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身逢乱世,无奈困守南皮城(1)
郭如意心急如焚地道:“嫣然嫂子说,还有一点面没有用完,回去拿了,谁知道……谁知道……现在可怎么办啊……”沈万三向城内回望一眼,只见短短的时间里,城里已经燃起了冲天大火,一阵阵令人胆战心惊的拼杀声和临死前的惨叫声从城里传来,他近乎绝望地对着高耸的城墙大叫一声:“嫣然……”
南皮之乱
官道上聚集着一群衣衫褴褛的饥民,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走在最后面的是一群老弱妇孺。一个个面黄肌瘦,面目浮肿,有的因为抵受不住饥饿,贪食了观音土,难以消化,肚腹就像藏了一个小皮鼓似的,高高凸起。不时有人体力不支卧倒在地,左右的人也都视而不见,似乎是习以为常了。即使遇到一两处可以讨要饭食的地方,往往也被这么多人吓怕了,看到饥民就关门闭户,把吃的东西都藏起来。在这乱世,不要说种地为生的平民百姓,就是富家乡绅也没有多少余粮,谁又愿意把辛辛苦苦积攒下的一点救命粮拿来填给成千上万的饥民呢?
大路两旁的树皮、树叶早已被饿疯了的饥民扒光了,放眼望去,赤地无垠,连草也没有剩下几棵。
一个没有抢到树皮草根的老人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年轻后生挖到了几棵青草,赶紧跑过去,跪在那后生面前,一只手扯着后生的裤管,另一只手抱着怀里已经昏迷多日的孙子,用嘶哑的声音哀求道:“这位小哥,您行行好,我一家十几口人都饿死了,就剩下我祖孙俩了,我孙子三天没睁眼睛了,眼看要饿死,您救救孩子给口吃的,我回家给你立长生牌位,保佑……”
“这当口儿谁顾得了谁?饿死了省得活受罪,再说了,我给你一口半口的就能救你家小孩的命?不是我心狠,眼巴前也只好各顾各了!”找到吃食的后生宝贝似的紧紧握住手里那一撮青草,好像随时会被人抢走似的,一把塞进嘴里,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老人看着怀里浑身浮肿的孙子,不知这根独苗现在是死是活,他用手摇了摇孙子,小孩已经几天水米未进,浑身水肿得像发面,轻轻一按皮肤就会凹出一个深深的洞来,久久不能复原。洒下两行老泪,无奈的老人只好挣扎着站起来,抱着不知道今后是死是活的孙子继续踉跄前行。
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妇,她背上背着两三岁大的女儿,母女俩所在的村寨几百口人,不到三个月饿死了一多半,还走得动的人都出来逃荒。为了活命,她丢下饿得不能动弹的三个孩子,把最小的女孩带了出来。因为小女儿年纪小,背得动,可以长途行走,走在路上也好照料,其余儿女的生死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跟着同村人踏上了北上逃荒的路,才发现这条路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开始听别人说,到了大都就有吃的,能活命,可是,走了一个多月了,连大都城的影儿都没见到,近两千难民除了饿死的还剩下不到一千人。没办法,出来都出来了,就算是饿死也得走,因为只有走才有找到口粮的希望。
“狼……快跑,有狼……”忽然间,前面有几个人叫了起来,少妇此时又累又饿,两只眼睛直冒金星,听到有人大叫什么,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有东西朝她扑了过来,身体虚弱的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翻在地,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到小女儿的惨叫声,紧接着她就看到一只灰色的饿狼正用嘴巴叼拖着一个幼小的身体,缓步远去,好像知道没人会追赶,走得十分从容。
“娘……娘……”被狼叼走的女孩哭喊着母亲。
少妇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嘴里叫着:“我的儿啊……”追了上去,可是饿狼拖着二十几斤的小女孩一点都不费事,并没有降低多少奔跑的速度,少妇尽管又哭又叫,但是根本追不上饿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女儿被饿狼拖走,耳边还能听到女儿一声声绝望的呼唤越来越微弱,直到什么都听不到,饿狼和女儿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她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祈求同行的乡亲,能帮忙把孩子救回来。奇怪的是,并没有多少人同情这对可怜的母女,甚至还有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远远地站着不时发出惊叹后的微笑,好像在看一出惊险的武戏。
