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无妖城(6)
宝云却昂着小脸,朝绯绡一点一点地爬了过去,伸出仅存的一只手,慢慢地抚上了绯绡的伤口,“胡公子,这是宝云伤的吗?对不起……”
她哭得伤心难过,似是恢复了神智。
王子进见她肢体已残,却仍惦记着绯绡,不由被她感动。这小小女孩,一番爱意似波涛洪水,要将周围的人都淹没了才行。
紫阳又气急败坏地道:“宝云,你这是干吗?你只是一只冤鬼而已,还奢望些什么?”
然而他话音刚落,只觉胸口一凉,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便见一柄钢刀透胸而过,那刀尖上淋淋漓漓地滴着鲜血。
血滴到了王子进的脸上,尚余温热的气息,令他目瞪口呆。
只见张谦富正站在紫阳身后,他手持钢刀,穿透了紫阳的心口。中年富商老泪纵横,痛哭流涕道:“不许、不许任何人说我的女儿是鬼!她不是鬼,是我的女儿啊!”
紫阳似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捂着胸口,瞪大眼珠,慢慢地倒了下去,血水将地面染成了一摊浓腥的鲜红。
十三
这变故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惊诧不已。王子进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一把夺走紫阳手中的纸人,跑到了绯绡身边。
只见绯绡面白如纸,左肩被贯穿了一个大洞,黑发被冷汗浸湿,黏在前额,更显得他清俊可怜。
王子进急忙撕下衣袖,帮他裹住伤口,无奈血水竟如泉涌,一会儿半幅衣袖便湿透了。
“绯绡,绯绡你不要死啊!”王子进哭道。
绯绡抬起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摸了摸王子进的头,怜惜地望着他,“呆子,我不会就这样死了的,我若死了,谁来保护你啊?”
“胡公子,你很疼吗?都是宝云害的……”宝云见状,捂着脸嘤嘤哭泣。
“不关你的事,我还砍掉你的一只胳膊,你不恨我吧?”绯绡咳嗽着坐起身,血水已染红了他半边白衫。
“不恨,宝云本就是妖怪,并无实体,少了胳膊也没有什么……”
“那就好,现下紫阳已死,我想个办法将你的魂魄带走。”他一边说,一边艰难地将宝云的断手拉出来,掷在地上。
王子进连忙去帮他包扎,血总算渐渐止住了。
宝云立刻欣喜若狂地看向张谦富,“爹,我同胡公子走了,你可答应?”
张谦富瘫坐在紫阳旁边,已经吓呆了,听她这样一喊,才回过神来。
只见自己的小女儿断了一只胳膊,长发散落,脸上全是狰狞的抓痕,如此可怜,却又笑得幸福喜乐。
张谦富看着,泪水又模糊了双眼,忙点头道:“走吧,不要挂念爹了,爹对不起你……”说罢,又哭了起来,“都是爹不好,财迷心窍,被这妖道所骗,哪知却断送了你一生的幸福……”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好奇地问。
张谦富一把扔下钢刀,抱头痛哭起来,声音甚是凄惨。
他哭了一会儿,才娓娓道来:“三年前,这里突发祸事,几个月之间便变成一座妖城,我的生意也越来越惨淡。可是我已经老了,再也不想像以前一样背井离乡地奔波。”
他指着紫阳,愤怒地说:“这妖道便跑来找我,说有办法让我的生意兴隆,但要我帮他盖一座道观。”
“你便答应他了?”王子进眼见事实如此,但又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亲爹会把女儿活活杀死。
“他骗我,说是会为我造一个圣女,我便让宝云跟他去了。哪知宝云这一去便没有回来,倒是那道士留在我这里的一只木刻的小人,慢慢地长出皮肉,变成了宝云的样子。我开始也是十分欢喜,可是她却不会长大,长了两年还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张谦富痛哭流涕地回忆着往事,甚是凄苦。
“直到有一天,那晚夜黑风高,甚是吓人……”他说着,目光出神,仿佛又回到那个黑夜,“我来到这里找事情的究竟,可是我找到了什么啊……”他边说着,肥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埋桶的所在走去,“我找到的是已经死了两年的,宝云的尸体……”
王子进见他的模样可怖,不敢再问,急忙跑回了绯绡身边。
宝云却悠悠笑道:“爹,我从未恨过你,那日紫阳拉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找死去的母亲,我便知道自己不会再活着回来了!我自愿钻到那个桶里,是为了能见母亲一面,是为了能让你重拾雄心,这一切,都不关别人的事……”
“你说这事可怎么办?”眼见这对父女好像都伤心欲绝,王子进小声问绯绡。
“我言而有信,自是要想法将她带走……”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冷风中一个声音幽幽地说:“将她带走,却又谈何容易?”
