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康大为他们被抓走之后,过了没多久,就到年底了。作为出首的功臣,太后专门赏了袁天尧五百两银子。而且,太后执政,朝臣的俸禄也就跟着提了提,袁天尧在随后的一个月里也领到了二百两银子。其实袁天尧当月的薪水只有一百五十两,另外那五十两叫做“好意”。袁天尧不动声色地收下了这点“好意”,头也没有低一下。
菜市口的事让袁天尧声名大振,有很多权贵都来巴结他,也就是说,袁天尧有钱了。有了钱,年就好过多了。
但是很多时候,事情并不像袁天尧想象的那么顺利。经过菜市口的事情之后,很多人对袁家的态度也改变了,柏叔买回来的菜,秤一次比一次短很多,白米也不干净了,袁天尧常常从里面吃出沙子来。
“为什么不掺点菜虫呢?”袁天尧想。菜虫是可以吃的,那些人不傻。
当官的和老百姓的心理还是不一样的,老百姓以为做这些事就可以整治袁天尧,但袁天尧根本就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克定曾经跟父亲抱怨过,说是当初就不该掺和康大为的事。袁天尧笑了笑说:“大白菜是你想吃的,鱼翅也是你想吃的,如果两个只能选一个的话,为什么不选鱼翅呢?皇上是要敬的,太后也是要敬的,既然两个不能同时敬,为什么不敬太后呢?”
这一句话似乎是什么人说过的,但是袁天尧依然觉得自己说得很经典,于是就把它写在宣纸上,裱起来挂在卧室,天天欣赏。
总体说来,袁天尧对于自己的选择还是很满意的,有了钱,就可以买价钱高一点的年货。当然,小商贩和平头百姓们对于袁天尧的态度依然没有改变。他们给大米里面掺沙子、给发了蔫的白菜叶子洒水,然后卖给柏叔。时间长了,袁天尧也觉得很不自在。这样的郁结不快终于在大年三十那天爆发了,当时袁家老少正在备年夜饭。
想想这一年,挣到了不少银子,于是袁天尧一时兴起,决定自己亲自下厨。但是转了几个圈之后,原来炖在锅里的一大块肉却不见了,只剩下汤咕咕噜噜地响。肉不见了,就一定是出贼了。袁天尧将当时屋子里面的人全部聚集了起来,算上自己一共八个人: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五太太、克定、柏叔,再加袁天尧自己。
案发时,辈分大的四个太太正在一起打麻将,克定比较调皮,柏叔在看孩子,这样一来,值得怀疑的就只有五太太了。出了家贼,袁天尧感觉脸上很不光彩,五太太年纪小,像个小孩,当所有人都将手指向她的时候,她除了哭鼻子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说,是你自己走还是让我撵你走?”
“不是我干的……”
“还敢狡辩!”
袁天尧正要动手揍五太太,柏叔叫了起来:“老爷,肉没丢,它还在锅里呢!”大家凑上去一看,用勺子拨拉了一下,那块肉果然还在锅里,只不过小了很多,只剩拳头大小了。
“一定是小偷胆子小,不敢把整块肉都偷走。”袁天尧想。
但是肉上面没有切过的痕迹,这一点很奇怪。无缘无故的,好端端的一块大肥肉,怎么就变小了呢?当天晚上的饭,大家都吃得很不开心。莫非是康大为来了?袁天尧感觉后背一阵发凉,他赶忙叫柏叔取了一大沓纸钱来,用灶灰在地上围了一个圈,又点了四炷香,念念叨叨地烧起纸来。
“老爷,您是给谁烧呢?”
“不要说话!”
这几百张纸烧过之后,袁天尧觉得心里舒服多了:“收了我的钱,又吃了我家的肉,气儿也应该消了吧。”
但是一个人犯下了多少罪孽,只有他自己知道,单凭几张纸钱又怎么能赎罪呢?当天夜里刮起了很大的风,将插在地上的四炷香刮倒了,接着就引燃了旁边的一堆干草,最后火越烧越大,根本容不得人靠近。说来也怪,那阵大火刚刚洗劫完袁天尧的房屋,之后就下起了大雪,长长的胡同,只有袁天尧一家遭了灾。
“神灵不佑,祖宗不佑啊!”袁天尧痛哭流涕。最为不幸的是,袁天尧刚刚把银子兑成了银票,大火过后,那张银票也不见了。在袁天尧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出卖了朋友,所以才有此报应,现在康大为不肯饶恕自己,偷吃了自家的肉,还烧了自己的房子。思前想后,袁天尧决定辞去朝中职务,回老家避难,他家祖坟都在那里,到那里去或许可以摆脱怨念。
既然房子烧掉了,也就没有什么行李好收拾了。完成交接之后,袁天尧就带着一家老小南下回老家了。临行时,程昆赶来送了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五十两银子,程昆没钱,因为袁天尧一直没能给他讨个一官半职,所以他只好去帮人养猪,日子过得也很辛苦。
“程昆,是我对不住你!”袁天尧鼻子发酸,眼看就要掉眼泪了,但是他硬是给忍住了,“现在不当官了,也真是帮不上你什么了!”他感慨了一下,喃喃地说:“想我袁天尧,能做万人敌,却让自己最好的朋友去养猪……”
听了这样的话,程昆显然有些不自在了:“大人,这话就见外了,其实现在喂猪也没有什么丢人的,顺利的话,我们一次赚得可不少呢,而且也不怎么累。”
“养猪还不累?”
