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群体的一般特征群体精神统一率
“群体”这个词通常是指许多个人聚集在一起,无论其国籍、职业和性别,也不管是什么偶然事件把他们聚集在了一起。
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群体”一词则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一群人拥有了新的特征,它完全不同于组成这一人群的个人特点。自觉的个性消失了,大家的感情与思想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展,形成了一种集体心理,它也许是暂时的,但特点相当明显。于是,集体就成了这么一种东西,由于找不到更好的说法,我便把它叫做有组织的群体,或者,如果大家愿意,也可以说是心理群体。它成了一个单独的存在,服从于“群体精神统一律”。
显然,并非许多人偶然聚集在一起就会获得有组织的群体之特征。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没有任何明确的目标,即使千百人偶然聚集在公共广场上,也谈不上是一个群体。要获得群体的特征,必须受到某些东西的刺激和影响。我们接下去会讨论它们的性质。自觉的个性消失和感情与思想朝某个既定的方向发展,这是群体正在形成的最初特征,它并不总是要求许多个体同时出现在某个地点。有时,在某种强烈感情的影响下,比如说国家发生了大事,成千上万人虽然分处多地,也能获得心理群体的特征。那时,任何一个偶然事件就足以把他们聚集起来,让他们的行为立即就具有群体行为所固有的特征。在某些情况下,六七人就能形成一个心理群体,而如果是偶然聚集在一起,哪怕是数百人也不能成为群体。此外,在某种影响的作用下,整个民族不一定要明显地聚集在一起也能成为群体。
心理群体形成后,便会获得某些普遍特征,它们虽然短暂,却很明确。除了这些普遍特征之外,还有一些次要特征,它们会根据组成群体的成员的不同而不同,而那些成员则会改变群体的精神结构。
所以,心理群体是可以划分的,当我们研究不同类型的群体时,我们会发现,异质性群体,也就是由不同成分组成的群体,与同质性群体,即由多少有点相同的成分(派别、阶层和阶级)组成的群体,二者之间有某些共同的特点。除了这些共同的特点,还有一些不同的特点把它们区分开来。
不过,在考察不同类型的群体之前,首先应该考察它们所共有的特征。我们将像博物学家那样,从描述族系中每个人都共有的普遍特征开始,然后才来研究把该族系各种类型区分开的个别特征。
要准确地描述群体心理并不容易,因为其组织不仅随群体的不同种族和构成发生变化,也随支配群体的刺激因素的性质和程度而变化。不过,即使对个人进行心理研究也会碰到同样的问题。只有在小说中才能看到一成不变的人物性格。只有单一的环境才会造就明显的单一性格。我曾在其他地方指出,所有心理结构都包含着各种特征的可能性,环境一旦变化,这些特征便会表现出来。所以,在最残暴的国民公会[6]议员中,有些原是善良的有产者,一般情况下,他们可能是和和气气的公证人或道德高尚的公务员。风暴一过,他们又恢复了心平气和的有产者的正常特征。拿破仑就在这些人当中找到了最顺从的臣民。
由于在此无法研究所有组织程度不一的群体,我们将重点考察组织处于完成阶段的群体。这样,我们将看到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不是它们一直以来的样子。也只有在这个高度组织化的阶段,在种族基础稳固、局势可控的情况下,某些新的特点和原有的特点才能并存,集体的所有感情和思想才能朝着某个相同的方向发展。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刚才所说的“群体精神统一律”才会发挥作用。
在群体的心理特征中,有些可能与独处的个人有相同之处;另一些则相反,完全为群体所特有,只有在群体当中才见得到。我们首先要研究的就是这些特点,以便更好地揭示其重要性。
