。其实,越是这样的人,越好弄钱。
那个宁波口音的老头姓名很财富——包金银,是一个宁波驳船厂的老板。那个漂亮的女秘书蔡雯雯是一位杭州姑娘,很可能是那个富翁的小蜜。老头有了小蜜,对其他女人还会有兴趣吗?会不会在别的女人身上花钱呢?事在人为,能不能在这个老头身上拔毛就要看自己的本事,虽然自己的姿色要比那个雯雯分数低一些。
那个“花枪艳丽”的名字是海伦在网上经常看到的,是四川的美女作家,写了一本“成都,今夜向我开枪”,在网上走红,点击率超过千万次。这种女人能把满世界搞得风风雨雨,但这都是纸上的梦幻,其实为她争风吃醋的人很少,因为号称美女作家的,大部分相貌平平,并不漂亮。如果想从美女作家身上抠出钱来,无疑是做梦。不过,和她交往交往,也许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那个背着吉他的家伙叫穆哈哈,年龄那一项他没有填写,戴着大墨镜真的看不出的他的实际年龄。职业这一栏里,他填写的是诗人和作曲家。这种穿破牛仔裤的艺术家八成是穷鬼,不知道是谁赞助了他一笔钱,跑到澳洲来体验南半球的生活。但是这种能说会唱的艺术家很吸引人,身上总会有那么一股儿怪怪的魅力,不知道会把谁的魂勾走,不得不提防。
那个自称为鲍导的名字叫鲍韬,以前是上海的老导游,年龄五六十岁,说他退休还早了一点,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干的是哪一行,不过上下一身名牌服装不会有假,手指上还有一个蓝宝石的大戒指,上海有钱人多,卧虎藏龙的也不少,他口气大,喜欢给人讲玄理,讲人生。这种人应该迎合他,他讲什么,你就听什么,做一个忠实的听众,说不定可以从他身上砍一刀。
那个叫王大龙的是广州的摄影师,广州有钱人不少,都是先富起来了,开始玩这玩那,成了职业玩家。他身上背着的一套摄影器材,没有十几万拿不下来。边上的人都叫他阿龙。要投其所好,夸他是世界级的摄影家,阿龙一高兴,会不会多给点小费什么的?不过,他身上穿的是那种有几十个口袋的摄影师专业马夹,钱也不知道藏在哪个口袋里呢?
那个老是握着一个单筒望远镜的的人,有个怪名字恰恰,在游客表格上,他的许多项目都没有填写,有点来历不明。有时候才几步路远,他也拿着一个望远镜东瞧西看,显得很可疑,是不是有偷窥癖就不清楚了。现在的社会上怪人越来越多,这种怪人是不是有钱的主儿,还真说不好。
那个手上老是捧着手提电脑的一声不响的男孩子名叫跳跳,另一个长相甜美天真的很夸张的女孩叫晶晶,这两个人的年龄看上去比海伦小一些。海伦想,这么年轻就能出国旅游,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花的都是父母的钱,就和五年前的海伦差不多,也不知道钱是如何挣来的,一百元和一千元有什么区别也不太懂,不花白不花,只要自己喜欢,花大钱花小钱都无所谓,喜欢刷银行卡。这种年轻人的钱,有时候也挺好斩,只要天花乱坠的说得他们相信,就能让他们从口袋里掏钱。今天的海伦虽然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她太知道挣点钱是不容易的,但钱太重要了。
