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就是有人在哭——就是”
第二天又是倾盆大雨,玛丽向窗外望去,荒原被灰蒙蒙的薄雾和乌云裹得严严实实的。今天又没法出去了。
“遇到这样的大雨,你们都呆在自己家的村舍里做什么?”她问玛莎。
“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尽力不让自己被其他人踩到。”玛莎回答。“嗯,俺们家人实在是太多了。俺妈妈是个温和的女人,但也会被俺们搞得焦头烂额。所以大点的孩子会去牛棚玩耍。迪肯不怕外面湿答答的,他还是像晴天时一样跑出去玩,他还说阴雨天能看到艳阳天看不到的东西。他曾经发现过一只在洞穴里溺水快要半死的小狐狸,便把它揣在怀里取暖,还给带回了家。小狐狸的妈妈在窝附近被杀死了,窝穴里又注满了雨水,小狐狸的兄弟姐妹也都被淹死了。那只幸存的小狐狸现在就住在俺们家。还有一次,他发现了一只溺水快半死的乌鸦,就把它也带了回来,驯练它,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煤灰’,因为它实在太黑了。现在不管迪肯到哪儿,‘煤灰’要么蹦蹦跳跳,要么飞飞停停地跟随左右。
当玛莎又开始喋喋不休时,玛丽忘记了曾经对这些再熟悉不过的”碎碎念“的厌恶,反倒觉得它们很有趣,玛莎有事止住话或走开时,玛丽甚至觉得有些遗憾。这与她在印度时听女仆阿亚讲的那些故事很不一样。十四个人挤在荒原上的小村舍里,满满当当的分住在四个小房间,还总是食不果腹。孩子们在屋里摔爬滚打,自己找乐子玩,就像一窝温厚又略带小野蛮的牧羊犬幼崽。玛丽被玛莎话中的”妈妈“和”迪肯“深深吸引了。只要玛莎说起”妈妈“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的时候,玛丽总觉得心里暖融融的,特别舒服。
“如果我也有一只乌鸦或狐狸幼崽该多好呀,这样我就能跟它们一起玩了。”玛丽说,“可我什么都没有。”
玛莎看起来有点茫然。
“内会编织吗?”她问。
“不会。”玛丽回答。
“会缝补吗?”
“不会。”
“会读书吗?”
“会。”
“那干嘛不读些东西呢,或者学学拼写?内都这么大了,也是时候学点东西了。”
“我没有书。”玛丽说,“我以前的那些书都留在印度了。”
“真可惜。”玛莎说,“要是米洛克太太让你进图书馆就好了,那里有成千上万本书呢。”
玛丽没有再问图书馆在哪儿,因为她的小脑袋里突然萌生了一个新主意。她决定自己去找图书馆。她才不怕米洛克太太呢,因为米洛克太太似乎一直都呆在楼下那个舒适的管家起居室里。在这个怪异的地方,平时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事实上除了仆人,真的看不到其他人。而且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只要主人外出,这些仆人们便在楼下过起了奢侈的生活。楼下有一个挂满了闪闪发光的铜器和锡器的大厨房;还有一间宽敞的大厅供仆人使用,他们一天要在那里吃上四五顿丰盛的大餐,当米洛克太太外出时,那里更是闹翻了天。
玛丽一日三餐供应得非常规律,还一直有玛莎在一旁伺候,但是其他人根本就懒得管她。米洛克太太一天会过来看她一两次,但从未有人问起她做过什么或告诉她去做什么。玛丽猜想这可能是英国人对待小孩子的方式吧。在印度,她被贴身女仆阿亚服侍得妥妥帖帖,阿亚与她寸步不离,而且是从头伺候到脚。那时玛丽经常厌恶阿亚那样形影不离。现在再没人跟着她了,而且她得学着自己穿衣服,因为当她想把衣服递给玛莎,让玛莎伺候穿衣时都会遭其鄙视的眼神,好像在说“内真傻,内真蠢,连自己的衣服都不会穿!”