心理群体所表现出来的最惊人的事实如下:不管是什么人组成了这个群体,不管他们的生活方式、工作、性格或智力相似与否,只要他们形成了群体,他们就拥有了一种集体心理,这种心理让他们换了一种方式来感觉、思考和行动,这与他们一人独处时的感觉、思考和行动的方式完全不同。有些思想和感情,只有当个人处于群体中的时候才会出现或付诸行动。心理群体是一种由异质成分组成的临时组织,在一段时间内结合在一起,非常像组成一个生命体的细胞,众多细胞聚集在一起,创造了一个新的生命,表现出与单个细胞完全不同的特征。
与赫伯特·斯宾塞[7]这样深刻的哲学家的观点不同,人们惊讶地发现,在构成群体的人群中,根本没有因素的总和与平均值,只有新特征的组合和创造,就像在化学中,把某些成分放在一起,比如说碱和酸,它们组合后会形成一个新实体,其属性已经与原来的物质完全不同了。
我们很容易发现,变成群体的个人与独处的个人大不相同,但要找出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却不那么容易。
哪怕是想管窥这些原因,也得首先记住现代心理学的这一发现,即,无意识现象不仅在有机体的生活中,而且也在智力活动中起着绝对重要的作用。与无意识的生活相比,有意识的精神生活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哪怕最精明的分析学家,最敏锐的观察者,也只能发现一丁点儿无意识的动机在指导着他。有意识的行为源自无意识的深层结构,而这种结构的基础主要是受遗传的影响创造出来的,它包含了先祖遗留下来的许多东西,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种族的灵魂。我们的所作所为,除了自己承认的原因,也许还有我们不承认的秘密原因,但在这些秘密原因的后面,还有许多更秘密的原因,因为我们连自己也不知道。我们的大部分日常行为都是我们没有发现的隐蔽动机之结果。
组成种族心理的主要是无意识的因素,这些因素在这个种族的每个人当中都是相同的。而他们的区别,主要在于有意识的因素,那是教育的结果,尤其是不同遗传的结果。人在智力上相差很大,却会有非常相似的本能和感情。在感情方面,宗教感情、政治感情、道德感情以及爱憎方面,最杰出的人物也不见得比最普通的人做得更好。就知识而言,在大数学家和一个鞋匠之间可能存在着天壤之别,但就性格而言,他们的区别微乎其微,甚至往往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在群体中被变成共性的,正是性格中的普遍品质。这些品质受无意识的支配,种族中的大部分正常人差不多都程度不同地拥有。在集体心理中,个人的智力差异削弱了,个性也消失了。异质淹没在同质中,无意识的特点占了上风。
正是这种被变成共性的普通品质告诉我们,群体永远无法完成要求知识水平较高的事情。有关群体利益的决定是由杰出人群组成的议会作出的,但他们的专长各不相同,他们作出的决定也并不比一群傻瓜作出的决定高明多少。事实上,他们只是把大家都拥有的这种平庸特性共同化,在群体中,积聚的是蠢事而不是智慧。正如大家常说的那样,并不是所有人都比伏尔泰[8]聪明,而可以肯定的是,伏尔泰比所有人都聪明,如果此处的“所有人”指的是群体。
但如果群体中的个人只满足于把各自的普通品质集中在一起,那只会是制造平庸,而不是像我们所说的那样创造出新的特点。那么,那些新的特点是如何诞生的呢?这就是我们现在要研究的问题。
群体的这些特征在个人独处时并不具备,它是由许多原因决定的。第一个原因是群体中的个人仅因人多势众,就会感到有种不可战胜的力量。这种力量会让他感情用事,而他单独一人时肯定会有所收敛。群体无名无姓,因此可以不负责任,当束缚个人行为的责任感完全消失时,人便会肆意妄为。
第二个原因是传染性,它也会影响群体,决定群体会表现出什么特点,有什么取向。传染是一种很显然的现象,但难以解释,它应该跟我们待会儿要研究的催眠现象差不多。在群体中,任何情绪、任何行为都具有传染性。这种传染性强烈得很容易使个人为了集体利益而牺牲自己的利益。那是一种与他本性大不相同的态度,只要属于群体,他就会身不由己。
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它决定了群体中的个人有时会呈现出与他独处时完全相反的特性。我指的是容易接受暗示,我们刚才提到的传染性正是这一特点的结果。
