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走,去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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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近似无限透明的蓝马尔韦利亚(1)

在龙达的时候,我在当地人口中听到最多的就是马尔韦利亚了。

一个欧洲南端,毫无名气的海滨小镇。

旅店的老板强烈地向我推荐这里。于是,次日,我便搭乘早上六点的大巴。离开了龙达。

大巴里播放着语速奇快的西语(西班牙语)广播,司机跟着音乐自得地唱起歌来。坐在第一排的美国夫妇拿着DV开始录像。四周黑暗,地势沿着盘山公路逐次递减。山丘的层层阻隔,仿佛是为下一刻的惊艳设下的前奏。

一个急速大转弯后,我第一次看到了海上日出。

橘色的绵延长线,由浓至浅蔓延扩散,就连车厢内也被晕染上了色泽。射入眼底的光线带着温润的暖意。

影影绰绰的房屋渐行渐近。高速公路下沉处,赫然出现的白色小镇,在如同绛紫色布景的海平面上,恍如星辰闪烁。高起的一处断崖上,一座残破的古堡寂然矗立。一望无际的海岸线,在公路的蜿蜒中变换着颜色。

清晨八点,马尔韦利亚还未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棕桐树下的商店里,老板开始收拾昨夜的残局。沙滩上的工作人员穿着短裤在整理椅子和遮阳伞。零星几个学生戴着耳机,沿着海岸边的大道跑步。拄着拐棍的老人牵着狗和人在街边轻声交谈。

湿润的海风不时吹在脸上,吹起了我的笑意。

每一个路过我身边的人,目光都会在我身上停留片刻,朝我微笑着说"Hola"(你好)。

浅棕色的沙滩上几只肥胖的鸽子在晒太阳:看到我走近,歪着头看了看又转回去,慵懒而温和,就如同这里的人一样。

一个晨练的老妇脱了睡衣直接跳进海里,仰面漂浮在海上。

从维纳斯海滩延伸出去的礁石上。我看到一个人在礁石的尽头静静垂钓。

远远看去,他仿佛是坐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微露晨曦之中,把海隔成了两半。

我把相机挂在胸前,朝他所在的地方走过去。

淡蓝色的海水,柔和地拍打在礁石上,一个黑人学生坐在礁石最先堆积起的地方,忧郁地看着海水发呆。沙滩鞋的软底接触到礁石凸起的地方,脚被格得有些疼。湿漉漉的石面长着一簇簇细小的育苔,差点使我滑倒。

很多人说,马尔韦利亚是一个喧嚣的城市。

可是,当我置身于这里的时候,只听到海浪起伏拍岸的声音。

只有海的声音,覆盖了整双耳膜。

有拇指般大的螃蟹从礁石的缝隙里迅速往外爬。我蹲在原地看着它们一只一只地被海水冲走又冲回来,撞在石头上:坚硬的壳抵挡住了冲击,小小的前爪抓住一簇青苔,随即又向着海水而去,如此周而复始。

我看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起身继续前行,朝着他走过去。

他用随身携带的椅子在礁石上找到一个支点,坐在上面。他的眼睛微眯着,似乎是在睡觉。听到我靠近,懒洋洋地睁开眼看着我。

我说:“你在这里钓鱼?”

明知故问。他却很宽容地笑了笑,认真地回答:“是,我在这里钓鱼。”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有的铁桶里,“每天都钓吗?”

“嗯。”

忽起的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拨开前额的发丝,用手上的皮筋将头发扎起来,像熟识的友人一般,在他旁边坐下,把相机打开对准了礁石上的浪花,一张接着一张,不停地拍摄。

耳边依然是此起彼伏的海浪声。

他的渔竿轻微地晃了晃,但仍旧恍若未觉,抬眉看着远处问我:“你知道海在说什么吗?”

我摇头。“它说,离开这里吧,远远地离开这里!”

他表情严肃,眉头紧皱,眼眸深处有阴影,不像是在开玩笑。看到我愣了愣,他旋即放声大笑,“要是我女朋友听到我这么说,肯定又要和我吵一架了,说我是疯子。”

我无奈地叹口气,欧洲人的幽默有时让人很难以理解,“你们一定经常吵架吧?”

“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吵架了。”他打断我,“她离开我很多年了。”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顿时有些尴尬,我并不想揣测别人的感情。

只是沉默太久的人一旦打开话闸,总是急于向任何他们感觉安全的人倾诉。万里无云的蓝天在阳光下渐淡了颜色,他的白色下恤被灌进脖子里的风吹得鼓起来,像是随时都会飞走。

他索性把衣服从腰间拉出来,张开手臂迎接海风。

他说:“我们曾在这里相遇!哦,这里多么美!任何一种爱情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

他指着海滩的各个地方。

这里,这里,还有那里。每一个场景,每一幕画面,甚至就连这附近的石头,他都记忆深刻。他记得与恋人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说:“这里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人上演爱情电影,却没有一场属于我。”

他还说:“我的家在意大利,但是,我怕我走了,她就找不到我了。我只能在这里等她回来。这里才是唯一能够厮守终身的地方!”