“内是傻子吗?”玛莎曾经这么说过一次。那次玛丽站着不动,等玛莎给自己戴手套。“俺们家的苏珊·安才四岁,但是比内聪明两倍。有时候内看起来就像个弱智。”
之后足足有一个小时,玛丽都愁眉不展的,可这也使她开始考虑一些从未想过的事情。
今天早上,玛莎最后一次打扫完壁炉后就下楼去了,玛丽走到窗前站了约十来分钟。她在揣摩玛莎早上提及图书馆时闯入她脑中的新想法。其实她并不关心图书馆本身,因为她自己压根就没读过什么书。不过这使她重新想起那上百个门锁紧闭的房间。她在想这些房间是不是真的都上了锁呢?如果能进去,房间里都有些什么呢?真的有一百个房间吗?为什么不去亲自数数到底有多少个门呢?既然今天上午没法出去,得找找其他事情做才行。没人教过玛丽做事前要事先征得同意,她也完全不晓得所谓的“权威”,所以根本不认为有什么必要去请示米洛克太太以获得在房子里瞎逛的应允,即使看见了米洛克太太,玛丽也不会上前去问。
她打开门,走进楼道,开始闲逛起来。楼道很长,还有很多分支,她爬了一小段楼梯,进入了其他楼道。这里门挨着门,楼道的墙壁上还挂着画,有些是昏暗奇怪的风景画,更多的是衣着怪异而华丽的男人和女人的肖像画,他们的衣服都是缎子或天鹅绒质地的。玛丽发现眼前的走廊挂满了这些肖像画。她以前从未想过一个房间里能挂上这么多这种画。她沿着走道缓缓地溜达,注视着画中一张张面孔,画中的人好像也在盯着她看。玛丽感觉他们似乎在琢磨这个印度来的小女孩儿究竟在他们的房子里干什么呢。有些肖像画上的人物是孩子——穿着厚厚的齐地的绸缎袍的小姑娘,被袍子衬得格外突出。男孩们不是穿着喇叭袖,就是穿着花边领,要么蓄着长发,要么围个轮状的大波皱领。她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看这些画中的孩子,还想着他们叫什么,去了哪儿,为什么要穿如此奇怪的衣服。其中一幅画上是一个表情呆板,长相平庸的女孩儿,玛丽觉得她很像自己,她穿着一件绿色的锦缎连衣裙,手上停了只绿鹦鹉,她的眼神异常尖锐,充满了好奇。
“你现在住在哪儿?”玛丽大声问着画中的女孩儿,“希望你也住在这儿。”
其他小女孩肯定没有经历过这样怪异的早晨。好像整个房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这个瘦小的女孩。她楼上楼下地逛游,宽楼道窄楼道地穿梭,放佛除了她没人这么走过这些楼道。这里建了那么多房间,肯定住过很多人,可如今房间空空的,玛丽一度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一直到了二楼,她才想起来要去拧一拧门把手。正像米洛克太太说的那样,所有的门都锁上了,最后她把手放到其中一个门把手上,下意识地转了转。当感到门锁毫无障碍地被转动时,她害怕了好一阵子,她推了推门,门居然沉重而缓缓地被打开了。这是一扇很大很厚重的门,里面是间宽敞的卧室。卧室墙上挂着绣锦,还有镶嵌在墙里的家具,跟她在印度时房间里闲置的那些很像。房间里还有一扇开阔的窗户,透过铅质的窗格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荒原。壁炉架的上方悬挂着那个身材僵直长相平庸的小女孩的另一幅肖像画,瞪着一双眼睛望着玛丽,眼神更加好奇了。
“也许她在这间卧室住过。”玛丽说,“她盯得我心里发毛。”
之后她又相继打开了很多房间的门。看了那么多房间,她已经觉得有些厌倦了,想着八成已经够一百间了,尽管并没有仔细数过。所有的房间都千篇一律,不是挂着陈旧的画就是挂着绣着奇怪景色的织锦,还有些奇怪的家具和古怪的装饰。
其中一个房间,看起来像是某位女士的起居室,墙上挂的尽是绣花的天鹅绒,屋里还摆了一个装了一百多只象牙雕小象的柜子。这些小象大小各异,有的还驮着象夫或轿子。有些象明显比其他象大得多,有些则小得像只象宝宝。玛丽在印度见过象牙雕刻,而且她也十分了解象。她踩着脚凳打开柜门,和小象们玩了好大一会儿。等到玩累了,又把小象们按秩序放回去,关上柜门。