要弄懂这种现象,就必须了解心理学领域的某些新发现。今天,我们已通过各种方式得知,个人在失去自己有意识的个性时,会服从引导者的心理暗示,做出与自己的性格和习惯完全不同的事情。然而,仔细观察一下似乎就可发现,在有所行动的群体中浸淫一段时间的个人,受其中散发出来的气息的影响,或出于我们所不知的原因,很快就会处于某种特别的状态,与被催眠的神奇状态十分相似。被催眠者的大脑行动瘫痪了,服从脊髓的无意识行为,任由催眠师随意指挥。有意识的个性完全消失,也没有了意愿和分辨力。所有的感情和思想都朝着催眠师决定的方向走。
心理群体中的个人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况,他再也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像被催眠者那样,在他身上,在某些能力被破坏的同时,另一些能力兴奋到了极点。在某种暗示之下,他会不顾一切地去完成某些事情。群体中的个人比被催眠者更加奋不顾身,因为那种暗示对群体中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它会互相影响,所以显得格外强烈。群体中,人们的个性很少能强大到足以抵抗暗示,逆流而上。他们最多只能根据不同的暗示另辟蹊径,所以,一句动听的话,一个被唤起的相关形象,有时就能让群体避免极为血腥的行为。
所以,有意识的个性消失,无意识的个性得势,感情和思想通过暗示和传染,被引到某个方向,可能立即就会把所暗示的思想变成行动,这就是群体中的个人的主要特征。他已经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成了不能控制意识的木偶。
因此,只要他属于有组织的群体中的一员,他就在文明的阶梯上倒退了好几步。一人独处时,他可能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在群体当中,他便成了一个野蛮人,一个凭本能行事的人。他会变得无法自控,充满暴力,凶猛残暴,随心所欲,容易冲动,具有原始人那样的英雄主义,很容易受语言和形象的影响——群体中的个人如果一人独处,就丝毫不会受到这样的影响——做出与自己的利益和习惯完全相反的事情。群体中的个人是沙漠中的一粒沙子,风想把它吹到哪里就可以吹到哪里。
正因为如此,人们看到,每个陪审员都反对的判决,陪审团通过了;每个议员都反对的法律和措施,议会采纳了。国民公会的成员独处时都很有教养,平心静气,可一旦结群,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支持最残忍的建议,把无辜者送上断头台,违背自己的利益,放弃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互相残杀。
结群的个人并不仅在行为上与自己原先有巨大区别,甚至在失去所有的独立性之前,他的思想和感情就已经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大得可以把挥霍者变为吝啬鬼,把怀疑论者变成信徒,把诚实者变成罪人,把懦夫变成英雄。1789年8月4日那个著名的夜晚[9],贵族们一时激动,投票放弃了自己的特权,这是每个贵族独处时都绝对不会接受的。
综上所述,群体在智力上总是劣于独处的个人,不过,从情感的角度以及这种情感引起的行为来看,群体会根据情况的不同表现得更好或更糟。一切都取决于群体被暗示的方式。仅从犯罪的角度研究过群体的作家们所完全陌生的,正是这一点。群体确实经常犯罪,但往往也是英雄,为了信仰或主张而敢于牺牲的主要也是群体。人们以光荣和名誉来激起他们的热情,就像十字军东征[10]时期那样,让他们赤手空拳、腹中空空地投入战斗,把背叛者赶离耶稣之墓;或像九三年[11]那样,捍卫祖国的领土。这种英雄主义有点无意识,也许吧,但历史正是用这种英雄主义书写的。如果人民干大事之前都要深思熟虑,那他们在历史上留下的记录就会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