我不曾料想会在这个遥远的国度,与一个刚认识的男子谈及他的爱情。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却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聊着各自的感情生活。我想到了身边的那些亲密无间、整天腻在一起的朋友,很多时候和他们反而相对无言。

我的英语并非特别优异,只能用简短的单词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却毫不在意,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说到情动之处,因为激动,他的渔竿不小心被他踢到了海水里,他当下脱了衣服裤子就跳到海里,试图把渔竿捡回。

我站在大石上担忧地看着他。迟迟不见他上岸,我等得有些着急了,大声地喊他!不曾想,他居然从另外一边爬了上来,吓了我一跳。“怎么样,我厉害吧?”他炫耀着手中的渔竿,哈哈大笑,丝毫没有觉得他刚才的举动太过恣意,反而颇有微词,“其实看我不上来,你应该直接跳下去找我的!”

我始终对他的幽默方式不太感冒,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表示自己不会游泳。

他走到原地重新把渔线扔出去,继续着之前没有说完的话。他原本还笑嘻嘻的脸上,谈及恋人的离开却马上乌云密布,情绪转变如此之快。

“要是她一直不回来呢?”我问他。

他一边把衣服塞到包里,一边无比坚定地回答:“等到我的爱情用尽了,我就会走。”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贝壳递给我,说:“你到处转转吧,这里很美。若是我们还能遇到,我就再送你一个礼物!”

掌心里莹白的贝壳,光泽已经被磨损得暗淡了,我把贝壳小心翼翼地放到裤包里。

早晨九点四十分,我与这个敏感痴情的意大利男人告别,离开了礁石长岸。

浅棕色的沙滩上,一顶顶草编的遮阳伞,这里在工作人员的清理下干净起来。趁着日出的余晖还未完全散去,我拿着相机追着光线,不断地按下快门,却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惨叫。

一个把自己全身都埋在沙里的年轻男人坐了起来。覆盖在身上的沙子随着他的起身全部散落。而原本盖在脸上的杂志掉在地上,被他卷起来拍得啪啪作响,“你踩到我了!你知不知道,你把我踩醒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略微紧张地回头看了看他。不知道刚才踩到他哪里了,会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指着自己的脖子,歪着头说:“你差点儿把我踩断气了!”

刚才我一门心思只顾着给天空拍照,根本没有留意过脚下,也实在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这么一大早地玩“大埋活人”。更没有想到我哪里不踩,偏偏踩人脖子上。

于是,我忙不迭地转身向他道歉。

男子看着我蹲在沙堆前絮絮叨叨。

“我堆了一早上才把自己埋起来!你看,我的杰作都被你毁了!我完美的杰作!哦,上帝……”他一边抱怨我,一边还不忘用韩语、 日语、汉语的“你好”,轮番和我说了一遍。确定我是中国人以后,他忽然又不抱怨了,开始询问一些稀奇古怪,让我难以理解、难以回答的问题。比如刘邦和白娘子有什么关系,古代的中国人不吃不喝,怎么还能长命百岁,等等。

后来,见我对于他的问题,无能为力,他只好把话题重新转回“埋了自己”这件事情上。我估摸着他差不多三十出头的年纪,可闹起脾气来却偏偏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身边很少遇到这种性格特别外露的成年男子,他身上简单直接的少年心性让我颇有些不太适应。在他蹲在地上嚷嚷了几分钟后,我向他提议道:“那要不我帮你重新埋一次?”

他的眼珠子转了半天,同意了我的提议。他直接躺到之前的深坑里,开始指挥起我怎么埋他来。

以前去沙滩上玩的时候,我曾见过一些喜欢用沙埋自己的人,但大多都只埋埋腿什么的。我没有想到居然会有喜欢把自己整个都埋进去的人。沙子压迫在胸口带来的厚重感,他丝毫不觉得难受。一颗头在沙里转来转去,像个上了发条,还带自动说话功能的玩具。

而对于他这种癖好,他的解释更是新奇,他说:“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入土为安吗?我这就叫做‘入土为安’。”

当时,他一副很了解中国文化的样子,冲我严肃地眨眨眼睛,我差点笑出了内伤。第一次知道,原来“入土为安”这个成语,还有这么一个用法。

我用杂志扒拉着沙子往他的身上堆。他的西语里带着很重的口音,某些单词说得很清楚,某些又说得很模糊。导致他说的很多话,我只能靠半猜来理解。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然”这个单词,他把沙当成了被子,早间的沙滩有着湿润的凉意,却在他需要温暖的时候,就这样地保护了他,给予他足够的温暖。