“嗨,养猪也要讲技巧,看到哪一头猪要出圈了,我就给它喂水喝,一连灌上十天半个月的,就能涨几十斤呢!卖白菜老头教我的,还真管用!”
不管怎么说,袁天尧还是觉得自己很对不住程昆,心想以后有了机会再报答吧!对方赠送的这五十两银子可是自己现在最大的家当了,有了这些钱,回家路费也就够了。当时下着小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出远门要早起,袁天尧二更天就雇好了车子,和程昆扯了一个时辰,天依然没有大亮,但是雪却越下越大了,于是双方挥挥手,道别了。
只有在外落难时,家在一个人的心中才会变得重要。即使拖家带口,马车的速度依然很快,袁天尧很快就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小路,远远望去,这里没有什么变化。倏忽之间,袁天尧记得自己很久没有吐口水了,于是他又“啐、啐”吐了两口。
“没有以前吐得远了。”袁天尧想。
马致远依然还在村口守着,只是又高了一截,袁天尧想要从车窗当中探出头来喊一嗓子,但是没有成功,马致远也就没有看见他。
“啐!”袁天尧朝他吐了一口,却没有打中,马致远呆呆地望着马车,有些不知所以的样子。经过诗红院的时候,袁天尧朝楼上看了一眼,诗红院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妈妈还是没有老,只是楼上很多小妹都不认识了。
过了诗红院,再穿过两条街,就到了旧宅了。由于来过强盗,所以里面的家具都被搬走了。人在经历了穷困之后会学会节俭,袁天尧也是如此,程昆送的五十两银子,打点过车夫之后,竟然还剩四十两!老家还有很多地,只是快一年没有人种了,但是有了这些资本,养活一家人还是没有多大困难的。袁天尧将围墙又筑高了一层,又从大太太以前种的十几丛刺玫瑰上折了一些枝条,堆在墙头上,这样看来,比以前安全多了。
没过多久,袁天尧回家的消息就传开了,于是很多人都来拜访他,而他也感觉脸上很有面子。但是对于袁天尧来说,自己年轻时结交的朋友,大多没有什么正经营生,于是在给家人介绍的时候,他也感觉非常尴尬。还好,很多诗红院的小妹都没有来,只有小曼到这里看了一眼。小曼是小梅的妹妹,比小梅小十岁,当时她家里欠了地主家的钱,最后就把地拿去做了抵押。土地没有了,她们的父母也过世了,姐妹俩就被送到诗红院去了,那个时候小曼只有五岁,妈妈就说先养着。那时的地主是谁来着?袁天尧挠了挠头,似乎自打记事起,袁天德就跟他说过:“整个村子的地,都是咱们家的!”
小曼来的时候,给袁天尧送了十只鸡蛋。或许是她太年轻,不记得当年那些事儿了,但是总之世界上有很多好人,我们可以说他们太傻,但是需要抬起头来仰视。十只鸡蛋或许不值几个钱,但是小曼过得也很不容易,袁天尧想要回送点什么东西给小曼,可是二太太死死按住自己头上的银簪子不放手,只有五太太年龄和小曼相仿,把发髻上的蝴蝶花摘了下来,送给了小曼。
“小梅现在怎么样?”
“现在客人比较少了,妈妈就让她洗衣服。”
小曼还年轻,所以小梅过得还不是很坏,后来袁天尧才知道,从前那些很熟悉的小妹们,大多没有攒下什么钱,翠翠离开这里去省城的时候,只有三十两银子。由于白天也有客人,所以小曼没有待太长时间就回去了。安定下来以后,袁天尧还去过诗红院几次,从前认识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袁天尧看了看小梅,但只是说了点话,看得出来,小梅现在总是挨打,身上有很多伤痕。
“小梅以前最漂亮了。”袁天尧记得。
还有很多邻居都来了,从前一起玩的几个穷学生,只有李东伟没有到。听人说李家小妹常被公公婆婆欺负,他闹了一场,最后就不知所踪了。这次回来,没有几人叫他“大头”了,袁天尧感觉有点空虚,他朝远处“啐、啐”吐了两口口水,也没有引起什么共鸣。
既然安顿下来了,就好好生活吧。第二天,袁天尧上集市买了两头牛,忙的时候锄锄草,闲的时候就躺在树荫底下睡睡觉,就像很多年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