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套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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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瓦釜雷鸣(4)

关中平原的渭水北岸有一座城堡,是郿县的县城。郿县东距栎阳六百余里,西距陈仓三百余里,正在渭水平原西部的最肥沃地段,是秦国最有名的大县。但是,郿县的赫赫大名,并不是仅仅因为地处沃土,在地利方面,郿县毕竟还不如关中东部更为宽阔平坦,还稍逊一筹。郿县的威名,在于它是秦国的“名将之乡”。秦穆公时代的三大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都是郿县人。孟西白三族的嫡系虽然居住在都城栎阳,但郿县留下的旁支家族在百余年间繁衍生息,也形成了庞大的势力。三族鼎立,几乎就是大半个郿县。郿县的其他人口,很大一部分是陇西戎狄贵族的后裔。秦穆公时,担心戎族死灰复燃,接受了大谋略家由余的主张,将戎狄上层贵族一律迁到关中定居。顾忌到戎狄部族狂野好武,其他地方无力制约,便将大部分安排在了这个赫赫名将之乡、具有浓厚尚武之风的郿县,和老秦人花插杂居。百年过去,这些戎狄贵族虽然变成了农人庶民,但桀骜不驯的品性和剽悍好斗的风气却没有丝毫的减弱。在郿县的二百多里地面,他们和孟西白三族一直恩怨纠葛,私斗不断。小至邻里斗殴,大至举族大打,几乎从来没有停止过。

新法颁布,郿县人倒是紧张了几天。但旬日之间,嘲笑和怨气便大长起来,两大势力均对新法嗤之以鼻,聚相议论,大是不满。戎人族长醉醺醺地大笑:“不教男人打架么?就像不教女人生崽一样!”孟族老族长孟天仪则微笑着对族人们说:“当年,老祖先就是打出来的硬汉子。戎狄野种就认打,越是打得痛快,他越服气!怕甚新法?没事儿。秦国再变,还能翻得过穆公老规矩?”

五月二十三,郿县终于爆发了一场惨烈的民间战争。

孟族聚居的九个村庄都在渭水北岸,分别叫孟一里到孟九里。人们将这一带叫孟乡。孟乡的土地大约方圆三十多里,有一条引渭水渠贯穿了九个里的土地。孟乡九里旱涝保收,全靠了这条大水渠。这水渠是秦穆公时的贤臣百里奚主持修建的,叫百里渠。因为大将孟明视就是百里奚的儿子,孟族就是百里氏的后裔,所以历代秦公都特许郿县孟族聚居在百里渠两岸。那时候,关中西部是秦国的轴心地带,都城雍州在郿县西边百余里,这条大渠是秦国在春秋时代修建的唯一水利工程。百里渠干渠全长大约不到四十里,流出孟乡地段便东西分流为两条支渠,向西的支渠伸展到雍城,向东的干渠伸展到斄县。孟乡处在总干渠地段,分流渠口便在孟九里的田野中。戎狄移民都住在东支渠两岸,大约也有八九个里,常常因用水和孟乡恶斗。郿县官府虽有渠吏,但也无法制止孟乡在天旱时堵渠强行截水,更无法制止戎狄移民聚众抢水。今年夏天,恰遇干旱,土地不灌溉便要干种,干种就要大大减收,这是农家谁都懂得的道理。

这时候,水比黄金还贵重。

五月二十三的深夜,麦收刚完,月明星稀,孟乡人堵住了干渠通往东支渠的渠口,除了给西支渠放过去一股细流外,全部将渠水引到孟乡各里的小毛渠中。按照官府规定和民间用水习俗,灌田历来是先下游,再上游。往年虽然也遇天旱,但渭水河道水量并不减少,孟乡人还不甚着急。今年忒怪,旱情倒未必有往年严重,渭水河道的水量却是大大减少,虽然说不上干涸,也是看得见河槽大石了。不知哪里传来的流言,说秦国变法有违天道,上天要大旱三年!孟乡人着了急,抢先动手堵了干渠截水。

下游的戎狄移民在田头渠口眼巴巴守候了半日,不见渠中一滴水花。戎狄族长虎茅大起疑惑,支渠漏水也不能一干二净啊?决口也该有个响动啊?巡渠女人没有回报,分明是还没有水。但是,孟族毕竟是大族,也不能无端寻衅,事情要先弄确凿。于是,虎茅派出六十余名精壮男子沿渠道上巡,查看究竟,迅速回报。

四更时分,巡水队伍一直走到总干渠口,才发现是孟乡人堵了渠口。戎狄丁壮不由得大怒,呼喝一声便上前开挖渠口。守在干渠口的孟乡百余名壮汉岂能容得?头人一声口哨,抡起手中锄头、铁耒和棍棒扑将上来拦截,于是开打。混斗半个时辰,戎狄巡渠人寡不敌众,死了六个,人人带伤,只得逃回去报信。

