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行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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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里昂小记

从尚贝里,我们稍离南法,拐了个弯拜访了里昂,这里是法国乃至世界丝绸工业的中心。我们乘火车出游,这还是头一次。当驾车旅行的时候,司机、车子乃至乘客都紧绷着一根弦。几天之内就两次翻越阿尔卑斯,大家希望换换脑子,这也是当时亟需。虽然登临绝顶,俯瞰法国和意大利的感觉无比美妙,但大下坡的危险也时刻相随,很长一段路,都可谓步步惊心。

虽然时常被夏季游客大军忽略,但从很多方面看来,里昂仍然是世界上宏伟的城市里,十分别致的一个。湍急的罗纳河和徐缓的索恩河(Sa·ne)在此相逢,里昂作为两河交汇处的重要位置自不必说;河上的27座桥也自不必说;绿树成荫的码头绵袤漫长,不仅调蓄了夏季洪水,也为人们提供了美丽的步道,如此风情,亦自不必说。

凡是去过里昂的人,都不会忘怀这里房屋排列的美妙与迷离:一排排的房子层层叠叠,一直绵延到法奥维耶(Fauvière)的高处;这里曾是几百年前几位罗马皇帝的住处;古罗马广场的旧址之上,矗立着壮丽的教堂,守护着城市,拥抱着一抹让人百看不厌的欧罗巴浮光掠影。当天光晴好,阿尔卑斯山若近在眼前,勃朗峰的积雪清晰可见,城外可以看到,两条大河汇为一处,向地中海一路奔流。

里昂是军事要塞。它是重要的制造业中心,也是铁路枢纽,更彰显了其重要的战略地位。环城的山上有17座堡垒守护,自然军队也是常见。时常开进开出的法国军士给城市带来了不少色彩和活力。胸甲骑兵更是见者难忘。

他们装备精良,孔武有力,仿佛拿破仑时代真正军人精神的再现,就像在战场要比饮下午茶更舒畅。我们看到穿着宽大灯笼马裤的佐阿夫兵[1],因为阿尔及利亚热带毒日头而把脸晒得黝黑,红帽子好像土耳其毡帽。

今天的沃土广场(Place des Terreaux)商铺热闹,白鸽如云一般飞过,一派平和的广场却见证了法国大革命的悲剧场面。断头台就立在广场中央。保皇派的里昂总带着一派悲天悯人的情怀,是第一批奋起反抗巴黎革命党暴虐无度的城市之一。而这样的行为带来了毁灭性的后果。巴黎的恐怖统治风头都被里昂更加可怖的腥风血雨盖过了。军队被派往里昂,惨烈抵抗之后,城市终于沦陷。“之后国民议会决定采取骇人听闻的惩罚行为,下令摧毁了城市的一部分,废墟上只有一根石柱傲立,上面镌刻着:‘里昂为自由宣战;里昂不再。’”

里昂之景曾经“恐怕是大革命期间最惨烈的景象,妇人哀求垂怜于她们的至亲,她们被绑在断头台下,被迫目睹长达几小时的屠戮。”不久,断头台杀人的速度已经不够快了。人们很快找到了解决方案,数以百计的俘虏被带到城外,革命者的枪口对准他们,继续更大规模和更心满意足的杀戮。

也许关于现代里昂最值得一记的事实便是其工业地位。贝德克尔上写道,里昂每年出口超过价值一亿美元的丝绸。丝绸业仿佛就是这个城市的生计。里昂的富人都是丝绸商。丝绸博物馆在欧洲都算得上是顶尖。在老城区有杰卡德——丝织提花机发明者的雕像。我们穿过窄窄街道的时候,梭子尖锐的撞击声不绝于耳,真是丝织工人机杼忙。

我们参观了“暖房”,运进的生丝在这里的高温下检验。这是丝绸制造的重要第一步,因为生丝比较容易吸收湿气。但当丝暴露在华氏72度至77度的高温下时,水汽便会蒸发,这时就可以准确称重。为防止欺诈,重量都是由宣誓的估价员标注。法国本地只产非常少量的生丝,大多数都是从日本和中国进口。在大概50万人口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一都是直接在丝绸生产行业工作,周边地区的工人的数量或许比这还要多。在出了里昂30英里处,乡村点缀着小房子,每家都有至少一台织机。几个大城市的繁荣更显然是单一丝绸行业的结果。

美国人对里昂的兴趣更多是由于其与美国丝绸制造业起步的联系。不久前,我们看到了一封由1863年生活在里昂的美国人写的信。他提到了当地谣传,织工们都认为美国将会大批建立丝厂,许多大公司都已建立,并派出代理至里昂采购机械和织机,因此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写信人怀疑美国的情况是否会助这项投机成功。除这样的预测之外,这个行业发展迅速,现在900家美国制造商每年产出总计超过两亿美元。当林肯遇刺时,美国政府收到了里昂的织工们送来的丝织旗帜,献给美国人民,悼念亚伯拉罕·林肯。旗子是由最上等的质料制成,上书:“集体敬献美利坚合众国,纪念亚伯拉罕·林肯。里昂,1865。”

但当美国丝绸产量超过法国的时候,里昂仍然是这一行业实质上的中心和心脏。美国实力雄厚的纺织厂大部分都转向生产一种更廉价的丝绸,而且很大程度上都采用一般使用标准,线束要粗糙得多。在里昂生活过之后,就不难理解这个城市会继续担任丝织业中心的原因。即使我们认为当今已经是机械时代,一国的发明会很快地被竞争邻邦为我所用。美国制造商使用杰卡德织机,这就是里昂的发明。第一台美国的织机就是从里昂引进的,但有一件东西没法和织机一起购买引进,那就是内生在里昂人身上的造丝天赋。机械有自身的限制,背后还有劳动力效率的问题。熟练工是每道工序都需要的。里昂的织布机以其轻、软、亮的质地闻名。织就美丽产品的丝线极尽精细,长达250万英尺的丝线,仅重2.2磅。