还有那位拉着手提箱的老太太朱丽娅,职业是大学教师,单身职业女性,肯定不差钱。这个年龄段,最注意身体保养,进了免税店,应该是深海鱼油、羊胎素等保健用品的重点推销对象。
有一个山东人,只有名字,王峰。也没注明职业、年龄。没办法揣摩。
然后,她又把明天去的金矿的资料重新看了一遍,这也是一门重要的功课。
从海伦“做功课”的过程,让人们不得不想到,这个年轻的女导游也有点太成熟了,已经超出了她的实际年龄,可以说那是岁月的沧桑在她身上的沉淀,也可以说是苦难人生磨炼的结果。
做完“功课”已经是十一点了。今夜,在这幢小屋里,海伦一个人躺在床上,她睡着了,好像又没有睡着,在似梦非梦的状态中,她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唐人街上,往事历历在目。
海伦的那些日子,是她短短的人生中永远不可能遗忘的黑色记忆。
海伦的父亲,大集团公司的老总,被双规了。她的后妈,也是那个大集团的财务主任,几天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传来她老爸被判刑二十年的消息。对于远隔万里的海伦,这意味着什么呢?每个月,几千澳币的生活费再也不会飞过太平洋了。她只能望洋兴叹。大学规定的交学费的日子已经过了,交不出学费,移民局就会停止你的签证。海伦焦急的只能在大海边观望,恨不得跳进蓝色的海水里。
以前,她有一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父亲,年轻的海伦小姐也很张狂,一身上下都是名牌,平时待人骄横。有些同学看在她花钱如流水的阔小姐份上,顺着她,拍她马屁,但是大部分同胞同学都在背后对她颇有微词。如今那些同胞同学们听到她父母出事的消息,马上躲得远远的。外国同学更听不懂她的事情。海伦向中国同学借钱,中国同学听见是她的话音,不是马上关机,就说钱刚交了学费,或是说刚付了房租。想问外国同学借钱,更是门也没有。那个和她好了几个月的长得很帅的男朋友,闪得连影子也找不着了。
也许这还不算最坏的。一个月了,她还没有交上房租,房东每天冷言冷语,扬言要把她的行李扔出去。她的银行卡上是零,信用卡已经超额,取不出一分钱,她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整天躲在屋里哭泣,也没有人听见。她哭得凄凄惨惨,灰头土脸。去浴室里想洗一个澡,房东一把推开门吼道:“你连水电费也不交,洗什么澡啊?我看你晚上电灯也不用开了。”海伦颤抖着走回到自己屋里,她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这个世界很自由,谁也不管谁的闲事,当然也没有人来管饭。“走投无路”这四个字,她是实实在在的体验了一把,她已经彻底绝望了,两腿哆嗦着走到街上,上了一辆去墨尔本市区的巴士,用口袋里的最后几个硬币打了一张车票。然后到了唐人街,在街上喊了一个多小时,上演了碰到雷哥的那一幕。
(三)
雷哥管饭,让她在“新味道”的排挡上吃了两碗馄饨面。她还想再吃一碗,雷哥说:“饿了两天,不能一下子吃得太多。两碗够了,已经让我花了十六块钱了。”她的腿有力了,跟着雷哥走到一个市中心的幽暗的地下停车场。雷哥的车是一辆黑色的福特。海伦靠在车椅上问道:“大哥,我们要去哪儿?”