王子进听了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紫阳尚未死透,居然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这妖道,怎么还没有死?”王子进气急败坏地大骂。
紫阳却仰天长笑,笑声隐含苦涩,“没错,我是妖道啊!可是没有我这个妖道,那都丰城又怎会有今天?”
“你这是什么意思?”绯绡冷哼着说,“以为我破不了你那邪门的法术?”
紫阳却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那桶井之术好破,只要我死了,法术也就没有什么效力了,可是之后呢?”
“之后又怎样?”王子进问道。
紫阳笑着干咳起来,吐出两口血沫,“你说会怎样?这城中,就会冤鬼横行……哈哈,冤鬼横行……”
他说完这几句话,身体便缓缓地倒下,双目圆睁,再无气息,这次是彻底死了。只见他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英俊的脸上皱纹横生,竟成了个八旬有余的老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问道。
“道家追求长生不老者为多,看他这样子,也是将自己的法力都用来驻颜了。”绯绡惋惜地看了紫阳一眼,连连摇头,“便是永葆青春又能怎样?到头来不过是枯骨一堆……”
“那他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了?”
“我们且行且看,先试试再说。”他走过去扶起宝云,柔声道,“宝云,我们先带你回家,以后的事我来想办法。”
哪知宝云却捂着脸哽咽起来,“胡公子,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宝云无法和你一同走了。”
“莫要听那紫阳的话,我会帮你想办法。”
“胡公子,我已经化妖许多年,如果有别的办法,早就不会再被他所制。”宝云笑中带泪,凄婉地摇了摇头,“胡公子待我如此,我已再无遗憾。”
“那你要做何打算?”绯绡问道。
宝云却是不答话,走到那埋葬了自己的桶旁,桶里有一个小女孩的尸体,已风化为枯骨。
“这是我吗?一直没有勇气看一眼,原来竟变得这般丑陋……”
王子进望着她纤细消瘦的身影,也不由心伤,忙道:“别看了,看一眼,便平添一份伤心,和我们一起走吧。”
“走?”宝云回头看着绯绡和王子进,微笑着说,“是到了该走的时候,只是,无法和二位同行了。”
“你不是很喜欢绯绡吗?干吗不随我们同去?”王子进看到她温柔慈悲的笑容,又想起了沉星,当时她跟自己作别时,也是一样的表情。
“王公子,宝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若是有缘,来世还能相见。我只希望爹能平安地活下去,其他的都没什么。”
“宝云,你要做什么?”绯绡急切地问,“难道是要舍弃妖力?”
“不,我要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将这些可怜的被自己的恨意羁绊的妖怪全部送走。”宝云昂起小脸,坚定地笑了,“他们跟我一样,怀着恨意死去,才成妖成魔。我不能将他们丢在旷野中继续哭泣,而这世上,只有我才能做到这点。”
“你当真要这样?”王子进鼻中不由一酸,这小小少女,境遇如此凄惨,竟还有悲天悯人之心,令人感动至极。
“胡公子,可以让我再拉一下你的手吗?”宝云转过身,走到绯绡面前,满含爱慕地望着他。
绯绡伸出手,递到了她的面前,宝云用仅有的手臂握住他的玉手,放在脸颊旁,十分幸福地笑了。
“那日你站在楼下,我真的好欣喜,便让绣球飞到你的怀中。可是你偏偏不要我,我无法压抑住相思,便偷偷夺走了你的魂魄,你不会怪我吧?”