“这是什么世道,官府欺负咱们,盗匪欺负咱们,现在连这四条腿的畜生也欺负咱们,我看哪,普天下就没咱平头百姓好活的地儿了……”
“这算啥,前几天咱过的那个啥县城,整个城的人都跑光了,豺狼虎豹都在大街上走,你又不是没见。唉,老爷天这是剃人苗呢,人太多了要死上一批才收手。”
……
难民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过去搀扶起少妇,甚至连安慰两句都没有。许久之后一个同村的老者走过来,对少妇大声训斥道:“哭啥,叫啥,女娃子生来就是人家的,你养大了也留不下她。你就算把她从那畜生嘴里夺过来,还能养活几天?没看见方圆几里连树皮都没的吃了,快别哭了,活人得为活人想,死了就注定是阴间的货。”
绝望的饥民们再次踏上求生的征途,没走几里路,前面忽然传来了喧闹声,有人过去探听一番,回来时带来了几个破衣烂衫的汉子,其中一个中年人双手叉腰,跑到一个土坡上,高声把四散的难民都叫过来。等人都聚集得差不多了,他高声说道:“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咱们都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平头百姓,人市不是说了吗?南人最便宜的只要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就一条命啊!种地不是旱就是涝,一年到头也刨不出多少吃的,能保个肚儿圆的能有几个?如今倒好,黄河决堤,一夜之间啥都没了,朝廷还要收税,没事要收‘撒花钱’,逢年过节要收‘节钱’,过个生辰要收‘生日钱’,这还是好的,哪天当官的不高兴还要平田种草,把好好的庄稼都毁了当牧场放马,咱是没有活路了,老天不让咱活,朝廷也不让咱活,干脆,咱反他娘的,横竖是个死!前头的县城里,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馍,喝不完的粥,不想饿死的都跟我去……”
最近几个月,全国各地的难民不断涌向大都城,朝廷害怕难民聚集闹事,严令难民返回原籍,违令者以谋反论处。可是,这些千里迢迢走出来的难民,为的就是逃荒,希望在大都能找到吃的,要他们返回原籍挨饿,那不是和等死一样?所以没人愿意回家,朝廷气急败坏,立即调集官军镇压。各省难民被赶出大都,有的为了活命铤而走险,邀集同伴打劫官仓,看到造反的人抢到了粮食,很多饥民蜂拥而至,就攻打起这座只有近十万人的南皮县城来,要官府开仓赈灾。
这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有几千人之多,但是打了两个月,还是没能进城。听说又有流民赶到,造反的头儿立即跑来煽动。他说的也是实话,一些年轻后生蠢蠢欲动,最后跟着去了一大帮人,不到半炷香时间,老老少少千把人都冲到了南皮城下。
南皮城守城的兵丁不到三百人,如果不是流民的战斗力不强,早就被攻破了,县里的达鲁花赤名叫托里邪,听报又有一批暴民加入攻城的队伍,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眼看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想派人去求援也派不出去,再说了,就算能通风报信,他也没有把握朝廷会派兵援助,现在天下大乱,哪天没有人造反?朝廷应接不暇,像他驻守的这种小地方根本不会受到重视。
一番思谋之下,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就把属下叫来,要求布告阖城居民,不论男女老幼,明天都要汇聚到南门,与反贼决一死战,他要与南皮城共存亡……
绝地觅食有其道
城内的存粮本就不多,又被围了一个多月,外面的粮食进不来,里面的人照样要吃饭,这样一来,各家粮店的粮食逐渐告罄,居民大多数已经断炊。达鲁花赤的官仓里存着足够吃半年的粮食,可是他却不肯开仓放粮,还让兵丁满城捉居民家中饲养的牲畜,以便城中的蒙古贵人食用。
南皮城的青石大街上,一个头戴软脚幞头,身上套着一件灰色直裰的青年,正缓步走来,他就是从大都城逃出不久的沈万三。原本打算从大都出来直奔江南老家,可不承想,路经南皮县城,遭遇流民暴乱,县城被围,他们也被困在了这里。这一困就是一个多月,因为采购不到粮食,客栈已经断炊十几天了,各路来的客人只好自行筹粮做饭,本地人都找不到吃的,他们这些外乡人就更难了。沈万三听到官家的布告之后,就匆匆赶回了客栈,一进大门,就看到郭如意正在院子里擦拭一把长矛,他走过去,问道:“从哪儿找的这玩意?”
郭如意一看沈万三空手而归就知道又没找到粮食,心里有些沮丧,不过看到手里的长矛精神又为之一振,道:“万三哥,你没听到官家的布告?明天要开城门和城外的乱民决战,我找店家要了一把长矛,你放心,有我在,没有谁能动嫣然嫂子和翠茹姑娘一根小手指头!”说着威风凛凛地把长矛往地上一杵。
没想到沈万三并不领情,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长矛,往地上一扔,皱皱眉头,不高兴地教训道:“打架是笨办法,越打死得越快!”
