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凤来仪(1)
“夫君,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寒天冻地,在破败的草棚中,容貌清丽的少妇轻轻地对自己的丈夫说。
“梦里有什么?”答话的是一位埋首磨刀的男人,昏暗的烛火中,可见他眉目俊秀,透着书卷气。
“我梦到了最吉祥的鸟儿,有五只之多,不停地绕着我飞,它们的叫声很好听,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悦耳的声音。”
“最吉祥的鸟儿?是凤凰吗?”男人放下手里的活计,开心地坐在妻子身边,拉起她的手道,“那我们的孩子,就起名叫‘凤仪’吧,不论是男娃还是女娃。”
少妇听到这里,羞涩地低下了头,在摇曳的烛光中,隐约可见她小腹微隆,显是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阿湖……”她的丈夫怜惜地把她揽在怀里,“你为了我放弃安逸的生活,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会。”阿湖摇了摇头,“你不是也为了我,放弃了大好前途吗?明明可以走仕途的你,现在失去了家里的支持,只能弃笔从商,做小本生意。”
“为了和你在一起,这点小小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是吗?”少妇抬起了头,一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目光,“母亲总是说,男人皆不可信。你可敢发誓,一辈子都不会背叛我?”
男人连连点头,当着娇妻的面,发下了毒誓。
窗外北风呼啸,那尖厉的风声,瞬间就吹散了他脱口而出的誓言。
一个风雪之夜,一对贫贱夫妻,渺小而平凡,如纷乱的细雪,瞬间就淹没于这苍茫的尘世,却埋下了一段传奇的伏笔。
一
十七年后的秋天,在西京喧闹的菜馆中,小厮正面带窘色地站在一桌客人面前。
“这只鸡真的是新鲜的吗?”白衣如雪的绯绡,嫌弃地用筷子挑起一块鸡肉,颇为不满地问。
“客官,怎么可能不新鲜呢?”小厮满脸堆笑,努力撒谎,“您进门的时候它还在到处乱跑呢。”
“是吗?”绯绡剑眉一挑,“那我怎么闻到了腐败的味道?”
“绯绡,不要生事啦,大不了我们换一家去吃。”王子进急忙打圆场,他们自从离开了都丰小城,好不容易来到了热闹的西京,他也不愿意再惹是生非,浪费了游玩的时间。
“子进,我们刚刚从那无妖城里爬出来,我才想吃点好的,却碰上这种用寿终正寝老死的鸡来充数的黑店。”绯绡美目微转,横了他一眼,“就像你花了大价钱去听曲,结果却发现弹曲子的不是什么貌若天仙的歌伎,而是个满脸麻子的村妇,你能咽下这口气吗?”
王子进不断点头道:“咽不下,咽不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完还用袖子擦了擦汗,似乎满脸麻子的村妇的设想令他心有余悸。
“客官,这可是你不对啦。”小厮巧舌如簧地继续耍赖,“鸡都已经做出来了,你如何证明它不是新杀的?口口声声说我们这里是黑店,小心去官府告你。”
“呵呵。”绯绡潇洒地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拍在了桌子上,“子进,我们走,大不了换一家去吃。”
王子进惋惜地看着桌子上丰盛的菜肴,跟着绯绡离席。可心中却甚是迷惑,绯绡一贯狡猾刁钻,兼脾气暴躁,怎么今日竟如此好说话?
“哇哇哇,鬼啊!”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那小厮凄厉的尖叫。
他连忙回头看去,只见那只皮肉酥烂、躺在汤盆里的鸡,居然扑着翅膀从盆里跳了出来。
不仅是跑堂的小厮,连食客们都被吓得瞠目结舌,连叫都叫不出声。
而汁水淋漓的鸡,居然如有生命般,伸出一只爪子,蘸着汤水,在桌面上缓缓地写着:我不是新鲜的!我是老死的!
小厮两眼一翻,吓得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炖鸡见完成了任务,也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肢残骨折,变成一副骨架,委顿在饭桌上。
这闹剧充满孩子气,一见就是绯绡所为。王子进不由哑然失笑,拉了拉站在身边的绯绡,“你下次能不能换个高明点的花样来玩?这也太幼稚。”
“已经很高明啦。”绯绡眨了眨眼睛,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鸡腿,“看,我一点都没有浪费那只鸡,把好吃的部分都偷走了才做的。”
“你、你方才不是还嫌那只鸡肉老,不肯吃的吗?”