戎狄族长虎茅一见抬回来的六具尸体,怒火中烧,长发都竖了起来,大喝一声:“吹号聚兵!给我上——”顿时,凄厉的牛角号呜呜地响了起来,一长两短,响彻夜空。这是戎狄人的死战号角,是发动全体精壮上阵的特殊信号。刹那之间,各个戎狄村落骚动起来,男女老少一齐出动,举着猎刀、匕首、棍棒、锄头呼啸而来。族长虎茅带领一百多名有马有刀的丁壮勇士,呼啸一声,向西方孟乡狂风暴雨般卷去。随后的一千余人喊杀声大起,跟在马队后面呼喝怪叫着蜂拥而来。

一场惨烈的缠斗在总干渠外的田野上展开。

孟族九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千余人集结在渠岸背后,摆成了一个大方阵凭险防守。孟西白三族是老秦人,青壮年多数从军征战,在家耕耘者多是老人、妇女和少年。戎狄人则是两丁征一,尚留有一部分精壮人口。两族相遇,各自都有引以为荣的尚武传统,加上新仇宿怨,竟是分外眼红,比两军肉搏更为惊心动魄。戎狄的先锋马队一个猛冲越过渠岸,杀入孟西白的老少阵营。担任“总帅”的孟族老族长一声呼哨,渠岸后的老少们呼喝四散。戎狄马队的大半,扑进了刚刚挖出来的陷坑。围上来要斩尽杀绝戎狄骑士的孟族老少,却被陷坑外面的马队狠命阻拦劈杀,搅作一团,恶斗起来。后来的戎狄人也蜂拥呼叫,拼命冲上干渠大堤,和守在渠堤上的孟族老少们混战起来。

一时间呼喝遍野,惨叫不断。孟族人虽然多是老少女人,但却有老秦部族的阵战章法,总是十余人一个圈子,里外护持,相互照应着群斗戎狄。戎狄虽多有精壮,还有数十骑士,但却历来是单个冲杀狠斗,一时竟显不出优势。双方混战厮缠大半夜,就在天快亮的时候,混战的人群终于踩跨了干渠大堤。

“哗——”大水卷着数尺高的浪头,扑向两岸死死纠缠狠斗的人群。

“快——跑——”孟族“总帅”嘶声大喝。

“啊——吹号!撤啦——”虎茅举着弯刀拼命吼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酣斗撕扯的人群,你挡着我,我绊着你,抱在一起的又害怕放开对手反遭暗算,相互死死揪住对手不放……及至泥水大浪猛烈卷来,想要喊一声也来不及了。大水淹死的,泥巴呛死的,掐压窒息死的,受伤流血死的,尸横遍野,死人无算。比黄金还要贵重的五月之水,却漫无边际地流淌成了一片汪洋。

侥幸逃出的些许人马,隔着一片汪洋烂泥,犹自对骂不休。

四 七百名罪犯一次斩决

太阳出来时,郿县令赵亢带领一班县吏赶到了孟乡干渠。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场面,赵亢脸色铁青,二话没说,飞马奔赴栎阳。

赵亢是秦国招贤中应召的唯一一个秦国士人,为人方正,饱读诗书,和兄长赵良齐名,都是家居云阳的名士,人称云阳双贤。虽然兄弟俩都是没入过孔门的儒家名士,处世却是大大不同。赵良志在治学修经,远赴齐国稷下学宫求学去了。赵亢却是奋力入世,要为秦国强大做一番功业。秦孝公招贤,赵亢欣然而来。任命官职时,秦孝公派赵亢做了要害的郿县县令。赴任半年,无甚大事,只是熟悉县情,等候新法令颁布。赵亢无论如何想不到,新法颁布伊始,便有人以身试法,闹出天大的事来。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哪一边都关系到秦国安危,他如何能擅自处置?

正午时分,卫鞅正在书房用餐,听说赵亢紧急求见,二话没说,一推鼎盘便来到政事厅。听完赵亢的紧迫禀报,卫鞅略一思忖,断然命令:“车英,带二百名铁甲骑士,即刻赶赴郿县。”车英领命,去集合骑士。卫鞅吩咐赵亢进餐,自己到书房做了一番准备。卫鞅出来时,赵亢已经霍然起身,府门外也已经传来了马队嘶鸣。卫鞅一挥手:“走。”匆匆大步出门。赵亢惊讶地问:“左庶长,这就去郿县?”卫鞅冷冷道:“迟了么?”赵亢嗫嚅道:“不,不给君上禀报么?”卫鞅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凡事都报君上,要我这左庶长何用?”说完大步出门,飞身上马,当先驰去。车英的马队紧随其后,卷出西门。赵亢思忖片刻,上马一鞭,急追而来。

太阳到得西边山顶时,马队赶到了孟乡总干渠。卫鞅立马残堤,放眼望去,暮色苍茫,四野汪洋,水面上漂浮着黑压压的尸体,鹰鹫穿梭啄食,腐臭气息弥漫乡野。孟乡九里所在的高地,全变成了一座座小岛。

卫鞅面色铁青,断然命令:“郿县令,即刻派人关闭总干渠!”