玛丽兜了很大的一圈,无论是长长的楼道,还是空荡荡的房间,连一个活物都没有看到;不过在这间屋里,她看到了。就在她关上柜门时,忽然听到了轻微的沙沙声。玛丽惊得跳了起来,她仔细地观察了壁炉旁的沙发,声音好像是从那里传来的。她发现沙发角落的垫子上盖着一张破了个洞的天鹅绒,洞外正钻出一个小脑袋,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窥探着外面。
玛丽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子那头,仔细看了看。原来瞪着眼睛的是一只小灰鼠,它穿过天鹅绒在垫子上咬出了一个大洞,舒舒服服地在里面安起家来。灰鼠的身旁挤搡着六只鼠宝宝。如果这上百个房间中没有其他生命迹象的话,那么这七只老鼠便是例外,而且它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孤独。
“如果它们不那么害怕的话,我就把它们带走了,”玛丽说。
她走了太多路,最后实在累得走不动了便折回去。有两三次她拐到其他楼道迷了路,只得像没头苍蝇一般楼上楼下地跑,直到找到回去的路。最后她到了自己住的那层楼,但由于离她自己的房间还有些距离,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我想我又转错弯了。”玛丽说,她正站在一条短小走道的尽头,对面的墙上还挂着绣帏。“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这里好静啊!”
就在这时——她站在这儿刚说完这些话时,眼前的一注平静突然被打破了。是哭声,跟那天晚上听到的不太一样;声音有些短促,像是孩子烦躁的呜咽声,因为受到墙壁的阻隔,这哭声听起来有些闷,有些堵。
“哭声比上次离我更近了。”玛丽说,她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正在哭。”
她不小心摸到旁边墙上的绣帏,马上吃惊地跳躲到一边。那张绣帏下遮盖的不是墙壁,而是一扇门,门被推打开了,里面可以看到走道的另一截,走道上,米洛克太太手里挂着一大串钥匙,看到玛丽在这里时,她脸上的表情很不愉快。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说,一把抓住玛丽的胳膊把她拉开。“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来着?”
“我拐错弯,迷路了。”玛丽解释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走,还听到有人在哭。”
玛丽此刻恨极了米洛克太太,不过更招恨的还在后面。
“你什么也没听到。”管家米洛克太太说。“你赶紧回到自己的幼儿活动室去,否则我要扇你耳刮子了。”
米洛克太太紧紧抓着玛丽的胳膊,半推半拽地带着她走了两条走道,到了玛丽的房门口,她一把将这个小丫头推了进去。
“听着。”她说,“你最好老实呆着,否则我非得把你关起来不可。看来真得让主人给你找个家庭教师了,他说过要给你找一个的。确实需要有个人好好治治你才行。我是管不了你了。”
米洛克太太走出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玛丽走到壁炉前的毛毯上坐下,气得小脸煞白。她没有哭,却忍不住恶狠狠地磨着牙。
“就是有人在哭——就是——就是!”她自言自语。
她已经听到两次哭声了,总有一天她会查明真相的。今天上午她收获颇丰。她感觉自己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旅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已经会给自己找乐子了,她与象牙雕小象玩耍,她还发现了在天鹅绒垫子里做窝的小灰鼠的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