“不怪……”绯绡只觉自己手上一凉,是她的泪水滴落在了手背上。
“现下我又将你伤成这样,你不怪我吧?”宝云抬起头,满含爱意地望着他,像是恨不得将他装在眼中带走。
“不怪……”绯绡摇了摇头。
他虽身受重伤,却无损飘逸俊美,整个人似在寂夜中散发着淡淡光华。宝云看着这个如玉的美少年,记忆似乎又飘到了几日前的那个午后。
秋阳绚丽,彩绸飘飞,她站在高楼上,看到了他仰望的目光,一瞬便是永恒,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而美好的时刻。
“那我就放心了。”宝云缓缓放开了他的手,“其实我真的很想跟你一起游山玩水,哪怕只有一天,我也会很高兴。”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可是这对于我,只是一个无望的梦而已。”
王子进听她依依话别,知道她决意赴死,心中甚是酸楚。只见这单薄少女单手一招,立刻有无数魑魅魍魉从她身后跃然而出,声势浩大,极为吓人。
宝云微笑道:“胡公子可否送我一程?”笑容带泪,却甚是明媚。
“好!”绯绡缓缓抽出血色妖刀,朝王子进伸出手,“子进,将火折给我。”
王子进霎时明白了他的心意,将火折抛了过去,转过身体,不忍再看。
刹那之间,身后卷起一阵滚滚热浪,像是谁满含相思、热辣多情的目光,灼得人难过,灼得人想哭,令人心都要在爱火中焚烧。
过了半晌,待他再睁开双眼,眼前只有一片空旷苍茫的原野。绯绡白衣如雪,黑发如墨,正站在旷野之中,身姿翩然如白鸟。
“她可是死了?”王子进泪眼婆娑地问。
绯绡并不答话,只将手递到他的面前,只见他掌中正躺着一个木雕的小人,那小人少了个胳膊,栩栩如生,依稀是个清秀勇敢的少女。
只是她面目已被灼得焦黑,脸上却仍隐约挂着一抹笑容。
天边现出黎明的光辉,绯绡衣袂当风,冷峻地朝王子进道:“子进,我们也该走了。”
王子进恋恋不舍地望着这荒芜的原野,冬去春来,明年此处是不是会开满鲜花?没有妖怪作祟的小城,也会迎来自己的春天吧。不知是否会有人知道,是一位少女带着群妖投身于烈火,才换来这座无妖之城?
他们二人大步离去,只余下张谦富坐在桶边,望着女儿的尸体哀哀哭泣。痴迷于欲望的人,早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并不值得同情。
两人走到茅屋旁,只听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笑声:“书呆子,你找到你的妖怪朋友了?”
“如墨,你怎么没有被带走?”王子进又惊又喜,这声音正是如墨。
“我本没有怨气,有谁能带得走我?”如墨哈哈大笑,甚是爽朗开心,只见茅屋中走出一个老人,身穿守卫的衣服,头上扎着一条红巾,朝王子进挥手道,“再见了,书呆子,继续赶路吧!”
王子进知是无人镇压他,所以有能力幻化为人形,不由替他高兴。
“子进,我好累啊,负我走一段路吧。”待远离了如墨的茅屋,绯绡变成了一只白狐,缩在他怀中。
王子进见他雪白的皮毛上尽是斑斑的血色,知他受伤极重,便如千百年前一样,抱着他向前走去。
白狐昏昏欲睡,爪间却始终抓着一只焦黑的木雕人偶。王子进望着人偶那慈悲的笑容,不由悲从心来,又想起了那勇敢而深情的少女。
晨风涤荡而过,吹起旷野上的荒草,几如呜咽。王子进瘦削疲惫的身影,很快便被金色的晨光吞没。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或许那些奋不顾身,过于炽热的爱,从它诞生之时开始,便注定会化为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