赵亢答应一声,飞马奔去。

太阳落山时,渭水总渠口终于被堵住了。晚上,卫鞅在郿县县府接连发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赵亢带领县城驻军步卒二百人并沿岸民众,立即抢修渠堤。第二道,命令车英带领铁甲骑士,星夜到戎狄聚居区缉拿所有罪犯,不许一人逃匿。第三道,命令各县将新法颁布三个月期间,公然聚众恶斗的罪犯全部押解到郿县。赵亢、车英和信使们出发后,卫鞅心潮难平,灯下提笔疾书两信,吩咐快马使者即刻送往栎阳左庶长府。

此刻,秦孝公正在庭院里练剑,稍稍出汗,便回到书房埋首公案。

新法颁布三个月,他案头的简册骤然增加,全部是朝野城乡通过各种渠道直接送给他的民情密报。他认真仔细地阅读揣摩了这些密报,感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在弥漫。这些密报能直接送给国君,而不送给总摄国政主持变法的左庶长卫鞅,本身就意味着对新法令的轻慢和不满。密报者背后的意图很明显,国君是被权臣蒙蔽的不知情者,罪责是外来权臣的,国君应当出来废弃恶法安抚民心。秦孝公警觉地意识到,变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关键。密报所传达的“民意民心”,虽然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惊恐,但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变法的第一个浪头,遇到了疲民裹挟民意的骚动逆浪,如何处置,关系到变法成败,其中分寸颇难把握。秦孝公没有把这些密报和自己的判断告诉卫鞅。他相信,以卫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弥漫朝野的流言。他要看一看,卫鞅如何评判目下的大势,如何处理这场民意危机。如果卫鞅没有处置这种普遍危机的能力,秦孝公倒是愿意早日得到证明,以免在更大的危机来临时因信任错失而造成灭顶之灾。毕竟,卫鞅没有过大权在握的实际阅历,掌权之后能否还像论政时候一样深彻明晰,还需要得到验证。正因为这样,秦孝公深居简出,丝毫没有过问变法的进程。

目下,秦孝公埋首书房,就是要谋定一个善后之策,以防万一。

“君上,左庶长府领书大人求见。”黑伯在书房门口低声禀报。

“景监?让他进来。”秦孝公有些惊讶,景监在夜半时分来见,莫非有大事?

景监疾步走进,拱手道:“君上,郿县三族与戎狄人大肆械斗,死伤无算,左庶长已经赶去处置。这是左庶长给君上的紧急书简。”

“为何械斗?”秦孝公问。

“孟西白三族堵了干渠,戎狄人争水,故而大打出手。”

“准备如何处置?”

“左庶长决断尚不清楚。想必给君上的书简里有禀报。”

秦孝公打开手中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但见酣畅淋漓的一片字迹:

卫鞅拜会君上:郿县私斗,乃刁民乱法与秦国痼疾所致耳。臣查,其余郡县亦有乱法私斗者三十余起。治国之道,一刑,一赏,一教也。刑赏不举,法令无威。乱民不除,国无宁日。臣拟对犯罪乱民按律处置,无计多少。本不欲报君上,朝野但有恶名,臣一身担之。然法令初行,君上当知,臣若有不察,请君上火速示下。臣卫鞅顿首。

秦孝公思忖有顷,问道:“依据新法,此等私斗,该当何罪?”

“回君上,纠举私斗,首恶与主凶斩立决,从犯视其轻重罚没、苦役。”

“首恶与主凶有多少?”

“详数景监尚难以知晓,推测当在三百名以上。”

“从犯?”

景监踌躇道:“臣大体算过,仅郿县双方从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余郡县,大约五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这是一场战争,就是死伤上万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可这是刑杀,是国法杀人,三五十还则罢了,一次杀数百名人犯,这实在是旷古未闻。三家分晋前,韩赵魏三族联合擒杀智伯,一次杀智伯家族二百余口,天下震惊。然则,那是和诸侯战争一样的部族集团间的战争,人们并没有将它看成刑杀。要说变法刑杀,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韩国的申不害变法,都没有数以百计地斩决罪犯。秦国这样做会带来何等后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准。但是,不这样做,后果则只有一个,那等于在实际上宣告变法流产,秦国回到老路上去,在穷困中一步步走向灭亡。这是秦孝公绝对不愿走的一条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古人的典训。前者有可能带来的动乱风险与亡国灭顶的灾难相比,自然要冒前一个风险,而避免后一个灾难。卫鞅敢于这样做,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目下,他需要知道的是国君的想法。

“景监,你有何思谋?”秦孝公猛然问。

景监也一直在沉默,见国君问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臣以为,变法必有风险。风险与亡国相比,此险值得一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