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文白对照全译本:儒家传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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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徐爱录(1)

徐爱(1487—1518)明代哲学家、官员,字曰仁,号横山,浙江省余姚马堰人,为王守仁最早的入室弟子之一,据说也是王守仁的妹夫(娶其妹王守让)。明朝正德三年(1508),进士及第。曾任祁州知州,南京兵部员外郎,南京工部郎中等职务。正德十一年(1516),回家乡省亲,不料第二年5月17日就在家乡去世了,终年三十一岁。

【原典重读】

【1】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咳,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注译】

先生对于《大学》中有关“格物”的一些说法,都是旧本,也就是说以之前文人所说的误本为标准。我刚听说的时候觉得十分意外,然后开始怀疑,继而我经过考虑及对照分析,就正于先生。于是发现,先生的主张就如同水、火的特性,几百年之后的圣人们也不会产生疑问。

先生聪明睿智,为人和蔼及对人坦诚,平常不修边幅。先生年少时豪迈洒脱,热衷于诗词歌赋,同时对佛道两家的经典做深入研究。所以,世人听到他的论述,都觉得是异端邪说,都不去深入研究。然而世人并不知道先生生活在贵州龙场的三年,处困养静,深入研究,已经位列圣贤之列,并青出于蓝。我常受先生的教诲,对于先生的学说,刚开始的时候觉得很粗疏,钻研进去的时候发现学说越来越精妙;再深入钻研,就觉得没有穷尽。十多年来,对于先生的学说,我竟然还没真正领悟。然而,现在的学者,有的与先生只有一面之缘,有的只是听说,有的怀着轻蔑、嫉妒的心情,就想在立谈之间,根据传闻浮想联翩,这样如何能深谙先生的学说呢?跟从先生的人,听着先生的教诲,经常会得一遗二,这就好比相马的时候只注重马的牝牡黑黄,却忽略了其日行千里的特性。所以,我把平日里听闻的学说记录下来,奉于诸位,一起校正,不负先生对我的教诲。晚生徐爱序。

【2】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如《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译】

徐爱问:“《大学》中提到的‘在亲民’,朱熹认为应该是‘新民’,后章中的作‘新民’的句子,好像是他的依据。那先生以为应该按照旧本作‘亲民’,也应该有一定的依据是吗?”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是自新的意思,和‘在新民’的‘新’是不同的,怎么能作为‘在新民’的出处呢?‘作’与‘亲’相对,但并不是‘新’的意思。后面说到的‘治国平天下’处,都没有‘新’的意思。例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都有‘亲’的意思。‘亲民’就像是《孟子》中说到的‘亲亲仁民’,亲近就是仁爱。由于‘百姓之间不能亲近’,舜任命契为司徒,对人们进行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五伦的教育,借此加深彼此的感情。

《尧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也是说‘亲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再比如孔子所说的‘修己以安百姓’,这里的‘修己’的意思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的意思。‘亲民’其实包含了教化和养育的意思,说‘新民’就偏离正道了。”

【3】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注译】

徐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认为事物都有定理,他的看法好像和先生的看法不一致。”先生说:“在具体事物中寻求至善,就会把义看成外在的了。至善是心的本体,只要明明德达到至精至一的程度就是至善。当然,至善并没有与具体事物相脱离。《大学》中的‘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4】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注译】

徐爱问:“至善从心中寻求,恐怕不能穷尽包含天下所有的事理。”

先生说:“心就是理。难道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吗?”