“我现在要睡觉。”雷哥没有开车走人的意思。
“睡觉?”海伦有点奇怪,“我们现在不回家?睡觉可以回你家去睡啊。”她已经做好了陪这个老男人上床的准备,当然这是出于一种无奈。
雷哥的喉咙突然响起来:“酒后驾车,你想让我吃罚款单啊,喝了这么多酒,我得小睡一会儿。”说着他已经闭上眼睛,没有一会儿,他的鼾声在小小的车厢里一阵一阵地向海伦袭来。
几天来的挣扎,海伦身心疲乏到极点,这会儿是,肚子饱了,人累了,有了一点睡意。可是,旁边的打鼾的男人又让她睡不着,难道年轻的她真的要嫁给这个和她父亲那般年纪的男人?海伦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把她视若千金的父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她的母亲离开丈夫也离开自己的亲生女儿,去了不知什么地方,海伦一直没有搞清楚,是父亲抛弃了母亲,还是母亲背叛了父亲。但是不管谁是谁非,父母的分离在小女孩的心中留下了一道阴影。她的母亲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人,把这种个性也遗传给了女儿,所以海伦一直和那位后妈搞不好关系。她的后妈是个漂亮女人,原来是父亲的秘书,比父亲小十几岁,比海伦大七八岁,后来又被父亲培养成财务部主任。新婚后,父亲被夹在女儿与新太太之间,用甜言蜜语哄着新太太,用金钱好话哄着女儿,直到把女儿送去澳大利亚读大学。父亲被双轨的消息,就是那位后妈发给海伦手机上的最后一条信息。后妈也和她的亲妈一样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旁男人的打鼾声越来越响,海伦看着他,不禁害怕起来,她真的要嫁给这个来历不明家伙吗?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看他那其貌不扬的光脑袋,八成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这个世道上,好人与坏人又是怎样区别呢,我自己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就算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也不希望碰到一个坏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坏女孩也希望找到一个好男人。可是,如果这个男人又老又坏,那就太可怕了,说不定他会对自己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海伦想着这些,手就情不自禁地转动车门的把手。身旁男人突然说话了:“如果你想走,你现在就可以走。”然后又恢复了鼾声。
海伦吓了一跳,这个男人到底是醒着,还是在说梦话?不像是梦话,他让我现在就可以走,我走出这个车门又能去哪儿呢?吃饱的肚子还会饿,没有钱付租金,没有钱买食品,一句话,就是“无家可归”。想回中国,连买飞机票的钱也没有。就算回到中国,我还是无家可归,我又如何生活下去呢?海伦的脚终于没有踏出车门,她也在疲乏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海伦在睡梦中瞧见房东把她的箱包扔出了门外,她大叫起来。叫声把自己叫醒了,把边上的男人也吓醒了,问她:“干吗呢?做恶梦了吧,是不是梦见了我欺负你?”海伦摇摇头说:“没有梦见你,梦见那个香港房东,把我的行李扔出去了。”
“为什么要扔你的行李?”
“我已经一个月没有付租金了。”
雷哥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一觉睡了两个多小时,我嘴里没有酒气了吧?”他朝海伦这边吹了一口气,又说,“你给我地址,我们先去把你的行李拉来。”
汽车开出停车场,雷哥点上一支烟,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海伦,你叫什么?”雷哥没有言语。
十几分钟后,雷哥的小车来到乔治街海伦的住所。
他俩走进院门,海伦一眼瞧见她的不少行李被扔出了门,恶梦里的事变成真的了,房东还在往外扔。海伦发疯一样地冲过去,抢他手上的东西。雷哥也看出了怎么一回事,戴上大墨镜走进去。房东一看到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光头,就有点害怕了:“干什么,干什么,你是谁?”
雷哥恶声恶气地说:“我他妈的是谁不重要,给这个女孩子赔礼道歉。”
“我为什么给她赔礼道歉?她欠了我一个月房租不给,新房客明天就要搬来,我不把她的行李搬出去,别人怎么搬进来?”
“她还没有搬走,你就搬她的行李出门,今晚你让她睡大街上。他妈的,世界上有这种事吗?”
“你不要骂人。你是谁,请你出去,这是我家的花园。你不走,我要叫警察了。”房东要推雷哥出门。
“你去叫警察,我看着你去叫。”雷哥指着海伦说,“我是海伦她干爹。”他一把揪住房东的衣领吼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幢房子在哪个晚上会被一把火给点了!”
房东这会儿真的害怕了,他从来没有听海伦说过,有这么一个“黑道”上的干爹。最后的结果是,房东给海伦赔了不是,把海伦的行李搬上了雷哥的黑色福特车。临走时,房东还想要那一个月的租金,雷哥拉下墨镜瞪了他一眼,他不敢吭声了。
黑色的福特车把海伦载到了雷哥的房子。这是雷哥买下不久的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离墨尔本市有十几公里。这也就成了海伦的新家。当海伦第一次踏进屋里的时候,她不知所措,前途莫测,不知这所房子里全是黑暗,还是有点阳光?
谁能想到,海伦在这个家里一住就住了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