“谁说我是嫌鸡肉老呢?众鸡平等,无论生死。”绯绡轻笑一声,白衣飞扬,翩然走下楼梯,“只是人类的谎言,让我没有胃口而已。”
“咯咯咯,真是太有趣了。”两人刚要离开,就听楼上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
那声音宛如雏凤初鸣,婉转动听,挟着秋日的凉风,入得耳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王子进当下便缩回了迈下楼的腿,转身又向楼上走去。
绯绡见他这副模样,知他花痴病发作,连忙要去阻止。
“子进,光天化日之下,哪有大户人家的姑娘来酒楼吃酒?多半是些流莺野花,不如避之为妙。”
“此言差矣,你说众鸡平等,在我心中美人也是一样的。身份高贵与否,并不妨碍我欣赏美色。”王子进说着,又想起了被葬在东京的沉星,竟祈望起这少女也是风尘中人了。
绯绡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了二楼的厅堂。
王子进只见在秋日微寒的凉风中,站着一个梳着双环髻的锦衣少女,她身穿绿色纱裙,淡紫半臂,婀娜多姿,宛如一朵解语花在风中绽放。
“小生江淮王子进,不知这位姑娘为何笑得如此开心?”王子进好奇地踏上一步,向少女打听。
然而周围是死寂般的宁静,只见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客人,都像是见了鬼魅般盯着这位紫衣绿裙的娘子。
“这把戏好有趣啊,笑煞我了。”少女拍着手,指着桌上零落的鸡骨,而她身后的婢女则吓得一声也不敢吭。
“这只是我朋友的雕虫小技,姑娘要是喜欢,我让他变更好玩的博你一笑。”王子进见她双眼又黑又亮,虽无倾城之姿,却胜在明丽可爱,只愿她多笑笑才好。
“姑奶奶啊!求求你,不要再笑了……”只见不知从何处走出一个店主打扮的肥胖老头,突然跪在少女脚下,磕头如捣蒜。
少女见他滑稽的模样,却笑得更加欢畅开怀。
而肥胖的掌柜似乎吓得肝胆俱裂,完全不似假装,头磕得一个比一个响,老泪纵横。
两人一哭一笑,单看还没有什么,凑到一起,令人觉得无比诡异。王子进心中害怕,连连后退,但听几名看客正在窃窃私语。
“天啊,这刘家的女儿又笑了,一定又有祸事发生。”
“上次她笑,就恰逢山洪暴发,淹死了百十个人,不知这次又是谁倒霉?”
王子进听到此处,不由头皮发麻,但见绯绡长身玉立,白衣胜雪,正站在楼梯前看热闹,便急忙奔到了他的身边。
“绯绡,这女孩颇为古怪,好像我遇到的又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啊?”
绯绡则摆出一贯高高在上、超凡脱俗的姿态,回应他以了然的眼神,“你说呢?”
二
事已至此,当然是脚底抹油,走为上策,然而他拉着绯绡,刚转身要下楼,却听身后响起了一个俏生生娇滴滴的声音:“这位公子,请留步。”
那好听的声音中似生出一只曼妙的手,攫住了王子进的心,他只能停下脚步,看着那紫衣少女。
“请问公子如何称呼?”少女款款地走到他们面前,却是朝绯绡福了一福。
但见她长得机灵美丽,双环发髻梳在她的头上,倒像是小动物的两只耳朵,可爱至极。
“光天化日之下,打听陌生男子的名讳,怕是不好吧?!”绯绡早已习惯了人们对自己惊艳欣赏的目光,连连摆手。
“小女打听公子的姓名,其实另有深意。”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讳莫如深地说。
“有何深意?”王子进奇道。
“怕是这位公子近日要有血光之灾,所以才特意出言提醒。”她边说边笑,宛如花枝在春风中舞动。
但这厅堂中哪有那么多趣事?王子进此时方觉,她灿烂的笑容是如此恐怖而诡异。
“血光之灾?”绯绡红唇一抿,露出不以为然的骄傲笑容,“多谢姑娘提醒,小生自会拭目以待。”
“咯咯咯,你可要小心身边的物事哦。”她天真烂漫地继续笑着,带着婢女走下了楼梯,只听楼下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尤其是,跟狐狸有关的东西。”
她这话一出口,王子进和绯绡俱是一愣。
“喂,你是不是不小心被她看到了狐狸尾巴?否则她为何会这样说?”
“她只是一个人类的少女,应该不会看到我的真身,只是有一点很奇怪……”绯绡皱着眉,漂亮的眼睛中闪烁着疑惑的光。
“哪里奇怪?”
“这姑娘的身后,似乎跟着某种影子……”他边说边看向少女的背影,俊俏的面庞上满是疑惑,显是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
“二位公子,今日真是多谢了。”两人正在倚栏说话,却见方才跪地磕头的胖掌柜爬起来,如一只圆润的球一般滚到了二人面前。
“此话怎讲?”王子进一头雾水地问。
“这是公子的饭钱,公子玉树临风,俊美出尘,如若仙人之姿。”那掌柜掏出一锭银子塞在了绯绡的手中,满面红光地说,“今日若没有公子,小店必然前途堪忧,如今公子替我们挡灾,我终于可以安心了。”
“喂,你果真魅力无边,如今连男人都吸引了。”王子进挤眉弄眼地捅了捅绯绡,但见他手中的银两远远比他们付的饭钱多了几倍。
“管他男人女人,有钱便好。”绯绡得意地扬了扬俊脸,将银锭收入怀中,“子进,我们这就去找间舒服的客栈吧,要有锦缎被褥,熏香纱帐,真是再好不过。”
“可你不怕血光之灾吗?”王子进跟在他身后走出饭馆,不由为他担心。
“只要老天爷不落雷劈我,谁又能伤我毫发?”绯绡朝他抛了个眼风,得意扬扬地说。
王子进不由摇头叹息,狐狸就是狐狸,完全不知谦逊小心为何物,只希望他不要遇到危险便好。
当夜月朗星稀,王子进跟绯绡正在客栈中吃鸡喝酒,但见窗外南方火光冲天,似乎有什么地方走水了。
“我说绯绡,这方向怎么依稀相识啊?”