徐爱说:“就像侍父的孝、事君的忠、交友的信、治民的仁,这其中有很多理存在,恐怕也不能不去考察。”

先生感叹道:“这一说法把人们蒙蔽很久了,三言两语是不能使人清醒的。现在就对你说的问题来谈一谈。比如说侍父,不是去父亲那里求得孝的道理;事君,不是去君王那里求得忠的道理;交友、治民,不是从友人和百姓那里求得信和仁的道理。孝、忠、信、仁都各自在自己的心中。心就是理。天理就是没有被私欲迷惑的心,不用在心外添加一分。以这样的一颗心,表现在侍父上就是孝,表现在事君上就是忠,表现在交友、治民上就是信和仁。在自己心中去除私欲、存天理就行了。”

【5】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有是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译】

徐爱说:“听先生这么说,徐爱觉得清醒了很多。但是旧说依然缠绕于心中,还不能完全摆脱。比如侍父,那些嘘寒问暖、早晚请安的细节,不也需要讲求吗?”

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呢?只是要有主次。在自己心中去除私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像寒冬保暖,也只是尽自己的孝心,不得有丝毫私欲夹杂其间,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如果没有私欲,都是天理,那么这颗心是诚于孝亲的心,冬天的时候,自然思量父母寒冷,便要去寻求温暖的地方;夏天的时候,思量父母炎热,便去寻求清凉的地方,这都是那颗诚孝的心发出来的。这样必须先有一颗诚孝的心,然后才有条件发出来。譬如树木,诚孝的心便是树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要先有根,然后才有树叶。不是先找到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上说:如果一个人有了自己喜欢的东西,那么他的性情就会变得和善;有了和善性情的人,就一定会使表情变得愉悦;有了愉悦表情的人,就一定会让自己自然地流露出美丽。必须有深爱之心作为根本,便自然会这样了。”

【6】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所以虽在圣人,犹如‘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注译】

郑朝朔问道:“至善也必须要从事物上索取吗?”

先生说:“至善就是自己的心纯为天理。它如何从事物上获取呢?不妨说几个例子来看。”

郑朝朔说:“比如孝敬父母,在冬天、夏天的时候如何才能保温避暑,如何才能奉养正恰,必须要讲究适当,方为最好。所以有了学问思辨的功夫。”

先生说:“如果孝敬父母讲究保暖避暑和奉养正恰,只需要一两天便可说清楚,何需学问思辨的功夫?保暖避暑只要求己心纯为天理,侍奉父母双亲时只要求己心纯为天理,这样如果没有学问思辨的功夫,将不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所以,圣人也需要“惟精惟一”的训示。如果觉得把那些仪节讲求适当便是至善,那么,现在的戏子在台上扮演许多侍奉父母的礼节,那他们也可称为至善了。”

徐爱在这一天中又有所获。

【7】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却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注译】

徐爱因为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主张,与宗贤、惟贤反复讨论,未能解决。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试举几个例子来看。”

徐爱说:“如今,世人都知道应该孝顺父母,尊敬兄长,但往往不能孝,不能敬,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是被私欲迷惑了,不是知行的原意了。没有知而不行的事。知而不行,只是没有完全明白。圣贤教给人们知行,正是要恢复原本的知行,并不是随便告诉你怎样去知与行便了事。因此,《大学》中指出真的知行与人们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来启示人们。见好色是知,好好色属于行。见到时就自己马上喜欢它了,不是在见了好色之后才起一个心去喜好。闻到恶臭是知,讨厌恶臭是行。闻到恶臭时就开始讨厌了,不是在闻到之后才起心讨厌的。如果一个鼻塞的人见恶臭在跟前,鼻子根本闻不到,也不知道讨厌了。因为他未曾知臭。又如,某人知孝悌,绝对是他已经做到了孝悌,才能称他知孝晓悌。并不是他说些孝悌之类的话,便就会称为孝悌了。又如知道痛苦,一定是自己经历痛了,方才知道痛。知寒,一定是自己感受到寒冷了;知饥,一定是自己感到饥饿了。知行如何能分开呢?这就是知与行的原意,不曾被人的私欲迷惑。圣贤教人们,一定如此才可以称为知,不然,只是不知。这是多么紧切实际的工夫啊!如今,人们一定要把知行说成是两码事,是什么意思?我要把知行说成是一回事,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懂我立言的宗旨,只顾说一回事两回事,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