郭如意本来就没信心和城外的流民一战,弄个长矛只是为了防身,给自己壮壮胆气,现在被泼了冷水,反而高兴起来,给沈万三拉过一条长凳,让他坐下,问道:“万三哥,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沈万三摇摇头,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吧,不过,打架是不行的,古往今来,靠打架混出来的人没有一个能长远的,真正的高人不靠拳脚厮拼。”
这时,翠茹跟着褚嫣然从客房里走出来,抿着嘴,笑道:“小郭子,我就说嘛,你拿刀拿枪的,再厉害能打得过那千把号乱民?既然打不过,你拿着长矛不是摆明要引他们的注意吗?”
褚嫣然却不同意,她很赞赏地看了郭如意一眼,大声说:“别听他们的,人家都打到家门口来了,你还要我们伸着脖子让人家砍啊?我看哪,就该拿家伙跟他们打,打死一个是一个,最后死了也不白死,没听见官府要全城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上阵吗?”
沈万三知道褚嫣然的火暴脾气,不想惹她生气,只是嘱咐道:“你们谁也别轻举妄动,记住了,谁先出头,谁先死!”
褚嫣然知道自己的话可能不对,但是不愿意在言语上输给他,不服气地道:“你说得轻巧,别出头,别出头的,人家真追着杀你,你也不出头?”
沈万三嘿嘿一笑,过去把她拉到长凳上,摆正姿势,对她深深一躬,说道:“你不出头,人家为啥要杀你?做人做事要低调,最好悄无声息,你想想,人人都注意不到你,怎么害你?这个道理这么简单,我家夫人冰雪聪明还能不知道?莫不是有意考较为夫?”说完哈哈一笑。
褚嫣然红了脸,嗔道:“就你歪理多!唉,今天没饭吃了,就那么一把米,熬稀饭都不够。”
郭如意道:“明天就要打仗,咱们都吃不饱要是真的遇到了歹人,恐怕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翠茹道:“不知道达鲁花赤说要和饥民决战是真是假。”
褚嫣然道:“这还有假?满城人都听到了。”
沈万三为妻子的单纯苦笑着摇摇头,郑重道:“别听上面人怎么说,那都是为了糊弄下面人的,你们想想,从立朝以来,谁听说过一位蒙古将领为了守城战死的?我看,说不定县里的达鲁花赤正想怎么趁乱逃跑呢,咱们也得准备准备。”转头对郭如意道:“走,跟我买点干粮,免得路上挨饿。”现在满城都没有吃的,到哪里去找?要是真的有,他刚刚怎么没有拿来?郭如意虽然心里奇怪,但是知道沈万三鬼主意多,说过的话少有落空的,他说有,说不定真能弄到粮食,二话不说就跟着沈万三出了客栈。
沈万三来到大街上,见不到一个行人,两旁的商家也都上着门板。几十天来粮食一直不富余,郭如意不敢多吃,早上就喝了一碗稀饭,本来就有些饿了,又走了这么一大段路,肚子就开始叫起来,快步追上沈万三,道:“万三哥,前面就有家粮店,虽然关门了,他们总得留下点粮食自已吃吧?我去说说,大不了多花点银子,说不定就能买点来。”沈万三摇摇头,接着往前走,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家酿酒的作坊。郭如意拦着他,奇怪道:“哥,你不是想买酒吧?”沈万三不说话,径直走了进去。
南皮城里人人朝不保夕,各处生意都关门歇业,开始几天还有人抱着活一天算一天的念头,时不时来打上几两酒喝,可饿了十几天,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也就没有了喝酒的兴致。再说了,吃的粮食都没有,哪里还有粮食酿酒?等陈酒卖得差不多了,酒坊也就关门了。
老板见来了客人也没有半点兴趣,刚要赶人,就看到沈万三手里拿着一锭银子,要是钞币他照样会毫不留情地把人赶出去,可是银子就不一样了,现在钞币贬值,人人都想要货真价实的银锭。
“客官要打酒?”老板赶紧迎上来,恭恭敬敬地问。
沈万三头也不抬,说:“给我一斗粮食,这锭银子归你了。”听到这话,老板一怔,心里奇怪,自己偷偷藏下的那点粮食,邻居都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是怎么知道的?在他的后院地窖里是藏着十几袋粮食,那是年前购置来准备酿酒的,围城之后,他就不敢再用,储存起来准备度过粮荒。
“客观您来错地方了,粮店里都没有粮食,我这儿更没有了。”老板不傻,现在粮食比什么都金贵,又不了解沈万三的身份,贸然答应的话,恐怕惹祸上身。