“当然啦。”绯绡目光如丝,端着酒碗望向窗外,“不就是白日里去过的那家酒馆吗?”
“看来那少女果然邪门,可是掌柜的不是还指望你替他挡灾?”
“嘻嘻嘻。”绯绡听到这里,笑嘻嘻地答,“所谓挡灾,向来要找个大富大贵之人,他找只千年妖精来挡灾,能挡住才叫奇怪,只能让火烧得更旺几分。”
王子进从未见人自夸为扫把星,还如此洋洋自得,不由暗自为那饭馆的老板掬了把热泪。
然而就在火势越烧越旺,一发不可收拾之时,天空中骤然响起一声闷雷,毫无预兆地,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落地生尘,声势浩大,王子进眼见着远方的火光在暴雨中一点点熄灭。
“太好了,这雨真是来得及时。”王子进兴高采烈地伸手接着雨水,“那饭馆的掌柜虽然把老公鸡卖给我们,却也不至于遭到倾家荡产的报应。”
他嚷了半天,却无人回应。
只见绯绡身穿白绫绣红梅衣袍,正端坐在灯下,手持瓷杯,向松树盆景中浇酒。他长睫低垂,玉手微倾,杯中的酒水如取之不尽般倾洒在盆景中,久久不绝。
“你在干吗?”王子进奇道。
“当然是在浇花。”绯绡朝他扬眉浅笑,无限风流。
“用烈酒浇花,它会被酒水烧死的。”王子进连忙跑过去夺走了绯绡手中的酒杯,在灯下一看,杯中空空如也,哪有半滴酒水?
“生命自有生,便会有死,以小换大,也算是死得其所。”绯绡眼中带笑,又自顾自地去吃鸡腿了。
而窗外雨势随之变小,不过片刻,便云涌月出,连半滴雨都没有了。
王子进手持空杯,望着窗外朗朗秋夜,似乎明白了什么,“绯绡,刚刚那场雨,是不是你唤过来的?”
“哪里,我只是吃鸡之余,用一壶美酒浇了浇花。”
王子进见他不认账,只好将空杯斟满美酒,与他在灯下对饮。
“绯绡,你真是个好人。”两杯酒下肚,王子进脸色酡红地说。
“哈,被你这个呆子指派为好人,可前途堪忧。”绯绡却不领情,凤眼含笑道,“我糟蹋了这漂亮盆景,怎么看也不该归入好人之列。”
“呵呵……”王子进挠了挠头,笑着说,“不管你做了什么,在我王子进的心中,都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哎,子进,你真是太过迂腐。”绯绡笑着连连摇头,但是一双美目灿若朗星,却分明闪烁着喜悦之色。
明月高悬,照亮天际。
两人在月色中把酒言欢,于是漫长而凄凉的秋夜,都变得温馨而热闹起来。
三
而就在同一时间,在西京的一处大宅中,一个身穿华丽衣袍的巫师,正在高大明丽的厅堂中驱邪作法。
烛火昏暗,只见巫师跳了半天舞,停在了一位身材颀长、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面前。
“小民刘居正,静候仙人指示。”中年人弯着腰道。
“你家中有恶灵作祟,所以你的女儿只知笑,不知哭,必须要驱逐恶灵,才能换得一家平安。”
“要如何才能驱逐恶灵?”
那巫师将一碗水递到了刘居正面前,“明日午时,让令千金捧水到闹市中,谁打翻了水碗,便是能送走你家恶灵的贵人。”
刘居正捧着水碗,想到女儿尚未出嫁,如此抛头露面,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就在这时,夜风中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声音在冷风中飞扬,如游魂般在偌大的宅院中游荡。
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连忙带着几名家仆来到了女儿的房前。
只见一位身姿曼妙的紫衣少女,正端坐在一个雕花的镜台前,像是见到了什么趣事般,笑个不停。
“凤仪,你不要再笑了。”他愤怒地推开了房门,但笑声并未因他的打扰而停歇。
“爹,我看到娘亲了,为何不能笑呢?”少女回过头,笑靥如花。
“你的娘亲已经死去多年,莫要如此胡言乱语……”他胆战心惊地说,只见身后的仆人婢女早已吓得脸色惨白。
“谁说的,她好端端的,怎么死了?”她边说边笑,身边的古朴铜镜中,映出一张秀美靓丽的脸庞,只是她的唇边,始终挂着一抹邪恶的微笑。
令人望而生畏。
次日午时,王子进又跟绯绡来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西京是大城市,热闹繁华的程度,丝毫不比东京城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