他说,只有自然才能给他这样的安心,连老婆都取代不了这样的安心。

等到我把他又像之前那样重新埋好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谢谢”,便不再有过多的言语,用杂志把脸遮住,继续睡觉去了。

临走前,我看了看那一团显眼的凸起的大沙丘,再次失声笑了起来。

虽然知道他已经看不到,我还是挥了挥手,收起相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沙滩。

与西班牙那些有着辉煌历史的小城不同,马尔韦利亚是一个很商业化的城市。

从汽车站一路走来所看到的地方,都洋溢着浓厚的现代化气息。

穿着比基尼的年轻女孩背着包,穿梭在城市的角落,前来旅行的游客提着拉杆箱在四处寻找酒店。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匆忙闯着红灯往前奔跑。各种打折广告遍布商店的橱窗内外。宽阔的道路有些拥挤,排了一长条的车队。恍惚间,会让人有一种身处国内的错觉。

可是,一旦离开建筑密集的商业区,随便拐进一条狭长的小巷,就会立即被眼前的白色房子所吸引。

阳光在墙面上反射出来的刺目光线让人无法直视。黑色的路灯顶端,是被固定好的矮牵牛。铁栏杆的窗台上,一盆盆热烈盛开的鲜花散发出浓郁的芬芳。穿过狭窄的小巷,隐隐传来弗拉明戈的音乐。路过某一家店门前,还能听到里面餐盘发出的细碎声响。

卖早餐的吧里挤满了聊天喝咖啡的旅客,旁边的超市里,司机正忙碌着下货。在教堂前的椅子外,几个学生一边吃面包,一边小声地讨论着作业。从维多利亚广场往下走,在坡脚的一处房屋前,我看到一对夫妇正准备给自家的房子刷漆。

白色的油漆桶被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老人提出来。身材臃肿的老太太穿着白色的T恤,拿着滚筒在油漆桶里蘸了蘸,然后利索地朝墙上按。老人拿起旁边的一个滚筒,在我旁边和老太太一起开始刷墙面。

才滚了两下,老太太的鼻头就沁出了汗珠,老人立即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鼻子,同时也擦了擦自己的脸。头项阳台上的花瓣在微风中翻动,叶子顶端闪耀着点点橘光,斑驳地打在老人的头顶。老人把手帕塞回裤兜里,冲老太太笑了笑,没有多余的言语,又继续手中的工作。

我举着相机的手在这一刻愕然停住了。

仿佛是有一块重石击到了心底的湖泊,瞬间就泛起水花。

我被这样平淡又温暖的感情打动,在他们身后站了很久,主动走上前, 自告奋勇想要帮助他们。

事后我才想到自己这样唐突的举动,其实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可那时候,老人们虽然惊讶于我提出的要求,但看到我一脸真诚也并没有拒绝,反而很高兴地感谢我的帮忙。

一个女子独自在异乡总是会引来太多好奇的目光。老太太把手中的滚筒递给我,教我怎么刷油漆。他们放慢语速询问我从哪里来,来这里做什么。稍微熟络一些,他们甚至还和我说起隔壁住着的年轻小伙,打算把他叫出来介绍我俩认识。

他们说:“在这里没有遇见爱情,那就算白来了!’

他们的热情让我一时有些不适,一张脸因为窘迫而通红。老人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大胆些,我只能用并不流利的西语转移话题,可因为急迫,想问的话没有用对词,反而问成了“为什么要刷墙’。

“你看,这里有脚印了!”老太太指着一个地方让我看,“墙面脏了,所以要再刷一次。”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谁,会像他们一样,那么喜欢白色。或者说居住在马尔韦利亚的人都喜欢白色。

他们说:“Puro(白色)! Puro!”

马尔韦利亚到处都是Puro !

铺天盖地的Puro!

衣服、瓷盘、沙滩鞋、丝巾、帽子、酒杯、椅子、遮阳伞……

不仅仅是房子,这里的很多东西,都是白色的。 白色象征着他们内心所渴望的纯洁!

当我的手流连在这些白色的物品上时,我似乎才明白这种对白色的喜欢,其实如同一种信仰,支撑着他们的整个精神世界。

老人们开心地赞扬着西班牙的魅力,细数着马尔韦利亚的美好,还有距离马尔韦利亚不远的San Pdro(圣佩德罗)——同一条海岸线上,与马尔韦利亚何其相似的城市。住在旁边的邻居已经醒来,听到两位老人的讲述,纷纷热切地加入进来,对我就像是熟识了很多年的朋友一样。若是有认识的人从我们身边经过,也会被他们叫住,拉到“阵营”里,向我推荐这里所有值得一去的地方,介绍这里最好的餐厅和酒吧。任何我想知道的、不知道的,他们都毫不厌烦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