能亲眼看到织工劳动,欣赏他们以非凡技艺熟练地将成千上万精细的丝线织成和谐的色彩,真是难忘的体验。他们的技术都是代代相传的,跟美国竞争对手相比,他们早在数个世纪前就起步了。他们的祖先早在美洲大陆被发现之前就开始了制丝,里昂的丝绸业最早可以追溯到1450年,由意大利难民建立。

丝绸行业中,传统意义非凡。17世纪下半叶,路易十四时代,从里昂的织工从威尼斯对手中赢得头等大奖那一刻起,他们的织机就在为欧洲王室制造昂贵的衣袍和稀有的织锦画而不倦地转动。里昂的博物馆里就有一件俄国叶卡捷琳娜二世穿过的丝袍。还有一幅织锦画,曾装点过玛丽·安托内特在巴黎杜伊勒里宫的房间,以及拿破仑于凡尔赛宫的宫殿。这些里昂织机的宝贵纪念品,千金难买。许多乔治五世加冕礼上露脸的华美丝袍都是里昂打造的。今日也如同昨天一样,要制造法国出口的华丽丝绸和织锦,需要的不仅是能工巧匠的妙手,更是艺术家的灵魂。成就丝绸工业之都里昂的,正是法兰西的艺术气质。

美国曾经试图要创建美国特色的风格,失败了。德皇也曾经努力要创造典型的德国风格,一样无果。这些国家的气质都太商业化、机械化了,不适合艺术的土壤。在这样的环境下,据说法国织工在美国工厂工作时就会大才尽失,失去了大半的艺术原创性。工业化的进程太快了。美国劳动力成本高昂,使得企业不得不将重点放在速度和产量之上以平衡生产成本。但在里昂,劳动力相对低廉,织机手动和自动部分的分工是如此合理,令制造商可以应付大批订单。

优秀的织机体系,加上与生俱来的艺术气质和创造力,就解释了里昂与美国竞争对手相比的优势,也说明了美国大型百货公司的买手为何要一年两次前来挑选式样和下订单。服务于显贵阶级的百货公司甚至还长期派驻代表在此,以保持与法国时尚最近的距离。

时尚的话题对于普通美国人来说简直太有吸引力了,因此通知里昂的人手照章订做非常有必要。巴黎是新时尚的展台,乱花渐欲迷人眼,几乎掩盖了里昂在时尚界的巨大影响。里昂超过一百家的丝绸制造商有自己的设计师,不断地创制出新的配色和纹样。

大多数新的设计和配色每季都会活跃在平纹细布、塔夫绸[2]和缎料上,各种各样的丝绸在这里都可寻到。这里就是丝绸灵感之源。巴黎决定了哪些新纹样会被模特穿出来,然后被全世界的时尚之都竞相效仿。巴黎对于如何结合不同质料有着胸有成竹的艺术概念,而这些材料正出自里昂。

两个城市一起合作。巴黎著名的时装商店和里昂的丝绸制造商在时尚风潮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而,时尚的源头则是时间的精神气质。我们躁动不安的时代渴望百变。一百多年前的法国,生活缓慢得多,丝绸裙装还是新娘妆奁中重要的一部分,一辈子的重要场合都会穿出来,最后一代代地传下去。但今天,一季之间,时尚就已风云变幻。

时尚在巴黎变化,也在美国变化。如果仅从组织的角度来看时尚,就会发现复杂机械结构的每一个小零件的运作都是那么地完美。一位法国丝绸制造商在访问数个美国城市后到达里昂,不仅惊异于时尚风潮从上层社会传到中产阶级的速度,也为美国人捕捉着装新潮流的速度折服,还惊喜地发现,巴黎时尚几乎在同一时间就传遍了纽约和芝加哥。他看到,在美国,巴黎春季时尚被法国材料精准复制,色彩、线条、理念和细节,都是那么完美,难以与巴黎服装区别开来。我们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我们在品位教育方面,和在对线条色彩的审美欣赏方面,都深深地受了法国和旧世界的影响。

在里昂,在织工工坊,特别是那些手工织机工坊里,人离艺术精神最贴近。这里有数以千计传统工艺的织工,尽心尽力地打造城市著名的丝绸业。他们薪水微薄,而工作的环境极其赤贫恶劣。我们参观了几间,大部分织机都放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或者是放在好似经历了风暴和法国大革命洗礼的老房子顶楼里。而这些地方的卫生条件又是极差的。1911年,当地有一个慈善机构,目的是要为工人提供像样的处所,这样织工就可以在照明状况更好的地方工作。他们总是热情好客,乐意展示他们的工作,解释织机的工作原理。在一家工坊,织工忙着织一块金银绞丝缎子,这块美丽的织锦画是为英国女王温莎城堡的房间订制的,而织就它的工人,每天的薪金只有一美元。

另一台织机上,正在复制一块16世纪的锦缎。法国一位百万富翁在博物馆中看到真品后,要为他修建的新庄园复制一块一模一样的。一上午经过了无数这样的场景,让人觉得这一趟里昂真是不虚此行,最重要的就是一睹这些从事世界上最古老、最迷人的行业的艺术工匠手下织机的作品。

[1](穿阿拉伯式制服的)法国轻步兵。(译注)

[2]用优质桑蚕丝经过脱胶的熟丝以平纹组织织成的绢类丝织物。名称来源于taffeta一词,含有平纹丝织物之意。(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